周尋想了想，小心地問孔世娟，如果某一天，孔世娟也碰到能讓她安心的人，是不是會改變之前的想法。
孔世娟沉默了，沉默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周尋有些后悔自己問得太多的時候，孔世娟卻又講起一件事。
孔世娟說她小時候偷偷拿過奶奶的玉睛，那是她做過的最大膽的事情。半夜，她摸到奶奶床上，將玉睛悄悄拿出來，跑到院子一角，對著月光舉起玉睛，盯著中間那只眼睛。小小的孔世娟被那只眼睛迷住了，她相信奶奶和母親說的，玉睛有靈力。她想，既是有靈力的，玉睛一定會看見她的吧，她總覺得在孔家，沒人看到她的，大人會讓她干活，會夸她懂事，可沒看見她，哥哥們和堂兄妹們會跟她玩，可也沒看見她。她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就是這么覺得。
家里的長輩們說玉睛能看透陰陽，那時孔世娟不明白陰陽的意思，也不敢問大人——大人們談到陰陽的口氣，讓她直覺那是不能隨便問的——但她聽奶奶說過，有另一個地方，人世的人看不到它，但它和人世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那個地方有那個地方的日子?？资谰陮δ棠陶f的那個地方很好奇，常常胡亂想象那個地方是怎么樣的，有沒有像她這樣的女孩，是不是也過著像她這樣的日子，一會覺得自己這樣過得好好的，一會又覺得過得很不好。
孔世娟想從玉睛里看到那個地方，或看到別的什么東西。直到她十四五歲，仍什么都沒看出來。她對人世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看法，那時候，她竟覺得看玉睛的感覺和她的日子有些像，都讓人感覺飄，難以把握，就像寨里每家每戶的煙囪冒出來的煙，開始看著有形有狀，還有稻草的味道干樹葉干竹葉的味道，但伸出去手，是什么也抓摸不著的，而且很快影子和味道都消失掉了。每次這樣想象，孔世娟就忍不住害怕。
再大一點，我想知道自己以后會怎樣?？资谰暾f，那時我早不相信長輩說的另一個地方，。我把玉睛當(dāng)成很靈的算命先生了。我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長輩們說的，玉睛有預(yù)知未來的靈力。
孔世娟說她太想知道了，所以就算不信也想試一試。那時，她感覺自己不會一直呆在孔家，她想知道會去哪，會做什么，說想先做點準(zhǔn)備，以免到時一點底都沒有。
除了那只變幻莫測的眼睛，孔世娟沒有看到未來半絲痕跡。
后來我不偷看玉睛了?？资谰暾f，不敢看了，我覺得那只眼睛怪怪的，好像活了，就那么盯著我。小時候我希望它能看見我，現(xiàn)在我怕它那樣看我。
孔世娟甚至對玉睛賭起了氣，她要自己去看未來。也就是那時，她對未來有了模糊的想法，除了離開孔家，她還要離開玉睛，她不相信老輩人說的，不管孔家人在哪，玉睛都看得見，她相信，只要走得夠遠(yuǎn)，玉睛就會看不見她。
那時，我很喜歡去二嬸的花境?？资谰暾f，二嬸和別人不一樣，她沒怎么照顧人，可和她呆著我是最舒服的。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給我花，或給我的小衫上繡花。
孔世娟說朱彩彩當(dāng)她是孔世娟。
只要家里的活干得差不多了，孔世娟就跑去花境。朱彩彩侍弄花草時，孔世娟或幫忙干點雜活，或跟孔藍(lán)雀玩耍。更多的時候，孔藍(lán)雀不在——她坐不住——朱彩彩也沒什么要幫忙的，孔世娟就自己玩，用草葉草莖編小玩意，玩泥巴。等她對未來有了模糊想法的時候，她就經(jīng)?？粗òl(fā)呆。
我想像二嬸一樣，也有這么一塊地，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把這塊地種成個花園，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只要呆在這個園里，我就安心?？资谰暾f，但又搖搖頭，不是說真的要那么一塊地，是說像二嬸這樣，有這么一角……我說不太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尋說，你想擁有自己的花境。
不是真的花境?？资谰陜芍皇执暝谝黄?，為找不準(zhǔn)確的表達(dá)方式而苦惱。
明白。周尋說，你想說什么我都明白。
孔世娟長長呼了口氣。
準(zhǔn)備進(jìn)城時，孔世娟相信她的花境會在城市，她將在城里經(jīng)營出自己的一片花園，她信心百倍地走進(jìn)城市，認(rèn)定正往城市的深處走。但很快發(fā)現(xiàn)無法理解城市，城市里似乎有很多地，任人經(jīng)營開墾，有本事的人風(fēng)聲水起，又似乎被擠滿了，根本沒有多余的空間，她連立住腳跟都難，更別說經(jīng)營一個花園了。她說城市人那么多事那么雜人心那么纏繞，就算玉睛真有靈力，怕也看不過來。
孔世娟就是這時起變得慌張的。
胸口總動不動怦怦發(fā)跳?？资谰暾f，就是慌，沒著沒落的。
你不喜歡城市？周尋試探著問。
不是喜不喜歡的事?？资谰陣@氣，反正我沒法回來了，只能呆在城市，可呆在城里也不安心。
因為沒有家？能談到這份上，周尋想繼續(xù)往深處走。
家？孔世娟滿臉迷茫，她托著下巴，很久沒出聲。
周尋怕話題斷了，忙追問著，如果你在城里有了房子，或找到讓你愿意成家的人，是不是就不會慌了。
話剛出口，周尋立即知道問錯了。
果然，孔世娟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她再次陷入沉默。
周尋知道，對孔世業(yè)和郝婷的事情，孔世娟為什么行為矛盾了，但她本身卻更讓人迷惑。
孔世娟離開的時候，周尋突然冒出一個怪異念頭，孔世娟會需要玉睛吧，也許只有玉睛才能讓她稍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