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號是魔魘警示,銅號是堡主令號,雙號齊響,事態(tài)危急。
仲杳不再裝懶,拔腿狂奔,朝山脊另一側(cè)跑去。
便宜老爸前天上山巡視,今天正是歸時??瓷缴蠜]什么異像,那就是他個人出了問題。
如果是中了魘氣,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高先生了。
高先生,名字沒誰記得,本是個游方郎中。老堡主,也就是仲杳爺爺時代就在此落戶,因?yàn)椴幌侧须s,在山脊另一側(cè)結(jié)廬而居,算是仲家的客卿。
高先生也是修士,專長草藥針灸,修為不高,醫(yī)術(shù)很高。他在仲家堡呆了快三十年,活人無數(shù),深受仲家上下信賴。
仲杳經(jīng)常跑去找高先生,纏著聽游歷故事,學(xué)著讀書認(rèn)字,辨草識藥,等于半個學(xué)徒。在修行才是正道的人眼里,這自然是貪玩成性,不求上進(jìn)了。
仲杳越過山脊不久,一道削痩身影疾步而來。
素青長衫,背負(fù)竹簍,須發(fā)稀疏,面容枯瘦,正是高先生。
“先生!”
仲杳驚訝的問:“你預(yù)先知道我爹要出事?”
高先生住在幾里之外,號聲一響,就到了這,真是奇怪。
看老頭手上還握著根竹竿……不,釣竿,仲杳更驚奇了。
老頭是在釣魚?
附近沒河沒水潭???
注意到仲杳的神色,高先生似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釣竿。
他咳了聲解釋說:“閑來無事,在這折枝做釣竿,正好聽到號聲?!?p> 再催促道:“走!”
仲杳丟開姜太公之類的腦洞,跟著高先生直奔石堡。
石堡跨山而建,方圓數(shù)十畝,外墻、主樓、哨臺、鐘塔一應(yīng)俱全,皆是堅固山石筑成,幾乎就是座軍塞。
不過此時石壁處處破損,藤蔓密布,高峻的哨臺和鐘塔也已險危,早就封存不用。就如仲家一族千年生息的寫照,從篳路襤褸到強(qiáng)盛一時,終至朽跡初顯。
石堡中心是座渾圓石樓,周長數(shù)十丈,高有五層六丈,三層以上才開有狹長小窗,正是仲家聚族而居的主樓。
主樓門口被無數(shù)男女堵住,都是依附仲家的農(nóng)人、工匠、仆役,算作仲家堡的堡民。
人人臉上本是張皇之色,見到兩人不迭讓路,“少堡主”、“高先生”紛紛喊著,安定了許多。
走過數(shù)丈長的石墻夾道,進(jìn)到圓形天井。
天井正中的擔(dān)架躺著個中年,體格魁梧,虬髯如戟,是個粗豪漢子。此時兩眼緊閉,臉面發(fā)黑。
這就是仲杳的父親,堡主仲至正。
仲至正被四根木棍加層層繩索成井字縛住,四個健壯族衛(wèi)按著木棍,像防備魔怪一樣緊張。
另兩人是隨仲至正出巡的族衛(wèi),正在向仲長老講述。
“一早小乙忽然發(fā)作,咬住大壯的脖子?!?p> “堡主震開小乙,大壯卻咬上堡主肩頭?!?p> “堡主初時還無事,把小乙和大壯綁在樹上,說回來叫人料理。”
“只走了半里路,堡主就倒下了。”
天井里還圍著數(shù)十人,紛紛抽涼氣,說這魘氣竟然如此猛烈。
仲杳和高先生一到,人們紛紛投來目光。
繩索啪啪碎裂,木棍喀喇折斷,仲至正忽然如僵尸般立起。衣衫下肌肉賁張,穿出根根尖刺,臉上泛起鱗片般的黑光。
他兩眼發(fā)紅,歪嘴齜牙,嘴角溢出黑涎,嗬嗬低吼。
腳下踩碎一圈地磚,仲至正沖向高先生和仲杳。
眾人失聲驚呼,大部分后退,一些人上前。
一道淡白氣勁掠出,擊在仲至正肩頭,打得他側(cè)飛出去。
虛影閃過,鏗鏘劍鳴,劍背在仲至正身上連拍數(shù)下。
仲至正還沒倒地就飛回?fù)?dān)架,四肢綿軟,再也動彈不得。
虛影凝實(shí),正是仲長老。
眾人驚魂未定,紛紛唏噓,中了魘氣就是這般景象,也稱魘變。
仲杳倒沒被嚇住,七年前他見過的景象更加恐怖。
“杳……杳兒……”
仲至正身上的異狀消失,還恢復(fù)了些神智。
仲杳正要上前,高先生說:“魘氣未散,不能靠近?!?p> 他只好退后,手肘忽被柔荑握住,轉(zhuǎn)頭對上一雙鳳目。
季小竹關(guān)切的看著他,眼中送來暖暖慰籍。
高先生卸下背簍,上前查看,接著族衛(wèi)的話說:“你們都是修士,便是被魘氣侵蝕,也不可能轉(zhuǎn)瞬魘變?!?p> “仲堡主是煉氣宗師,體格強(qiáng)壯,血?dú)獬溆?。些許魘氣,不至于侵徹心肺,直抵魂魄,定是另有蹊蹺?!?p> “對了,你們有沒有吃過野物,喝過死水?”
兩個族衛(wèi)臉色煞白,結(jié)巴起來。
“昨、昨晚逮到一只花面貍,烤、烤來吃了?!?p> “就在山神廟外逮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沒問題吧。”
眾人嘩然,那只花面貍顯然有問題。
仲長老喝問:“若是貍有問題,為何你們沒事?”
族衛(wèi)甲說:“我有些下痢,沒吃?!?p> 族衛(wèi)乙說:“家里養(yǎng)貓,不忍心吃?!?p> 兇手找到了,那只花面貍定是被魘氣侵蝕。只是很微弱,隔了一夜才發(fā)作。
仲長老卻搖頭:“山神廟離此就十來里地,怎么會有魘氣?”
高先生嘆道:“魔魘不是死物,或許又動了?!?p> 這下連仲長老的臉色都變白了,周圍更是一片沉寂。
脆聲響起,季小竹問:“高先生,還有救嗎?”
人們紛紛側(cè)目,誰都關(guān)心這個問題,但誰會問得這么直白?實(shí)在無禮。
仲杳苦笑,這姑娘性子就是這么直。
高先生手腕連抖,在仲至正身上插下若干銀針。
插完針后,他才道:“還能拖一時半會?!?p> 天井里再度沉寂,呼呼的涼風(fēng)聲清晰可聞。
“杳……杳兒……”
銀針插下片刻,仲至正好了些,又低低念著。
高先生點(diǎn)頭說:“此時無事。”
仲杳在擔(dān)架前跪下,絲絲腐腥氣入鼻,正是他熟悉的魘氣。
他吃土無數(shù),每塊土都含有魘氣,只是極為稀微,并無傷害。
“父親……”
他低聲喚道:“我在這?!?p> “杳兒……”
仲至正艱辛的說:“對……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
仲杳沉默,旁人看去,以為他還在生氣。
仲家堡人人皆知,堡主與少堡主父子不合。
仲至正對仲杳向來淡漠,對仲杳母親更無顧念。旁人說起,他就不耐煩的呵斥,以至于堡內(nèi)無人敢提,似乎這個人并不存在。
更過分的是,仲杳母親早逝,仲至正卻拒絕將牌位放入祠堂,這就不怪仲杳生氣了。
不過仲杳只有少半是代入原主,對父親輕賤母親的氣憤,大半則是氣這便宜老爸擋了他的修行之路。
母親牌位入祠的話,仲杳早就吃到祠土了。
“你娘……”
仲至正還想說什么,瞳光驟然渙散,喉頭又嗬嗬作響。
高先生拉開仲杳,連連運(yùn)針,讓仲至正平復(fù)下來。
“堡主……”
高先生捻著銀針,面露悲戚:“該叫你至正賢侄,魘氣已經(jīng)侵入你的心肺,老兒無能,救治不了?!?p> “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有所選擇。”
“老兒可調(diào)些護(hù)心藥湯,讓你拖上半日,那之后……”
高先生垂下眼簾:“再作收拾?!?p> 仲至正又有了說話的力氣:“那時的我,比剛才還、還不堪吧,還有呢?”
高先生在懷里摸了片刻,取出一丸艷紅丹藥:“這是倒海焚心丹,服下便氣海倒流,焚化心肺,阻斷魘氣?!?p> 眾人變色,這根本就是酷烈的毒藥,服下就死!
仲至正也愣住,高先生說:“至少能干干凈凈的走。”
仲長老含淚勸解:“堡主,拖上半日,還有機(jī)會,我們可以去求祖宗?!?p> 仲至正呵呵笑了,精神振作起來,說話也流暢了:“承業(yè)叔,你我都明白,祖宗家神早已散了?!?p> 他豪邁的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沒救了!能走得干凈,于愿足矣!”
他伸手取過丹藥,族人們嘩啦啦跪倒一圈,連季小竹都跪下了,就剩兩個人立著。
高先生不算,另一個正是仲杳。
“杳少!”
仲長老跪在旁邊,咬牙低語:“這時候了還跟你爹斗氣?他要走了??!”
仲杳心說我也不想的,誰讓你們跪得太快!
再跪已經(jīng)晚了,仲杳看著仲至正,兩人四目相對。
仲杳淡淡的道:“父親,走好?!?p> 仲長老和叔伯們氣得七竅生煙,七八只手伸過來要扯著他跪下。
仲至正哈哈笑道:“好!是我的兒子!人總有一死,哭哭啼啼做什么!”
“你……”
還想再說,手又晃起來,仲至正慘笑一聲,仰頭服下丹藥。
在擔(dān)架上抽搐片刻,仲至正沒了氣息,臉上黑氣盡退,神色變得安詳。
天井里哭聲驟起,傳到門外,引發(fā)了更大一波哭聲。
高先生給仲至正合上眼簾,深長嘆息:“諸位節(jié)哀,還得盡快焚化遺體,免生意外?!?p> 此世風(fēng)俗也是土葬,講求全尸,但在緊臨魔魘的地方,風(fēng)俗得向現(xiàn)實(shí)低頭。不火化的話,尸體也可能被魘氣侵蝕,變成更可怕的尸魘。
仲長老顫巍巍站起,老淚縱橫:“自是我來料理……”
看看尸體,長老悲呼:“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看到呆然無淚的仲杳,長老的淚水流得更急。
此時的仲杳,心里正有一黑一白兩個小人鬧著。
小黑人說:“真是太好了,你爹死得其所,這下祠土有著落了!”
小白人說:“哭啊,你得哭??!哪怕干嚎幾聲都行啊!”
仲杳嘗試調(diào)動情緒,卻只發(fā)出奇怪的嗚咽聲,只好捂嘴咳嗽。
沒辦法,地球那一世就是個碼農(nóng),壓根沒練過演技。
而且他根本醞釀不出情緒,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
便宜老爸你吃什么不好,非要吃花面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