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八,天高云淡。丘胤明下了早朝回來時看見無為又穿上了道袍,正整裝待發(fā)。柴管家端來早餐,悄悄問:“上官公子剛到,怎么又要走了?”丘胤明道:“他閑不住,想四處走走。也真是的,做道士做出癮來了,別人還真以為他是道士了?!辈窆芗倚χ骸安环潦拢环潦隆!倍酥斜P出去了。
不一會兒,有個家丁跑進來道:“后門外有位公子說約了上官公子同行?!?p> 無為正納悶,哪里來什么公子,只聽丘胤明道:“快請進?!?p> 少頃,一名身著勁裝的黑臉少年和一名五十多歲的老鏢師快步走進廳中,少年抱拳對丘胤明和無為一笑道:“丘兄,無為道長,早?!睙o為詫異,這少年若非身量嗓音與東方麟相仿,根本無法辨認,幸好早就知道其人擅長女扮男裝,否則還真要莫名其妙一番。未等無為來得及說什么,東方麟已將無為上下打量了一遍,搖頭道:“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上官道長,此行我們要掩人耳目,可否請道長委屈一下,不要穿道袍如何?”
無為的目光和東方麟相遇,即刻語塞,只得進屋將道袍換下。回到廳中,柴管家正端上茶水,一瞧見無為又換回了新衣服,愣了一下,卻也沒說什么。東方麟微笑道:“上官兄,小弟林東方,路上還請多多關照?!睙o為臉頰微微一紅:“東方,不要客氣?!?p> 喝完茶,東方麟起身道:“丘兄,我們得趕早上路,回來再敘?!鼻鹭访鲗⑷怂统鲩T時,悄悄對東方麟道:“我這位師兄為人耿直,又不通人情世故,你莫要難為他。另外,其實我倒還要請你多多關照他?!睎|方麟抿嘴一笑:“哪里,丘兄不必擔心?!?p> 一路疾行,十多天后三人到達河南境內的登封縣。來前已知東方老爺尚在縣城,東方麟有意躲避,便和梁鏢頭商量好,先由梁鏢頭去勸說父親將人馬從太室山撤走,然后再行事。
這天到后,梁鏢頭進城去尋東方老爺,東方麟和無為則先在城外找了家客棧落腳,安頓好下樓來吃飯。登封道上來往的生意人多,正午時客店大堂里很熱鬧,杯盤碗箸之聲四起,奔波了一個早上,兩人都餓了,不多說話,各自舉箸而食。這一路走來,無為漸漸感到東方麟并不像初見時那樣刁鉆精怪,雖然偶爾發(fā)些脾氣,更多時候言語詼諧,令人如沐春風,不知不覺在她面前已不再拘謹了。
雖大口吃著飯,東方麟還是注意到了鄰桌一個獨坐的青年。那青年約摸二十五六的年紀,軒朗正氣,正兀自小口喝著茶,惹眼的是他手邊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長劍。只見那劍鞘烏沉沉的,上面的蟠云雕花看上去頗有年歲,只怕是把上好的寶劍,再看那人腰板硬挺,目若藏星,不像個泛泛之輩。
這時,門外突然一陣喧嘩,聽得店小二道:“各位大爺,里面滿了?!?p> “少啰嗦,你給我一邊兒去!”
“啊喲!”
一陣聲響,進來六個彪形大漢,領頭的背著一口大撲刀,其余的像是強盜嘍羅。那領頭的環(huán)顧四周,目光停留在鄰桌青年身上,大聲喝道:“姓段的,老子今天就要找你算賬!”周圍食客一看這苗頭紛紛起身逃離,只剩少數幾個膽大想看熱鬧的。
青年人面不改色,緩緩放下茶杯,抬眼道:“我聽說你們天豐寨是綠林中的豪杰,從來不做傷天害理的勾當,怎么,還沒挨夠是吧,我懶得跟你們動手,識相的還是快走吧?!?p> 領頭的怒道:“你打傷我們十多個弟兄,想不了了之?沒那么便宜。”一揮手道:“你們給我上!”五個嘍羅立刻拔出腰刀,朝那青年砍去。
青年冷笑一聲,“啪”的將手中的筷子折成兩半,一揚手四截竹筷朝其中四人飛去,領頭的一看不妙,大叫:“小心!”可來不及了,四人同時驚呼,隨即手中的刀都落到了地上,握著手腕大聲呼痛。另外一人大驚失色,刀舉在半空中,人已是嚇呆了,愣在原地,這刀硬是沒敢砍下去。
領頭的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大喝道:“姓段的,你有種,看刀!”說罷舉起大撲刀,挽了個刀花,憋足了勁朝著青年頭頂砍了過去。青年沒有起身,連人帶凳朝后一移,撲刀砍了個空。那領頭的比手下嘍羅高明些,一刀不濟馬上變招,扭腰一轉橫刀截向青年的中盤。青年翻身到了凳子另一邊,隨腳勾起凳子,“嘩啦”一聲凳子被劈成兩半,青年人隨手操起一塊飛擲過去。領頭的揮刀去擋,卻顧不得腳下,青年人低身欺近,飛快一腳將他絆了個嘴啃泥。東方麟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領頭的爬起來,虎目圓睜,這次卻是朝著東方麟大喝道:“哪里來的毛小子,竟敢嘲笑大爺!”
東方麟笑道:“你別管我是誰,還是先擔心你們自己吧。我勸你,這架別打了,反正你們也不是這位段公子的對手。到底什么大事引你們大白天來砸人家的店?”那領頭的被她說得臉紅氣急,可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和這姓段的根本沒法比,狠狠地一跺腳:“你問他!我的兄弟娶媳婦,好好的喜事被他攪和得一團糟,還打傷我們十多個弟兄!”
“你們那叫強搶民女!”青年公子道。
“胡說!我們沒殺人又沒放火,請了媒婆還給了聘禮的。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聽到這,東方麟明白了,天豐寨好歹不是欺壓百姓的賊人,這姓段的青年想必是個好打抱不平的俠士,卻不知這些綠林強盜們想娶媳婦是多么難的事。于是向那領頭的道:“回去稟報你們寨主,讓他替你們做主,私自下山敲鍋砸店的多丟你們寨主的面子呀?!?p> 領頭的一肚子的火卻不敢發(fā)泄,狠狠道:“好你個臭小子,別讓我碰見。哼!我們走!”拾起撲刀帶著五個嘍羅出去了。
東方麟向青年公子抱拳道:“這位兄臺,方才小弟擅作主張,多有得罪?!?p> 青年回禮道:“不妨?!?p> 東方麟乘機問道:“我看公子氣宇出眾,身手不凡,冒昧請問,公子在江湖上怎么稱呼?”
青年見他年紀不大又真誠開朗,坦然道:“在下武當飛云劍,公子怎么稱呼?”
“原來是飛云劍段公子?!睎|方麟恍然大悟,“久仰大名,失敬了?!狈接詧蠹议T,忽念此次來河南絕不能讓父親知曉,便改口道:“在下姓林,直隸人,無名小卒,不足掛齒?!毙南耄涸瓉硭褪仟毐厶鞄熚ㄒ坏耐降?,聽說此人疾惡如仇,是江湖新一輩中的佼佼者,如今竟這么湊巧遇上了。
不料段云義卻道:“公子過謙了。聽公子方才言語,似乎認得那天豐寨的寨主?!?p> 東方麟尷尬地笑了笑:“怎么會呢,只是聽說過而已,天豐寨在江湖上還是挺有名的嘛?!壁s忙轉了個話題:“段公子此去何方?”
段云義也沒多計較:“我正往直隸去會一些武林同道。林公子既然從直隸來,不知聽說沒有,最近中原又有了西海盟的蹤跡。兩個月前太原和滄州各出了一件滅門慘案,已震動武林各大門派,而且直隸一帶西海盟的活動日漸頻繁,所以京城密云堡的李堡主已大發(fā)武林貼,邀請眾同道一聚,商討如何應對西海盟。我奉掌門師兄之命正前往密云堡。”
東方麟著實一驚,最近數月未曾離開過京城,江湖上竟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連忙問:“那聚會在何時?”段云義道:“就在十五日后?!睎|方麟一盤算,看來是來不及了,雖然很想去看看,但奪回寶物才是當務之急,對段云義點頭謝道:“多謝段公子相告。”
段云義拿起包袱向二人拱手道:“今日幸會,段某有事在身,先行告辭?!?p> 待他走了,店家方從樓梯后挪出來,瞅著堂中凌亂破損的桌椅,和逃跑食客留下的尚未付錢的酒菜,抱怨道:“這些江湖人真可惡,盡來糟蹋生意!”一臉不滿地開始收拾。
無為好奇地問:“西海盟是什么?”
東方麟這才意識到,方才光顧看熱鬧了,將無為撩在一旁沒理會,有些過意不去,替他倒了杯茶,道:“西海盟的來歷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永樂年間從西域曾過來一伙雇傭軍,后來幾十年間漸漸成了西北黑道上的宗主。他們的第二任盟主名叫穆容,出自‘玄都’。你可聽說過那個叫做‘玄都’的門派?”
無為搖頭。東方麟道:“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小時后爺爺給我說起過,據說在宋時就有,弟子稀少,個個是人中之龍,極少有人見過玄都的人,所以一直是個傳說。直到這個西海盟前盟主出現(xiàn),才令很多人相信的確有這個門派。還聽說,西海盟被西垂邊疆的王公土司們奉為神明一般,他們會向那些首領,貴族們收取巨額償金,參與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和仇殺。不過,卻從不參與別國對大明的侵犯活動?!?p> “還有,”東方麟降低聲音道,“三年前,瓦剌國的也先不明不白地死了,聽我們鏢局去過漠北的人說,很可能是被西海盟暗殺的?!?p> 大名鼎鼎的也先,那個曾經差點攻破BJ城的瓦剌國太師,居然這么死了。無為心頭一震,聽東方麟繼續(xù)神神秘秘道:“聽說,現(xiàn)在的西海盟主姓恒,年輕的時候曾是一個殺手組織里的頂梁角色,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哎,和那幫人比起來,普通的綠林強盜都可算是良民了。”
無為嘆道:“真是罪孽,也不知究竟在求些什么?!?p> 東方麟咽了口茶:“是啊,我們東方家現(xiàn)在早不管這些江湖紛爭了,可還是有那么多人看不穿,譬如這回,偏要聚起來去惹西海盟?!弊灶欁孕α诵?,又道:“話雖這么說,可我也還是挺好奇的,要能去看看也不錯,見識見識‘玄都’的高手?!?p> 在客棧中等到上燈十分,梁鏢頭才回來。東方老爺果真如東方麟所料一般,在馬寨主拒絕透露更多消息后,不肯罷休,這幾日來天天派人去太室山中搜索,均無所獲,氣急敗壞地揚言要把太室山給翻個底朝天。梁鏢頭好說歹說,才勸他收了人馬,先回南京,只需留幾個機靈的在此見機行事。
東方麟見父親聽了勸,稍稍放下心來,當晚和梁鏢頭仔細斟酌,決定還是隱瞞行蹤,由梁鏢頭在明里出面和馬寨主交涉,而她和無為則在暗中行動。
次日,梁鏢頭攜著酒水果品帶了兩個隨從去天豐寨拜山,東方麟和無為趁此空隙先上太室山去觀望地形。父親雖已指派過幾隊人馬從太室山的幾條上山道路進去搜索過,均告無果,可既然對方是個神偷,還喜好收藏古董珍玩,豈會棲身在尋常道路易到之處?一想到父親平日的做派,東方麟就暗自搖頭,照爺爺的說法,那是忘了吃江湖飯的根本要訣,情義二字。家業(yè)勢力再大,出門還不得靠交情。
二人從天豐寨后山的蘆崖瀑布處一路向上攀登,沿著山脊緩緩走向太室山至高處峻極峰。隨著日頭漸高,山間云霧消散,一仞仞山崖縱橫顯現(xiàn),山勢雄健,崖壁高聳處白石嶙峋,斷崖溝壑甚多,山谷平緩處方有成片的樹林,倘若要久居山中,莫如那些古寺禪院的所在最為宜居。
攀至峰頂已是午后,二人對坐石頭上吃著干糧,對這幾日所知的零散信息又細細梳理了一番。東方麟托著腮幫道:“依我看,這神偷作案這么多次,都未出河南地界,且其中多次還在洛陽附近,說不定除了馬寨主,還有其他相識的,就在洛陽。不知梁伯伯能不能讓馬寨主再透露些口風。唉,真急人?!?p> “我還沒能幫上什么忙,真過意不去?!睙o為覺得這一路吃人家住人家的,卻未曾有任何插手的機會,很有些不好意思。
“可別這么說,萬一那神偷武功高強,我可抓不住他。我這次跑出來參合,成了還好,若不成,萬一傳到父親耳朵里,還不知要怎么數落我呢。其實我也沒什么好法子,硬充好漢碰運氣?!睎|方麟淺淺一笑,“勞你在這兒聽我嘮叨,委屈你了?!?p> “不委屈。我……”無為連忙搖頭,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臉紅了一瞬,方想到別的話題:“那天你說這次前來你自有法寶,到底是什么?”
“哦,我的確有個寶貝?!睎|方麟低頭從腰包里尋出一件物什,遞到他面前,“就是這個?!睙o為接過一瞧,是串舊佛珠,顆顆檀木珠子都被磨得光可鑒人。“這是爺爺給我的,少林寺前方丈俱空契斌法師的佛珠。爺爺和俱空法師是故交,法師曾贈此信物,說將來有什么事需要少林寺幫忙的,拿著這個去找方丈便可?!睎|方麟看著佛珠道,“我還沒用過呢,也不知管用不。你說,少林寺的和尚對江湖事能有多關心?”
無為答不上,只能安慰道:“說不定還真的知道些,怎么說和那神偷也算是鄰居?!?p> 東方麟聽了嘿嘿一笑:“管他呢,死馬當活馬,要不咱們明天就去少林寺。”
在山里徘徊半日,傍晚回到客棧,梁鏢頭也回來了,帶回的消息頗令人振奮。一早去天豐寨,見了馬寨主,十分客氣地先賠了不是。馬寨主是個大方人,幾杯酒過后,對先前東方老爺的傲慢言行便不多介懷了,兩人多時不見,東拉西扯地聊了許多,也說到了那神偷如何有恩于他。
據馬寨主說,那神偷是個落第的秀才,姓房,四川人,在邊疆犯了事,躲避追殺逃到中原來安生。其人篤信佛教,常常去后山的法王寺聽講,是寺院的大施主。一年前,馬寨主去洛陽參加朋友的壽筵,不想偶遇仇家,回來半途遭了暗算,幸得房秀才暗中施以援手才得脫身,之后方知,他便是傳聞中的菩提妙手,且自言家住太室山,見鄰居有難,順手相幫。自那以后,房秀才偶爾會來山寨串門。馬寨主也曾問過他家住何處,可秀才總是含糊其辭地搪塞過去了。
直到今日,同梁鏢頭談起這些時,馬寨主回憶某次和房秀才聊天時,秀才曾道,寄居中原,沒什么朋友,只在洛陽與一個舊相識常有些來往。據馬寨主估摸,恐怕只有那個人才知道怎樣能找到房秀才。
梁鏢頭敘說到這兒,神色微異,搖了搖頭,笑道:“你們猜他的舊相識是誰?嘿,說出來還是個有名人物呢?!睎|方麟睜大了眼睛,抿著嘴尋思少頃,輕吐道:“總不見得是那個使大刀的薛老爺?”梁鏢頭笑道:“當然不是他!是懷月山莊的公子司馬辛?!?p> “啊?”東方麟皺了皺眉。
“怎么了?”無為瞥見她臉色,不明就里。
梁鏢頭道:“上官道長有所不知,此人是洛陽名醫(yī)世家的傳人,其實我們也沒見過,只聽說他恃才放曠,目中無人。傳聞說,他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后來曾失蹤過多年,學了身極高強的武藝回來,脾氣大,我行我素,得罪過不少人,不好相與呵?!?p> “哼,果然是洛陽。”東方麟捏了捏拳頭,“神醫(yī)世家的居然和小偷攪和在一起。正好,我們明天去少林寺請方丈書信引薦一下,倒要去會會這個一丘之貉?!?p> 梁鏢頭道:“別說得那么武斷,人家懷月山莊也是正道名門,辦事都要以禮為先?!?p> 次日一早,東方麟回復本來面目,三人一同策馬至少林寺,畢恭畢敬地請見了方丈云山契真法師。云山法師是俱空法師的師弟,一位和藹的枯瘦僧人,聽三人說完前來拜訪的緣由后,非但不覺唐突,反而笑言,他也曾聽說過這位篤好佛法的神偷,而這個忙司馬辛不會推辭,因為他不是一般的俗家弟子,當年是俱空法師親自帶他來少林學藝的。
這倒屬意料之外。得了云山法師的書信,三人合計,既已知神偷是法王寺的大施主,不妨再加探查,于是分頭行事,梁鏢頭去法王寺打聽,無為陪著東方麟到洛陽懷月山莊去拜訪司馬辛。
不由分說,兩人即刻啟程上路,策馬疾行,當日晚間便到了,無心流連古都秋色,進城之后吃了頓便飯,向小二詢問去懷月山莊的路。
店小二一聽便問:“二位去求醫(yī)呀?莊主李夫人的醫(yī)術可是頂頂高明的,價格也公道?!睎|方麟不想多說,點頭道:“是啊,去那兒怎么走?”店小二道:“不遠,往東門外五里路,就看得見山莊的正門。不過今天肯定來不及了,明天二位要起個大早,去那兒求醫(yī)的人太多,要排長隊的。”
東方麟心中焦急,想當晚就去??蔁o為道,素不相識,即便有急事相求,也最好等明日一早再去,勸說一番才令她勉強耐下性子來。于是先在城中安頓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二人便按店小二指的路出城,果然沒多久就望見一大片桃樹林外豎著個小牌樓,上面隸書大字“懷月山莊”。穿過桃樹林,眼前豁然開朗。
好大一座宅院,正門大開,門口也沒人看著。兩人走了進去,鵝卵石鋪成的寬闊甬道通向龐大的正廳。走進正廳時兩人皆覺得稀奇,只見衣著各異的二三十個人分別坐在四處,還有不少空著的椅子,一面墻上滿是藥柜,幾名師傅上下忙碌,和外頭的藥房相差無幾。見二人進屋,一名青衣書童走來,作禮道:“請二位坐下等候?!币幻孢f上塊木牌。
東方麟道:“我們不是來求醫(yī)的,是專程來拜訪貴莊公子?!鼻嘁聲嫔弦辉專骸氨?,我們只接待病人,請二位在此等候,輪到時向夫人詢問?!闭f罷便走了開去。無為道:“那就等等吧?!睎|方麟無法,坐了下來,一看手中的木牌,二十八號。嘆道:“真應該再早些來的?!?p> 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東方麟早就坐立不安,索性站起來圍著大廳轉圈兒。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提著藥包走,又有人進來,最后總算從里頭出來一個丫鬟道:“二十八號,請進?!?p> 兩人跟在丫鬟后頭走進第二進院落,轉角來到一間布置清雅的方廳內,正中木案前端坐著一位身著淺色家常便服的婦人,看不出年紀,只見其人面容姣好,略施淡妝,一頭烏發(fā)用銀簪別在腦后。
婦人示意二人坐下。東方麟急步上前作揖道:“李夫人,晚輩是南京東方鏢局的林東方,受少林住持云山長老指點,特來求助于貴莊公子。”
李夫人意外地看向二人,卻也不問緣由,只道:“他出診了,大約明后天回來,二位不介意的話,就請在府中暫住兩日?!鞭D頭對侍立于身旁一名三十來歲的女子道:“阿葉,帶二位到客房歇息?!?p> 東方麟無語,只得謝過,隨侍女來到客房。住所簡樸,但一日三餐皆好。次日,沒有聽到任何司馬辛的消息。庭院空曠,幽靜得讓人很快厭倦。
又等了一日,東方麟煩躁起來,吃過晚飯后在屋外長吁短嘆。無為看不過去,勸道:“東方,安心一點,李夫人如此有禮招待,我們就再等等罷?!睎|方麟將腳下的小石子踢得老遠:“再等下去我都要長毛了。”
正說著,侍女阿葉走了進來,說道:“公子剛剛回來,可不想見人,請二位明早去?!?p> 東方麟一聽不知怎的就生氣了,心想:我們等得這么焦急,他見一見有甚不可。對阿葉道:“公子現(xiàn)在何處?我們實在有不得已的急事,可否通融一下?”
阿葉有些為難:“恐怕不行,不過我可以再去問問?!?p> 東方麟“哼”了一聲,坐在石凳上生悶氣。過了一會兒,無為見她還在賭氣,走過去也坐下,道:“別生氣,說不定他改主意了。”東方麟白了他一眼:“他以為他是誰啊,我們這是在人檐下過,不得不低頭。”無為不知說什么好,弄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人家又沒得罪她,難道因為聽說別人有本事?唉,女孩子真難懂。
過了好一會兒,阿葉才回來,說公子請他們過去。
無為笑著對東方麟道:“你看,這不好了嘛。”
山莊很大,可人丁稀少,尤其是晚上,黑漆漆一片,只有極少數房間亮著燈。二人跟著阿葉穿過好幾進門,來到一處花木茂盛的院落。廊上亮著幾盞燈籠,隱約看得見回廊另一頭是個碩大的池塘,池塘邊假山影影綽綽,迎面吹來的微風中帶著不知什么植物散發(fā)出的淡淡清香。
來到一間亮燈的屋子,阿葉輕輕叩了幾下門,回頭小聲道:“公子就在里面。我看他心情不是很好,二位有什么事盡量從簡吧?!边@時聽得門里人道:“進來。”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東方麟伸手推門。無為悄聲道:“說話小心,莫要沖撞了他。”東方麟小聲嘀咕了一句:“怕什么?!倍艘磺耙缓笞哌M,只見門邊的椅子上放著個郎中背的醫(yī)藥箱,地上散落著包袱,雨傘,馬鞭等物,顯然剛回來尚未收拾。一幅碧紗垂幔半開,里面燭火明亮,看得見書案一角雜亂地堆積著大小不一的書卷。東方麟稍作遲疑,在簾外駐足道:“司馬公子,南京東方鏢局林東方有禮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里面人心不在焉道:“何事?進來說吧。”
東方麟忽的有些興奮,此人的各種傳聞曾聽鏢師們說過,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人。轉過紗幔,見一年輕男子正伏案翻著書。只看得一眼,東方麟心底便不由得驚嘆:世上真有如此英俊的人!一張略顯清瘦的臉在燭光映照下輪廓分明,兩道劍眉微微上揚,長而深的眼睛清光內斂,直挺的鼻梁猶如刀削,雖然坐著但還是看得出個子很高,穿著件半舊的白衫,也未著冠,一手支著額頭,手指修長而干凈。
聽見二人進來,司馬辛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來,很快地打量了眼前二人,目光又落回到站在前面,正失神地盯著他瞧的黑臉少年。東方麟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低頭上前一步,作揖道:“司馬公子,在下林東方?!?p> 司馬辛點了點頭算是回了禮,不痛不癢道:“久仰。”
東方麟心中一毛,按耐住不滿,說道:“在下造訪貴府,有急事相求,時間緊迫,望公子見諒?!?p> 司馬辛又從頭到腳將她端詳了一番:“我和你們東方鏢局素無來往,找我何事?”
東方麟猜想多客套沒用,便直言道:“弊鏢局護送一件稀世古董,被菩提妙手房秀才竊走,多方尋覓不得其人蹤跡。知公子和他有來往,這才冒昧請公子出面,助我等尋訪房秀才,找回失鏢。”
司馬辛語氣懶散地道:“賊偷東西不去找捕快,找我做什么?”
東方麟抿了抿嘴,沉住氣:“在下有云山禪師書信一封,敬請公子相助?!闭f罷取出懷中的信,并那串舊佛珠一起遞了過去。
見到那佛珠,司馬辛的眼神瞬時稅利起來,抬眼道:“你怎么會有這個?”卻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顧展開書信,讀罷,說道:“容我今晚考慮一下,現(xiàn)在正忙,二位請回吧?!鄙焓謱⒎鹬檫f還給東方麟時,盯著她的臉,要將她看穿一般。
東方麟被他看得很不舒服,沉聲道:“公子……”話還未出口,便被他打斷:“我有事,二位請自便。明天我會答復你的?!闭f罷低頭繼續(xù)看起了書,不再理睬二人。
東方麟一甩袖子,回頭大步離開。從沒有人這么對她,一肚子悶氣,回到客房,不停地喝水。無為生怕說錯話又惹惱了她,只好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清早,阿葉便來傳話,說公子請他們一同用飯。隨阿葉走出院子時,東方麟忍不住問:“你們家公子平日里待人都這么冷淡么?”阿葉一聽,笑了笑:“還好。昨日是他心情不佳,一位舊時的恩人染了惡疾,病入膏肓,公子前去醫(yī)治,可還是沒能救活,想必自責,剛回來便去查詢醫(yī)典手記。二位去得不是時候?!?p> “哦。他醫(yī)術也好???”東方麟道。
“這是當然?!卑⑷~道,“我們家世代行醫(yī),公子的醫(yī)術不比夫人差,只不過他常外出,所以平日里都是夫人坐診?!?p> 三人沿著昨晚走過的小徑一路走去,天色晴朗,草木芳香,甚為愜意。東方麟看著布置清雅卻無比空曠的庭院,問道:“貴府這么大的房子,為何人丁如此稀少?”阿葉道:“林公子遠道而來,想必不知,這園子是我家公子幾年前從別人手里奪回來的。夫人不愿雇傭新的人手,才這么空曠。”
“此話怎講?難道貴府不是一直住在這里嗎?”東方麟有些驚奇。
阿葉道:“不瞞林公子,這本是司馬家的舊宅。老莊主先天有疾,很早便去世了,公子的生母也去得早,留下夫人和公子相依為命。夫人宅心仁厚,不論貧富貴賤,只要求上門來必定盡力醫(yī)治,倘若人家窮困,付不起診費,夫人非但免費為人醫(yī)治,且貼錢為人買藥。時日一久,漸漸入不敷出。附近有個豪強早就窺視這宅子,欺負夫人和公子孤兒寡婦,見司馬家家道中落,便把這宅子強買了去。當時公子還小,也是體弱多病,夫人試遍各方子仍舊沒有辦法。后來,一次機緣巧合,少林寺的俱空法師外出云游路過,得知此事,感念夫人善良,主動提出帶公子回少林寺試為醫(yī)治。不知怎的,去少林寺住了一年后,公子的宿疾便好了,而且法師還傳授其武功。十幾歲的時候,有個掛單在少林寺的番僧對公子極為欣賞,欲收他為徒。公子也和他投緣,不顧夫人反對,拜了那番僧為師,隨他遠赴西疆。這一走就是七八年,音訊全無。后來有一天,他忽然回來了,第一件事便是從那豪強手里把老宅奪了回來,也不知他干了什么,豪強一家連夜便逃走了。不久后,洛陽方圓幾十里,凡是得罪過夫人的全都跑了個干凈。”
“他在江湖上可有朋友?”東方麟趁機詢問。
阿葉搖頭道:“這我就不知了,夫人不關心,公子也不提。”轉而又道:“我是看著公子長大的,他就是脾氣直些,若是言語得罪了二位,還請不要放在心上?!辈恢挥X,沿著鵝卵石小徑,已經來到昨夜造訪過的院子,院門半掩。走到門口,阿葉道:“公子在水邊的亭子里,我去廚房拿飯食?!?p> 謝過阿葉,二人輕輕推門而入,霎時眼前一亮,滿園的紅楓好似云霞一般,倒映在園子中央大池塘的水面上,陽光下如同夕照般明艷。二人踏著滿地楓葉向池塘邊一座探向水面的亭子走去。透過楓樹的枝丫,看見亭子里站著一身白衣的司馬辛正在喂魚。
二人拾級而上,來到亭中。司馬辛回過頭道:“聽聞你們東方鏢局號稱天下第一鏢局,林小哥不會只是個送信的吧?!?p> 東方麟正色道:“在下跟隨東方太老爺多年,受他親自囑托出來辦事,可還過得去?”
司馬辛笑道:“能手執(zhí)我?guī)煾傅男盼铮瑤熓宓男偶氡匾膊皇瞧胀ㄈ?,我只是好奇,難道你們東方家如今就靠你撐門面?!?p> 東方麟心中怒火頓升,瞪圓了眼,但依舊努力耐著性子道:“聽說司馬公子才高絕世,還以為必是明心慧眼的人,原來也只會以貌取人,和凡夫俗子一般見識。”
司馬辛一笑,并不回答她,注視了無為片刻,又轉過眼來微微一笑,對東方麟道:“罷了罷了,既然師叔想做這個人情,我豈會不去?林小哥不必如此緊張,二位請坐?!?p> 這時,阿葉提著食盒走來,將飯食一一放上石桌道:“公子口味清淡,二位若是用不慣的話,還請見諒?!睎|方麟一看,每人一碗粥,一碟蒸餃,一碟梅花形狀的松糕,精致誘人。早就餓了,既然司馬辛答應了那便是好事,先不管許多,吃飯要緊,面子上的事可以擱一下。咽下一個蝦仁鮮肉蒸餃,又咬了一口參著玫瑰露和蜂蜜核桃仁的松糕,她心頭怒火很快消了,于是從頭到尾將失鏢之事說明。
司馬辛聽完后,點頭道:“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也可以讓他把東西還給你,不過,鏢局的閑雜人等可去不得。”東方麟見他說著這話時,嘴角有意無意地掛著一絲戲謔般的笑意,不知何故,心中忽地升起幾分警覺,竟沒有立刻同意。這時,無為卻一本正經道:“我是東方的朋友,不是鏢局的人?!彼抉R辛笑了笑:“上官公子自然無妨,放心,我可不會把林小哥給拐了?!?p> “你……”東方麟繃著臉,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咬牙頷首道:“好,就這么著吧?!?p> 早餐后稍事收拾,三人便啟程往登封縣而去。一路上司馬辛的話不多,到縣城見了梁鏢頭,也是彬彬有禮的,頗令梁鏢頭覺得傳言有誤,對他分外客氣,越發(fā)讓東方麟心里沒來由地忿忿不平。
那日東方麟和無為去了洛陽,梁鏢頭上法王寺找僧人們打聽,得知那位大施主住在后山腳下的田莊里,可循著指點去探訪時,卻只見到一個看房舍的老農。老農說,秀才隔三差五就出門,不定什么時候回來。聽梁鏢頭這么一說,司馬辛便道,那田莊只是房秀才平日的障眼法,他多數時候是在山里忙活的。
到登封縣后次日一清早,司馬辛便引著東方麟和無為從法王寺后山的一條羊腸小道攀山而上。山道越行越陡峭,漸漸要靠著山崖上的樹木攀援騰挪。東方麟發(fā)現(xiàn)司馬辛的身法輕巧絕倫,功夫恐怕和無為不相上下,心中既羨慕又不服氣,一路上悶聲不語。
翻過一座山脊,峰回路轉處,眼前忽現(xiàn)一處斷崖。東方麟挨近懸崖邊朝下望去,荒草遮蔽了視線,看不出底下有多深,只有陣陣涼風從谷底吹來,山泉聲隱約作響。
司馬辛在身后悠悠地道:“林哥兒,害怕了?”
“你說那個房秀才的山洞在這底下?”東方麟回過頭,滿臉的不信任。
“快到了,下到中間你就能看見。”司馬辛見她將信將疑搖擺不定的模樣,忽然笑道:“害怕的話,我背你下去?”
“不必!”東方麟臉上一熱,“我自己會走?!闭f罷就往崖邊踏足。
“東方你小心一點?!睙o為見狀,飛快伸手將她一把拉住,之后方覺不妥,趕忙松開。
司馬辛斂了笑容,上前道:“是我不該說笑的,抱歉了。我先下去,上官公子你隨后,照顧好林小哥。”
三人前后相繼小心攀下崖壁,果然,丈余處便有一塊落腳的平石,再沿著崖壁上淺淺的一條凹槽向側方走上數步,崖壁邊豁然現(xiàn)出一個缺口。正當無為和東方麟二人驚奇于這隱藏于懸崖半山內壁的天然山洞時,司馬辛回頭道:“到了?!?p> 未待二人探身進入缺口,只聽里面?zhèn)鱽砣寺暎骸八抉R公子,怎么又有空上這兒來了?有失遠迎,哎呀,你看我這幾天忙的,這亂七八糟的。”
東方麟和無為相視一眼,連忙快步走過狹窄的巖壁縫隙,眼前竟是一個挺寬敞的洞室,四壁點著燈,照得亮堂堂的。定睛再看,東方麟瞬時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這簡陋的山洞里竟?jié)M眼皆是令人咋舌的古玩字畫。擺在正前香案上的白玉佛像是唐代雕工,燃香的是戰(zhàn)國的銅鼎,貢品放在漢代漆盒里,墻上掛著五代山水,兩宋花鳥,那笑容微妙的佛像兩邊掛著副對聯(lián):夢謁菩提窺凈土,覺來妙手摘星辰。
石洞一角或橫或豎高高低低的擺著一推不認得的工具,一個身材瘦小,卷著袖子,脖掛圍裙的人正擦完手,對司馬辛恭敬地作揖。那人抬頭見有生客來訪,面上笑容頓時一僵,朝后退了兩步,露出防備的神色,小心問道:“公子,這兩位是……”
司馬辛并不直接作答,卻反問道:“房通寶,你前些日子在洛陽可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寶?”
東方麟在一旁端詳這神偷,其人三十多歲,容貌尋常,確有那么幾分讀書人的酸氣,可這時卻打扮得像個鐵匠,雙手黑乎乎的,看他身后那一堆稀奇古怪的工具里,有錘子,有銼刀,有各種形狀的模具,不知在做些什么玩意兒。
房通寶目光閃爍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好東西,倒的確得了一樣,不過,也不是什么財寶?!边呎f,邊把眼神偷偷覷向虎視眈眈的東方麟。
東方麟憋不住了,跨前一步問道:“房秀才,可是你從東方鏢局手里偷了王羲之的真跡?”
房通寶唬得向后跳了一步,連連道:“司馬公子,你怎么將他們帶來了!”騰挪間步法迅速,身輕如燕。東方麟緊逼而上,口中道:“你好大膽子,竟敢偷到我東方鏢局頭上,還不快快把東西還來!”房通寶邊逃邊道:“司馬公子,救我!”在洞中左竄右跳,靈活得像個猿猴,東方麟壓根摸不著他的衣角,氣得直嚷嚷:“你給我站?。 ?p> 房通寶瞅準一個機會,倏地朝洞口竄去??蔁o為在一旁看著,哪容他逃走,一個箭步閃身而上,將他攔在洞里。東方麟這時也追了上來,揚起拳頭就要照頭打。就在這當頭,眼前人影閃過,司馬辛攔在了二人中間,架住東方麟的拳頭,笑道:“且住手?!狈客▽毐锴镁o:“公子,你不要再看熱鬧了,看在多年交情,也替我說幾句話?!?p> 司馬辛格開東方麟,回頭對他道:“這次算你不走運,得罪人家天下第一的鏢局,人家有貴人引薦,我不得不賣這個情面。勸你看開一點,身外之物,有何舍棄不得,快快還與人家吧。”
“這……這……”房通寶舍不得。
司馬辛的表情漸漸冷了下來,淡淡道:“不是什么都能拿的,上次的教訓,難道你忘了么?!?p> 房通寶驀地一驚,轉眼思量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公子說得是?!鞭D身慢慢朝洞里走去,轉過那一堆工具,打開了石洞角落里的一只藤箱,片刻,從里面捧出綢布裹著的卷軸,緩緩走上前來,對東方麟打了個躬,道:“這位朋友,可否容我再將它好好看一眼?”
東方麟氣呼呼的,剛想拒絕,無為搶先道:“東方,就讓他看一看吧?!?p> 房通寶感激地對無為深深一躬:“多謝朋友通情達理。”于是,極小心地將卷軸慢慢展開,對著那幅字一寸寸出神地細看,仿佛要將一毫一厘都記入腦海一般。司馬辛立在一旁,眼角掃向無為,嘴邊掛著絲不可察覺的笑容。
過了許久,房通寶才緩緩將卷軸收起,包好,雙手遞給東方麟,隨后走到一邊,坐在凳子上垂頭不語。
捧著得來不易的失鏢,東方麟終于松了一口氣,對司馬辛抱拳道:“有勞公子仗義相助,在下代表東方鏢局,感激不盡?!?p> 司馬辛道:“林哥兒,不必謝我,還是謝謝房先生忍痛割愛吧?!鞭D頭對房通寶道:“秀才,你也別垂頭喪氣。這次不是你失手,而是失算。倘若耐心一點,等東方鏢局將貨物送達再下手,豈不是免了這遭?”
房通寶聽他如此說,禁不住呵呵苦笑起來,嘆道:“罷了,罷了!無緣而已,何必強求。”
東方麟卻差點跳了起來,剛想指著司馬辛的鼻子說他信口開河無理取鬧,可轉念一想,這幅稀世墨寶與其被山西的財主收藏家中淪為炫耀之資,未必不如有愛它之人真心欣賞來得更好,終究死物而已,買來的,偷來的,百年之后,又有何差別。想到這兒,指責的話便哽在喉頭說不出來了,只狠狠瞪了司馬辛一眼。
事情了結,房通寶尚有些郁郁不樂,司馬辛見狀,便道:“秀才,今日不請自來,還讓你忍痛割愛,實在過意不去,改日有什么新奇玩意兒的消息,一定告訴你?!狈客▽毿α诵Γ溃骸盁o妨,不打不相識,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東方鏢局的朋友日后擔待些?!?p> 三人告辭出來,沿著原路下山,到法王寺和梁鏢頭匯合。梁鏢頭大喜,直夸東方麟聰明機靈,又再三謝過司馬辛,隨后便回登封縣城召集余下的東方鏢局人手,準備即刻啟程護送寶物去太原府。
司馬辛要回洛陽去,臨別之際,東方麟忽又想到了房秀才山洞里的稀奇工具,便隨口問起。司馬辛道:“他是個工匠,會造火器。”
“火器?”東方麟驚訝道,“我聽說,只有軍隊里的工匠才會制作這些?!?p> 司馬辛笑道:“誰說的,能工巧匠可都出自民間,下次有機會,可讓你們見識一下他的手藝。”
無為聽了頗感興趣:“東方,火器的厲害我可聽說過不少,有機會一定要見見。”
“誰稀罕?!睎|方麟扭過頭。
“二位,那我先告辭了?!彼抉R辛牽過馬,剛要上去,又想到了什么,“林哥兒,可否借一步說話?”
東方麟見他一臉嚴肅,似有正事要說,心中疑惑,便跟隨他走進路邊的樹林子里,問道:“有什么話,請說?!?p> 司馬辛端立著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輕聲道:“以后若有機會再見,我該稱你林哥兒呢,還是林姑娘?”
這句飛來之言問得東方麟啞口無著,愣了半響,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司馬辛笑得更篤定了:“你的妝化得真好,一般人肯定看不出來,可還是有破綻,瞞不過我?!?p> 東方麟瞅著他的笑容,心里像吃了記悶棍般一般灰溜溜的,可絕不能輸了氣勢,于是干脆昂首挺胸,正色道:“公子好眼力。在下東方家老二。”
司馬辛對她作了個揖,微笑道:“原來是東方家的小姐,失敬。后會有期。”翻身上了馬,將要揚鞭,卻又扭頭拋了句:“回頭轉告令尊,千萬別被人知道,你們東方鏢局出了岔子都要靠你來跑腿,萬一傳出去了,你家顏面何存?!?p> “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管!”東方麟怒道。
“林哥兒,保重。”馬蹄聲起,還夾雜著司馬辛放肆的笑聲,東方麟恨不得拔腿追上去給他幾拳。
行鏢遭竊風波結束得圓滿,可東方麟卻不高興,于是事了之后,和無為二人一路東行散心,到了山東孔子故里,登上泰山。時值初冬,山上已下過小雪,四野素白,游人絕跡,難得的好景,一時興起便小住了一陣,又一路走走停停,回到京城已是臘月初三.
這年的冬天真是不尋常的冷!進京那天傍晚,寒風呼嘯,沿街百姓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店家都掛上了厚厚的棉簾子。兩人并騎進了崇文門,東方麟向凍得冰涼的雙手哈了幾口氣,對無為道:“餓死了,前面娘娘廟那條街上有家羊肉館子很不錯,就在那兒先吃了再回去吧。”無為此時也餓了,欣然同意。
東方麟說的那家飯館叫做永新樓,在京城小有名氣,以羊肉出名,二人進去時,樓上剛空出一張桌子,兩人立刻占了座位。點了菜坐等飯食時,樓下上來兩人,徑直朝他們走來。
東方麟抬頭一看,竟是段云義,身邊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段云義走上前來抱拳道:“真巧,又見面了?!睎|方麟和無為一齊回了禮,請他們同桌而坐。
段云義靠著窗戶坐下,看向無為道:“上次會面匆忙,還未請教這位公子的大名。”東方麟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他一下,無為會意,面帶微笑道:“在下上官靜,來自崖州,到京城看望在此做官的同鄉(xiāng)?!?p> 東方麟看了看段云義身邊稚氣未脫的少年,方欲開口,那少年已然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田文孝,這次和段師叔來京城查探西海盟殺手的行蹤?!?p> 段云義立即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小心人多耳雜。”
東方麟看在眼里,笑道:“這位田少俠心直口快,段兄莫要責怪?!蹦巧倌曷犚姈|方麟稱他“少俠”,一張挺俊俏的臉上即刻展現(xiàn)出明亮的笑容。東方麟又問:“對了,段兄上次說,趕來京城參加密云堡主的集會,可有什么西海盟的新消息?”
段云義道:“西海盟殺手下手兇殘,那兩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一個也沒放過。幸好連家有一個人趁亂躲到了一口枯井里,幸免遇難。據那人講,殺手的頭目姓祁,是個高瘦的老者。近兩月來,各門派在直隸一帶暗中探查,發(fā)現(xiàn)可疑人最近常在京城出沒,所以我和文孝才來京城,希望能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p> 東方麟見這兩人不大像來吃飯的樣子,心想難不成是借這個窗口來盯梢的。她明白武林中人忌諱將自己的行蹤完全透露給他人,于是也不計較。幾個人閑聊了好一會兒,只見段云義時不時地朝窗外瞄兩眼。東方麟覺得好奇,永新樓對面是幾家小店鋪,不知他看的是哪里。
忽然,段云義眼角帶過窗戶,轉頭對東方麟和無為道:“二位慢用,我們有事要先告辭了?!闭f罷起身在桌上放了些錢,便和田文孝一同下樓而去。東方麟立刻從窗口探出頭,不一會兒,只見從斜對面的小錢莊里出來一名高瘦的老者,跨上馬向正陽門方向而去。瞥見那老者的臉,東方麟心中猛然一怔,回想起三年前初遇丘胤明時,在金華山里遇到過的那個來歷不明的老者,好像名叫祁慕田!難道是他?
無為見她一臉驚詫,連忙問:“看見什么了?”
東方麟道:“丘兄有沒有向你提起過一個名叫祁慕田的人?”
無為搖頭:“我和他分別三年,他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祁慕田?難道是段公子說的那個殺手頭領?”
東方麟點頭道:“丘兄有個姓祁的朋友,就是個高瘦老頭兒?!?p> 無為大驚:“不可能,一定是巧合。胤明怎么會和西海盟的殺手首領有來往?”
“你回去正好可以問問他?!睎|方麟若有所思。
吃完飯,下樓出門時,東方麟不禁向那錢莊多看了兩眼,寶順錢莊,她曾經來過一次,沒什么特別的。二人在御史府外道別各自回家。
柴管家見無為回來了,笑道:“上官公子你可回來了!”無為向他點頭笑笑,問道:“大人可在家?”柴管家道:“在,在陪客人,還提到你呢?!?p> 無為覺得奇怪,問道:“他在哪里?”
“就在客廳里?!?p> 無為快步來到客廳,只見丘胤明正和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談笑,椅子前的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滿屋飄香??匆姶巳耍瑹o為一愣,那不就是自己在城隍廟算命那時曾經見過的奇人么?
丘胤明見無為回來了,起身迎上前道:“怎么去了這么久?”
無為道:“事情有些棘手,不過解決了。我和東方又去游玩了多日,所以才回來。”
丘胤明向他介紹道:“這位是祁先生。我們方才還在說你呢?!?p> 祁慕田起身笑容可掬地向無為作了個揖道:“原來是無為道長,我們曾見過一面的。在下祁慕田。”
一聽這名字,無為臉上忽的一白,此人看上去和段云義說的無二。驚詫之后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上前兩步向祁慕田作揖道:“上官靜問祁先生好。”
祁慕田笑道:“道長一起坐下品酒如何?這可是承顯前幾天帶回來的御酒?!?p> 無為推辭道:“貧道不善飲酒,還是不要打擾你們的雅興。我方才遠行歸來,先告辭了?!?p> 看著無為轉身出門,丘胤明道:“我這位師兄不習慣和生人來往,先生不要見怪?!?p> “哪里哪里?!逼钅教飻[手道,“我看他正直清朗,是個可親的人啊?!?p> 兩人隨意閑聊了一會兒,祁慕田起身告辭。丘胤明將他送到門口,說道:“祁先生,你若喜歡這酒,過幾天我這里或許還會有,到時我差人給你送去。”祁慕田笑道:“多謝盛情。我那朋友住的地方路不好走,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說罷告辭上馬而去。丘胤明三番四次想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住處,總是被他婉言回絕,心想:這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思索著回到廳里,將一杯酒悶悶地喝下,去找無為。
無為見他來了,脫口而出道:“你怎么認識那個祁慕田的?”
“三年前碰巧在路上遇到的,他自稱是我父母的故人。”丘胤明見無為一臉緊張,問道:“怎么了?”
無為便把遇到段云義的事向他一一道來。
一席話令丘胤明頓時思緒萬千。祁慕田雖然來歷不明,可是一直待他既似長輩,又似朋友,此人行事好風雅,見識廣博,言談親切,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頭領。但細想起來,他武功高深,背景蹊蹺,消息靈通,真正的身份的確非??梢伞r且他曾經向他說起西海盟的種種好處,與段云義所言大相徑庭。雖說祁慕田很可能是西海盟的人,但丘胤明向來對所謂的正邪之分頗為反感,更聽說召集武林中人的密云堡主正是當年追殺母親的同門師弟,于是反而對這些正道人士不抱信任。
無為見他一臉深思的模樣,剛要問個究竟,忽然柴管家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對無為道:“上官公子,東方大人那邊請你過去?!鼻鹭访鞯溃骸按蟾攀菛|方麟叫你去。東方炎這兩天病了,大夫開的藥方不是很管用,正好你在,去看看能否幫他換付藥。”
無為答應了,立刻從后院的小門來到了東方炎家里。果然,是東方麟請他去看病的。東方炎身感風寒臥病在床,已請過醫(yī)生開了方子,可非但沒見好,反而又發(fā)起高燒來。東方麟焦急之下忽然想到無為懂醫(yī)術,于是立刻叫人將他請了來。
無為替東方炎把了脈,原來東方炎在南方長大,雖然在京城住了三年,還是不耐寒,今年又特別冷,結果風寒引發(fā)了肺疾。幸好剛剛病發(fā),尚無大礙。于是無為仔細地開了個方子,馬上叫人去抓了藥來,親自煎藥。
忙了大半個晚上,回來時已是二更左右,看見丘胤明的書房還亮著燈。迎面走來柴管家,端著一碗排骨湯正往丘胤明的書房里去,見到無為,柴班道:“上官公子才回來。唉,大人可真辛苦,大冬天的還要忙到半夜,不容易啊?!睙o為知道丘胤明還在工作,于是便不去打擾,徑自回房休息。
丘胤明這兩天的確很忙。朝中為優(yōu)先擴建太廟還是優(yōu)先加固京城四周的溝壕防衛(wèi)設施有不同看法。翻修京城九門的防衛(wèi)設施用了超出預計的工匠和土木石料,以致物力不足。丘胤明覺得太廟的事應該擱置一下,這時正在起草奏章。然而,另有一樁事最為棘手。當今皇帝病重,許多官員建議立太上皇的兒子沂王為太子,可是皇帝在大學士王文和太子少保于謙為首的官員們的支持下遲遲不肯下詔,最近朝中為立太子一事,已引起了官員之間無數次激烈的爭議,殿閣之間充斥著不安的氣氛。
寫完幾份奏折時已將近三更,只有兩個時辰就又到上朝的時候了,丘胤明活動了下身子,正要準備去休息一會兒,忽然聽見“啪”的一聲,像是一塊瓦片落到了院子里,半夜三更的聽起來尤其清楚,他立刻吹滅了蠟燭。不一會兒,只聽屋上瓦片微動,有人!
丘胤明飛快移步到窗口,微微推開一條縫,朝院子里望去。這時天上的云散去了一些,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看見從屋頂上跳下一個人來。
此人既沒穿夜行衣,也沒有蒙面,四處張望了一番,悄悄地朝書房門口走來。莫非是小偷?看著不像。丘胤明輕步移至門口,貼墻站在門背后。聽得那人輕輕地將門慢慢推開,踏進了一只腳。就在此時,丘胤明一個箭步竄出來,一掌削向來人的脖子,同時一腳撩向來人的小腿。來人似乎嚇了一跳,“啊”的叫出一聲,朝后躍出。丘胤明直追而上將來人纏在了院子里。
那人年紀不大,幾招過后腳下步子漸亂,“鏘”的抽出一柄長劍,甩了個劍花又向他襲來。招式雖還使得又模又樣的,可一點也不頂用,不出五招就被丘胤明擒住了脈門,長劍脫手。丘胤明將他按在地上,問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吃痛,皺著眉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會他。
“胤明,出什么事了?”這時無為披著衣服跑了過來,一看地上的少年,驚訝道:“田少俠?你怎么在這兒?”
田文孝認出了無為,亦吃驚道:“原來你們都是一伙的!”
無為不明白,“你說我們和誰是一伙的?”
田文孝轉過頭去也不理會無為。丘胤明問:“無為,他是誰?”
無為道:“他是我和東方昨天在飯館里遇到的,段云義的師侄,田文孝?!庇謱μ镂男⒌溃骸疤锷賯b,這一定是個誤會?!?p> 田文孝眉毛一橫:“什么誤會?我親眼看見你們和西海盟的黨羽來往!”
丘胤明一想,也許是他看見了祁慕田到自己府上做客,難怪。于是問田文孝道:“你師叔怎么沒和你在一起?”
田文孝沒好氣地道:“你這貪官污吏,西海盟的走狗,你不配問?!?p> 丘胤明一聽,覺得莫名其妙,沉下臉,冷冷地道:“胡言亂語。你快帶我去見你師叔。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了?!睙o為在一旁看見丘胤明板起了臉,知道田文孝要遭殃,連忙道:“田少俠,一定是誤會了,我們只想和段公子說清楚?!?p> 田文孝倔著臉道:“就不告訴你。”丘胤明一把把他從地上揪起來:“田少俠,不告訴我可以,就在馬棚里呆著?!?p> 正在此時,院墻上一人道:“住手!”一襲青衫從墻上翩然落下。無為一見那人,便道:“段公子!”
段云義上前道:“上官公子,你怎會和西海盟的同黨在一起?”
無為一臉無辜地道:“我們正要向你解釋,你們一定是誤會了?!?p> 段云義冷笑道:“噢?誤會從何來?”轉頭對丘胤明道:“丘大人,快放了他,有事現(xiàn)在就說個清楚?!?p> 丘胤明聽他稱自己丘大人,心中苦笑,松手放開了田文孝。田文孝即刻站到段云義身旁,問道:“師叔,你認識他?”
段云義看了看丘胤明,點頭對田文孝道:“認識而已?!庇终珜η鹭访鞯溃骸澳愫湍切掌畹氖鞘裁搓P系?”
丘胤明心中嘆氣,沉沉道:“祁先生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底細我的確一無所知。”
段云義想了想:“既然是這樣,我們打擾了。文孝,我們走。丘大人,后會有期?!?p> 丘胤明此時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眼睜睜看二人越墻飛步而去。一旁無為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和段公子怎么認識的?”丘胤明恍然想起,原來從前并未和無為細說過和段云義的那段往事。這么一折騰,看來也睡不成覺了,于是干脆去泡了壺茶,把前因后果說給無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