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山南北座立,只一條石巷由東到西。它高入云層,又青又硬。假如你要穿過青草山,只有兩個法子,一是翻過去,二是繞道走。不論是哪一種法子,都絕對不是好的法子。
何況,想在附近找一個失蹤了的人。
黑衣人和幽冥蛇王不翼而飛,沒有蹤跡,沒有線索,哪里能找到他們?
陳阿蛋抬起頭望了望,東邊那片松樹林泛起微光,像火苗,又像是火海。
他一直盯著東邊看,轉(zhuǎn)動著的脖子定格那里,嘴唇一動不動,眼睛也沒有眨。
但那遙遠的光線被青草山遮擋住,陳阿蛋只能遙遠地看著。
很遠。
很遠。
他的嘴唇動了一下,眼神迷離?;胬錇樗狭艘患咨律?,陳阿蛋可以感受到衣裳披在肩頭的感覺,一股暖流游遍全身,由頭頂?shù)侥_底。
花面冷站在陳阿蛋肩頭后,她的手還未從衣尖上拿下來。
陳阿蛋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搭著他的肩。
他的手搭著她的手。
她一動不動。
他一動未動。
她不動。
他也不動。
世間的溫暖你感受過,或許沒有感受過,真正感受的時候,是在你不動的時候。
“你的手很涼?!标惏⒌罢f。
“我的心是熱的。”花面冷說。
“冷?!标惏⒌昂傲嘶胬湟宦暋?p> “你說?!?p> 冷想把手收回,因為她的手往回縮了一下。
陳阿蛋沒有把冷的手緊緊抓住,只任由她的手在陳阿蛋的手心里游走。
說實話,冷的手,像是冰河里的魚。
“我會說的?!?p> “我想知道你要說什么?!?p> “我也想知道?!?p> 他把衣裳還給了她。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太陽的一半身子翻過了松樹林。王子也正好躺在陽光下,他的臉……
陳阿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王子,不再去看他,反而是看那紅彤彤的太陽。
太陽整個露了出來,又大又圓,和月亮不一樣,它是紅的。
紅得奇怪。
不像火焰。
不像推門見到的太陽。
當熟悉的事物變得不再熟悉,就會感到奇怪,它像是成了另外一個東西。
“雪終于停了?!崩湔f著抬起了頭。
“風也停了?!标惏⒌鞍蜒劬﹂]上。
“風停了,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p> “停了還會再下,也會再亂。”陳阿蛋說,“太陽出來還會落下?!?p> “落下了還會出來?!?p> “出來的卻不是昨天的太陽。”
“難道還有別的太陽?”
“太陽只有一個。”
“為什么不是昨天的太陽?”
“因為不是昨天的人?!?p> “昨天的人沒有變,太陽就不會變?!?p> “昨天的人或許沒變,但人不止一個。”
“不管有多少人,心中的太陽只能有一個?!崩湔f著,看著陳阿蛋。
“你心中的太陽?”
“我心中只有月亮。”
“這么好的月光,我們應(yīng)該做些什么?!?p> “我們能做什么?”
“當然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情?!?p> “力所能及?”
“沒錯,就是力所能及?!?p> “力所能及的事情?”
“或許吧?!?p> “你要做什么?”
“力所能及?!?p> “力所能及?”
“沒錯,就是力所能及?!?p> “力所能及是事情?”
“或許吧。”
“我真的很想知道力所能及怎么是事情。”
“我沒說力所能及是事情。”陳阿蛋說,“我是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p> “你要做什么?”
“你會知道的?!?p> 他一步步走向王子。
他把他冰涼的手放到王子冰涼的臉上。
她在遠處看著。
“你會沒事的?!彼f。
她盯著他們看。
“躺好,不要動,我馬上回來?!彼f。
陳阿蛋把手伸到褲子口袋里,拿出一個火折子。同時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東邊那片松樹林。
一排排松樹立在那里,陳阿蛋能想象到它們的腰肢能有多粗。
再粗也得想辦法砍一棵過來。
陳阿蛋想著,不禁深吸一口氣。寒氣深入骨髓,使陳阿蛋想到之前每天清晨去砍樹的日子:整片松樹林就他一個人,就他一個人用刀砍樹。沒有人幫忙,更看不到別的人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陳阿蛋累倒在雪地中,雪花把他覆蓋。是王子用雙手把他從雪里扒了出來,并獨自生火,給陳阿蛋洗了個熱水澡。
“你得把水再加熱一些?!?p> “挑三揀四?!?p> 陳阿蛋心頭一熱。
轉(zhuǎn)過身把手里的火折子交到冷的手里,陳阿蛋彎著腰撿起石塊上放著的玄武劍,并把劍拿在手里,緊緊握著。
陳阿蛋背對著倆人,面朝東邊。
“看好王子,把火折子也保管好?!?p> “你自己不保管,為什么要我保管?”
“褲兜太淺,我擔心一會砍樹的時候會掉?!?p> “砍樹做什么?”
“洗澡。”
“給誰洗澡?”
“王子,他需要洗個熱水澡。”
“你要給他洗澡,所以你就想著砍一棵松樹來生火?”
“是。”
“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找黑衣人。”
“我知道?!?p> “但是你還是要給他洗澡?!?p> “因為洗澡更重要。”
“洗澡是很重要,因為它很衛(wèi)生??墒切悦M不是更重要?”
“找黑衣人等于是大海撈針,我之前說過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砍樹我很在行。”
“那是你的職業(yè),沒有人會懷疑你砍樹的技術(shù)性?!?p> “別說了,我現(xiàn)在就得去砍一棵樹來?!?p> 冷兩步當做一步,來到陳阿蛋面前,她把雙臂張開,眼睛盯著陳阿蛋看。
“你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你會留有遺憾的,我不會讓這種事性發(fā)生,更不會讓它發(fā)生在你的身上?!彼f。
“你是我的手下敗將。”
“我倒是想試一試,誰是誰的手下敗將?!?p> 陳阿蛋盯著冷看,接著又把眼睛看向了她身旁的那塊石頭上。
“呼……”
“呼……”
“呼……”
陳阿蛋聽著冷呼吸著。
她呼出的熱氣與陳阿蛋的距離近到,陳阿蛋不用刻意去感受,也能判斷出冷與陳阿蛋的距離近到不足半米。
陳阿蛋緊閉雙唇,他的雙唇像是雕刻家不經(jīng)修飾那樣雕刻出來的一樣:未經(jīng)細雕,看著粗糙。
他把頭轉(zhuǎn)過去,伸出手把冷張開的雙臂按下。
又向她走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
距離近到,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她也能聽到他的心跳。
他被她呼出的氣息所包圍。
她同時被他呼出的氣息所包圍。
倆個人仿佛從云層里探出了頭。
她的腳動了一下,她的身子似乎也動了一下。
“不必緊張?!标惏⒌罢f,“我還未出手?!?p> “我不怕你出手?!崩湔f。
“我有兵器?!?p> “我知道?!?p> “但我不用兵器?!?p> “我知道,它斷了?!?p> “斷了的兵器會失去威力。”
“是兵器總有威力?!?p> “我不會對你使用?!?p> “我沒猜到?!?p> “只要你現(xiàn)在讓開,玄武劍不會傷到你絲毫?!?p> “我真沒想到?!?p> “沒想到什么?”陳阿蛋問。
倆人沒再說話,紛紛坐下,肩比著肩。冷的肩膀和之前一樣,在風雪之下沒減絲毫弱態(tài)。
冷受過傷,但那是之前。她的長發(fā)拂在肩后,像是戰(zhàn)衣披在肩頭。
“有吃的嗎?”陳阿蛋問。
“沒有?!崩浠卮稹?p> 月亮越降越低,到了青草山半腰的位置。此時,它的光線使人無法躲避。
陳阿蛋站了起來,再次把劍拿在手里。
冷跟著站了起來。
陳阿蛋邁出一步。
冷跟著邁出一步。
簡直是……
“跟屁蟲?”冷突然開口。
“沒有這個意思?!标惏⒌敖忉屩?p> “你就想去砍樹?!?p> 陳阿蛋沒說話。
“狗改不了吃屎?!彼R他。
“你可以說我是狗,但不能說我吃屎?!?p>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吃過?!?p> “有沒有吃過,誰知道呢?”
陳阿蛋停住腳步。
“吃過的人知道。”
“為什么吃過的人知道?”
“沒搶過他?!?p> “所以你搶過?”
“搶過。”
“什么時候?”
“十年前?!?p> “什么地點?”
“雪山茅草屋?!?p> “你住的地方?”
“附近?!?p> “遠不遠?”
“不遠。”
“那是什么地方?”
“練劍堂?!?p> “他們都是狗?”
“是。”
“所以你們搶的本不是屎?!?p> “現(xiàn)在來看,那就是屎。”
“人家都說得不到的才是珍貴的?!崩湔f,“似乎到你這里變了樣子?!?p> “未變樣?!标惏⒌罢f,“想要的才是珍貴的?!?p> “所以你是不想要了,并不是真的搶不到?”
“是真的搶不到,”陳阿蛋說,“搶不到之后,才不想要的?!?p> “現(xiàn)在呢?”
“我既想要,又想搶?!?p> “可是,當你搶不到的時候,已經(jīng)被別人搶去了?!?p> “還沒,你還在這里?!?p> “我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p> “你好冷靜?!标惏⒌罢f,“聽我說?!?p> “你說,我聽著?!?p> “我必須要去砍樹,這對我很重要,如同你對我一樣重要?!?p> 他對著她呼吸。
她的身體軟了。
陳阿蛋從遠處拖著一棵松樹走了回來,他把松樹放在地上。用玄武劍砍掉了細枝,松樹截成了一截一截的。
可以用火折子生火。
冷把外套遞了過來。
陳阿蛋接過冷遞過來的外套,用火折子點燃一角。
細枝跟著也燃燒了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陳阿蛋走到一邊,滾起了雪球,他滾了兩個大雪球。
把雪融化成為水,再用火把水燒熱,然后就可以洗澡了。
“我們現(xiàn)在缺少一個水缸?!标惏⒌罢f。
“藏劍樓的院子里就有一個?!崩湔f,“可是到藏劍樓要很遠的路程?!?p> 陳阿蛋只有這么做,可以說是放棄了。想救王子,得先找到黑衣人,然后融合玄武劍,再進階到劍魄合一。陳阿蛋還只是劍士,這對他來說太難了。
所以,他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給王子洗個熱水澡,這是他唯一能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