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嫡女及笄這日,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把整個沁漪園燒了個干凈,園中下人死傷殆盡,大小姐祁卿言生死未卜。
消息傳到宮中,皇帝震怒,下旨徹查。
而祁卿言被人從屋子里找到了。沁漪園內(nèi)有一處密室,她就躲在里面,火勢未燒及,卻被滾滾濃煙迷暈了過去,直到火勢撲滅,才得以被人救出。
宮里派來的御醫(yī)細(xì)細(xì)為祁卿言診斷一番,臉色沉沉,許久才起身向祁相道:“大小姐性命無憂,過不了多久便能蘇醒了……只是……”
祁相連忙道:“只是怎么?”
御醫(yī)搖搖頭道:“濃煙熏壞了大小姐的眼睛,只怕……再難重見光明……”
“什么!”祁相震驚,一旁的張氏更是不敢置信,哭喊著撲倒在祁卿言榻上。
“我的女兒啊……我的卿言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娘,娘寧愿瞎的是我??!”
“……”
祁卿言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心里卻還是多了幾分澀然。
計劃非常成功,她一個瞎子,容貌再好又如何,祁相在朝中權(quán)勢再大又如何,堂堂大歷朝太子妃,未來的皇后,怎么能是一個瞎子!
只是……
計劃,與她設(shè)想的,相差有些大了。
是夜。
窗外月色正好,祁卿言心里想事,自然睡不著,更何況,還有位“梁上君子”在屋頂坐著。
而她的眼睛,競?cè)允橇亮恋?,還沾了一分笑意。
“大半夜的坐我家瓦上,你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
屋頂一聲輕響,眨眼間一人便閃身進(jìn)屋,倚在床邊。
“腦子進(jìn)水者”正是林玄。
“你說你……計劃有變也不提前告訴我,不過這回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險,你確定不會穿幫?”
林玄盯著她不說話。
祁卿言嘆了口氣:“我原本就打算來真的,誰來查都查不出問題,你倒好,中間來一手偷梁換柱。你說,萬一穿幫了,怎么辦?”
“不會?!?p> 聽他這樣一說,祁卿言更來氣了:“怎么不會。你又不是皇帝。要是被人查出來了,我才真叫死無葬身之地!不行,你想個辦法把我弄瞎了!”
“不行。”林玄今夜話少得有些不正常,全然沒了平時吊兒郎當(dāng)?shù)馁v樣。反而是……嚴(yán)肅?
“你特么是不是……”祁卿言一下火了,隨手一呼,正要往他身上揍。
“我舍不得?!边@人突然接上這么一句,月光照進(jìn)屋子,映著林玄好看得近乎妖孽的側(cè)臉,祁卿言那手頓時停在了半空,怔怔的,許久沒出聲。
該死的,為什么那一瞬間,她會覺得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兩人就這么靜靜的對望,直到祁卿言覺得臉上發(fā)燙,才驀然回過神。她這是……被撩了?
雖是夜晚,但這么亮的月光,他不會……看見了吧……
直到林玄發(fā)出一聲輕笑,一屁股坐在桌旁,道:“為了這事我已經(jīng)得罪了趙繹,你要還不理我,我才真叫孤立無援了。”
沒看見?
祁卿言舒了口氣。以林玄的賤性,若是看見了,定是揪著不放,又是一輩子的黑歷史了。
“怎么趙繹不是跟你一伙的?”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祁卿言開口問道。
林玄無奈攤了攤手:“事情緊迫,沒來得及。他現(xiàn)在怪我不僅把他拉下水,還留了你這么大一個禍患,一整天不肯見我?!?p> 祁卿言笑:“你不是他的飲冰居士?該不會被打入冷宮了吧!”
林玄故作沉痛道:“可不是,原本還有個天羅地網(wǎng)可以回,你把我職這么一撤,我如今可真是無家可歸?。 ?p> 說到這點祁卿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口口聲聲說相信林玄,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就把他從天羅地網(wǎng)中除名,好像是有點……過河拆橋了。
“呃……那怎么辦?要不然……你來我這新院子干活?保證不使喚你,絕對不虧待你。把你當(dāng)少爺供著?!?p> 林玄挑眉,忽然起身,走至床邊,湊近了,一陣花木的清香撲鼻而來。他唇角勾起,反問:“就這么想我留在你身邊?”
“……”
這個賤人!
祁卿言憤憤扭頭,扯被子蒙頭睡覺,再不想理他。
只聽得這人笑了笑,留下一句:“好好休息,萬事有我。”便再無聲息。
祁卿言躲在被子里捂著臉,滾燙滾燙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紅的嚇人。緊張兮兮的蒙在被子里許久,才忽然安靜了,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不想承認(rèn),但她如今對林玄,確實是愈發(fā)依賴了。不止是朝廷的事,連天羅地網(wǎng)她也想甩手不管全推給林玄。也正是如此,她才將林玄從天羅地網(wǎng)中除名,總有些責(zé)任是她必須肩負(fù)的,她不能再這么躲在林玄身后,萬事不管。
第二日一早。
祁卿言失眠到凌晨,才好不容易睡著。偏偏這位二妹妹不識相,大早上跑馨園來找茬。
祁卿言眼睛上系著白綢,只穿著褻衣在床邊坐著,亦兒在一旁為她弄頭發(fā),對面坐著的是相府二小姐祁湘婉。
“大姐你可真是不小心,及笄之日競?cè)话蜒劬ε沽恕;噬匣屎笾来耸?,定不會讓你做太子妃了。父親母親也白高興一場,如今府里人人都說,大姐你命不好。不是被人捅了刀子,就是著火熏瞎了眼睛……我這做妹妹的,要不是血肉親情,可萬萬不能來姐姐這兒沾晦氣?!?p> 感情這位好妹妹是專程來擠兌她的。
還打擾了她睡覺!
祁卿言歪著頭,朝著亦兒的方向道:“今天早上吃什么?”
亦兒一笑,回道:“奴婢讓小廚房做了百合蓮子羹和芙蓉桂花糕,這會兒也快出鍋了,小姐要現(xiàn)在吃么?”
祁卿言偏過頭:“婉兒妹妹,你吃嗎?”
“……”
“姐姐,你還有心情吃?太子都要退婚了,咱們相府白白損失一個太子妃之位,你竟還有心情吃?”
祁卿言笑笑:“妹妹說話太拐彎抹角,姐姐聽不懂。妹妹的意思,是對那太子妃之位有意?若是這樣,妹妹又何必大早上來馨園找我訴苦,直接去求了父親不就是?不過宮里向來最是看中嫡庶尊卑,妹妹只恐難以如愿?!?p> “姐姐這是說的哪里話,妹妹絕無此意?!逼钕嫱褚粶袂閼嵢?,卻也不再多言。
祁卿言樂得見她閉嘴不言,轉(zhuǎn)頭向亦兒道:“給我盛一碗百合蓮子羹,我要燙一點兒的,記得多撒點糖。”
“是。”
祁湘婉起身:“姐姐身子不好,妹妹不便打擾,就先告辭了?!?p> 祁卿言忙著吹羹,聽她要走,也絲毫不理會。
“亦兒,你讓人去一趟成衣鋪,要程寅把林玄給我……不,直接讓程寅過來吧!”
“是。”
宮里消息,皇帝確有意改變主意,當(dāng)日派來慰問的御醫(yī)太監(jiān)個個都來馨園里看了,恐大小姐的眼睛是再好不了了,皇帝原本還有意拖延,待她眼睛治好再行賜婚一事?,F(xiàn)下看來……
只是除卻祁卿言,太子妃又屬何人?更何況祁相忠心耿耿,這就棄相府于不顧,未免太傷了老臣的心。
祁卿言微微一笑,看來她這爛攤子,還真給宮里惹了不小的麻煩。
“羅嫣呢?”
“漠北的眼線傳信,羅嫣撤回漠北后就被漠北王收押。”程寅道。提及羅嫣,他也是有幾分嘆然。
想當(dāng)初也是一方巾幗女子,創(chuàng)立天羅地網(wǎng),江湖廟堂無不忌憚。如今卻為了一個男人,自甘墮落,淪為階下囚。
祁卿言沉默,忽而下令:“救她出來?!?p> “這……唐主,她那日出手傷你,險些……”
程寅出言相勸,卻被祁卿言抬手阻止。
“我自有分寸,把人帶去潮州,交給三娘關(guān)押?!?p> “屬下領(lǐng)命?!?p> “還有,給我好好查查林玄此人。他身上無處下手,就從趙繹那查起。我還就不信了,他還能真是顆無縫的蛋,我連一點兒線索都揪不出來?”
半月后。
一道圣旨徹底擊碎了祁卿言整日吃喝玩樂的瀟灑,整個人癱在房中如一灘爛泥。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丞相祁公之嫡女和鈴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與皇后躬聞之甚悅。今淵政王玄曄正逾弱冠,適婚娶之時,當(dāng)擇賢女與配。值和鈴待字閨中,與淵政王堪稱天設(shè)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淵政王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操辦,擇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聞之。
欽此
“小姐,您別喪氣了,奴婢聽說淵政王外表英俊,為人也不差。說不定日后能與小姐鶼鰈情深也不可知啊?!?p> 祁卿言趴在書桌上,右手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亦兒,你看我瞎了?。∥颐髅鞫际莻€瞎子了,為什么那皇帝還要賜婚?那勞什子淵政王腦子進(jìn)水了吧,娶一個瞎子做正妃?!”
“小姐……”
祁卿言狠狠抹了一把臉,也不管臉上的胭脂早已糊了大片,道:“你先出去。”
“小姐……”亦兒不放心,滿臉擔(dān)憂。
“沒事,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祁卿言仿佛突然一下鎮(zhèn)靜了,正襟危坐在書桌旁,不哭也不鬧。
是了,哭鬧發(fā)泄也都沒用了,皇帝既然能讓淵政王娶一個瞎了的相府嫡女做正妃,那么不論她如今是瞎了,還是殘了,只要她還活著,這圣旨就是板上釘釘,任何事也改不了。
這道圣旨不是賜婚于祁卿言和淵政王,是給祁相看的,告訴他朕知卿忠心!
說來也好笑,那淵政王,被迫娶一個瞎女,比她更吃虧。
既然改變不了,不如接受。
她記得林玄給過她一支卷軸,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淵政王凌徹的一切情報。
淵政王凌徹,字玄曄。先帝幺子,當(dāng)今親弟,太子親叔叔。乃大歷朝第一位攝政王,不論朝堂政務(wù),邊疆戰(zhàn)事,文官筆伐,武將兵權(quán),他都有權(quán)過問。此乃當(dāng)今給他這個親弟弟的無上權(quán)力,哪怕當(dāng)朝太子都不能與之抗衡。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只是這淵政王無心政務(wù),整日吃喝嫖賭,在京城是活脫脫一個紈绔子弟。前些年外出游歷,倒是收斂了不少,可也只不過性子轉(zhuǎn)好了些許,讓京城百姓沒那么怨聲載道罷了。煙花巷柳,賭錢玩樂,仍是樣樣不少,反而花樣比過去更甚。
也正因他未曾插手政務(wù),倒與太子關(guān)系頗好。只要回京,必定叔侄二人浪遍京城,游樂盡興方肯罷休。
祁卿言皺眉,這樣想想,能當(dāng)淵政王妃,倒也不錯。
淵政王常年不在府中,她這王妃便如同一個空架子,到那時再做回她的唐九,與天羅地網(wǎng)一起繼續(xù)逍遙江湖,豈不樂哉?
解開了這么大一個心結(jié),她卻沒有預(yù)想中的高興。她伸手拂過眼上系著的白綢,怔怔的,只覺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忽略了什么。
“小姐,該用膳了。”亦兒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端著幾樣小菜走進(jìn)來。
見她還是悶悶不樂,亦兒抿了抿嘴,笑道:“小姐你猜,今日晚膳是什么?糯米芙蓉釀,珍珠豆沙糕,鹿筋魚尾湯。清淡滋補,小姐肯定喜歡?!?p> 亦兒攙扶著祁卿言坐至桌旁,拾起筷子為她夾了半塊珍珠糕,就要喂給她吃。
祁卿言卻忽然搖搖頭,避開了遞來的點心,半晌才悶悶道:“我要見林玄?!?p> 亦兒手上一頓,看著自家小姐,似是明白過來什么,面上糾結(jié):“小姐,林公子固然風(fēng)趣,對小姐你也好,可如今圣旨以下,再有何想法,也是徒勞無功?。 ?p> 連亦兒都看出來了,林玄卻仍是裝傻充愣,賜婚以來,甚至都沒來見她一面。
她又何嘗不知?她又能有什么想法?不過是想見他一面罷了。
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身不由己。哪怕她本事大過天,也大不過當(dāng)今皇帝。她自詡天羅地網(wǎng)總舵主,凌駕于江湖之上,遠(yuǎn)離于朝堂之外,有何懼?可如今她處處掣肘,家宅內(nèi)有老夫人,有父親;宮里有皇上皇后,有那位素未蒙面的淵政王。她再不是當(dāng)初的唐九了。
“算了,用膳吧!”
反正這半月來林玄一次也未曾來過,想必又回去做他的花花公子了吧。
京中一處府邸,林玄正伏案疾書,聽得暗衛(wèi)來報,倒是有些意外。他停筆起身,眼里帶著七分希冀三分笑:“她想見我?”
“是,可后來又說不見了。屬下不明,只得前來稟報。”
“備馬!”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水敲打著陶瓷的花盆,實木的窗棱,和琉璃的屋瓦,閉上眼聽起來,如同一首輕快又憂傷的樂曲。
祁卿言解開了白綢,坐在窗邊。微微涼風(fēng)從窗外吹來,伴隨著雨水的潮濕和冰涼。她喜歡這樣的夜晚,溫濕適宜,雨聲瀝瀝,反而能讓人安靜下來。
直到她察覺到了一道目光,從始至終,扎得她有些不自在,才恍然回過神來。
她冷聲道:“何方朋友夜半來訪,不如出來一會?”
一聲輕笑:“小九,半月未見,可曾想我?”只眨眼間,屋子里便多了一人。林玄一身白色長衫,還是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折扇不離手,眼睛里永遠(yuǎn)帶著疏離的笑。
“你來做什么?”林玄突然出現(xiàn),祁卿言先是怔了怔,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涼。
林玄倏的一下收攏折扇,輕輕挑起她的下頷,輕笑:“自然是想我的小九了?!?p> “……”
祁卿言瞇了瞇眼,冷冷道:“你在我身邊安插了多少人手?”
林玄攤手不語。
“圣旨的事你知道了?”
祁卿言這么開門見山,林玄反而不好裝模作樣了,只得順著她的意,點點頭。
“有什么辦法沒?”
林玄抿唇搖頭。
“淵政王……你見過么?”
“……見過。”
“可真如傳聞那般,花天酒地,不學(xué)無術(shù),驕奢淫逸?”
林玄一時語塞,倒是不知如何作答。
祁卿言望著他長嘆一口氣:“我不想嫁?!?p> 林玄瞇了瞇眼:“因為傳聞么?”
“也不全是。”祁卿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一句話在嘴里翻來覆去許久,仍是一口咽了下去,咽得她心頭如梗一口老血。
“淵政王久不在京中,府中唯有一個側(cè)妃,乃吏部尚書之庶女柳依依。此女生性淡然,看破紅塵,早在三年前帶發(fā)出家,法號靜思。淵政王就讓人在京城梵音山附近置了一處宅子,供其誦經(jīng)禮佛,三年過去也算相安無事。”林玄輕聲陳述,“你若是在意要跟別的女人爭風(fēng)吃醋,倒是省了?!?p> 祁卿言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至于淵政王為人……傳聞也不可皆信……”
祁卿言憋著氣,冷笑道:“他這么好,你怎么不嫁?”
“……”林玄莫名看著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可他越是這樣,祁卿言就越是來氣。她狠狠砸下杯子,氣鼓鼓道:“葉桀離開的時候,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告訴他我是祁卿言,不是唐九。若我這么一走了之,相府上下都要因我陪葬。我雖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想這么背上幾十條無辜人命?!?p> 林玄瞇著眼,競平白多了幾分冷意。
見終于激怒了他,祁卿言笑了:“我若是唐九,現(xiàn)在根本就不會坐在此處與你廢話。早就回我的天羅地網(wǎng),回我的司洲分舵。而今我留在這,絞盡腦汁機關(guān)算盡只為逃一場婚約,也僅僅是因為我是祁卿言罷了。”她嘴角上揚,“至于我究竟是唐九還是祁卿言,不過是本小姐一念之間,誰都阻止……唔……”
唇齒交纏,花木的清香轟然灌諸顱內(nèi),祁卿言一口怒氣尚未發(fā)泄,卻全然被封在了嘴里,悄然化去。她瞪大了眼睛,不知作何反應(yīng)。終于在林玄意猶未盡預(yù)備退出之時,猛的反咬一口,只覺血腥味沖破方才的曖昧方才罷休。
林玄“嘶”了一聲,伸手沾了沾唇上的血,卻是笑了。這一笑近乎妖媚,讓人心動。
“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