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并不害怕。
她不怕黑。
不怕夜路。
也不怕風聲鶴唳的漁村鄉(xiāng)道。
她只是熟悉一種不知何時掌握的規(guī)則與技巧,向人求助時,一定要先學會示弱。
你無論如何不該直接說,“我累了,懶得走路,能不能搭您的車去公交站?”
而一定要變成。
“我怕黑,我好慘,我自己不行。”
只有這樣求助的邏輯才能暢通無阻。
多數(shù)人樂于相信獨屬于女性的膽怯,卻無法接納她們無異于常人的懶惰。
“唉,當年柱子擱外頭打工的時候,就想給他娘蓋個房子,現(xiàn)在房子有了,又鬧成這,圖啥么!”
三伯的電三輪是拉貨用的,晚上會把木架都卸掉,去村口接雜貨店的三嬸下班回家。
謝斯存坐在車斗里一路跌跌晃晃,啃手里甜絲絲的蓮藕疙瘩。
“柱子就是蔡嬢嬢的大兒子?”
“是啊,柱子那娃可孝順,回來蓋房的時候請俺幾個幫忙的喝酒,都說這房是給他娘養(yǎng)老的,誰知道,唉……”
謝斯存靈光一閃,“三伯,這話柱子還跟別人說過沒?”
“那我不知道,房剛蓋好他就走了,工地上賺錢,他舍不得耽誤。”
“那這話蔡嬢嬢也沒聽過?”
“蔡嬢那時候也在外頭,咋個聽嘛,柱子他爹手黑,老打她,她就跑,不跑咋個辦嘞!”
“也就是說,柱子死后蔡嬢才知道家里蓋了房子?!?p> 謝斯存自己嘀咕了一句,三伯沒聽清,偏過頭喊,“啥?”
“沒啥,三伯,那村里有跟柱子一塊兒出去打工的沒?”
“有,有個老黃家的,還有個叫老五,還有……”
“還在村里?”謝斯存難掩興奮。
三伯笑了,“人家掙了錢都搬到縣城了,哪個還在嘛!”
“一直沒人回來過?當年柱子出事了,報信的是誰?”
“好像是……老五,對,是老五,他倆處得好,從小就好?!?p> “您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嗎,您能聯(lián)系上他嗎?”
“去年老秦家嫁閨女,俺幾個上縣城喝的喜酒,我回去問問老秦……哎?你打聽他做啥?”
“謝謝您三伯,這是我的手機號,”謝斯存跳下三輪,從包里掏出一張剪裁齊整的紙片,公司還沒來得及給她印名片,就先順了幾張A4紙來手作應急,“請您務必聯(lián)系我!我先趕車去了,哦對,這事兒千萬別告訴別人,謝謝您,一定聯(lián)系我啊!”
她跑著喊著一路狂奔追上了那輛剛剛準備發(fā)動的末班車。
半截甜藕還攥在她手里。
謝斯存突然明白了賀江當年痛斥她要從污淖中掙扎向上而不是拉什么一起沉底的意義。
巴士開到半山度假區(qū),天已經(jīng)黑透。
從公交站到海濱的藍道餐廳還有一段路要走。
謝斯存習慣抄近道,從鄰山的一排商用房后繞過去,可以節(jié)省不少時間。
手機響起來。
她沒注意身后險些被路燈拉長越過自己腳下的黑影。
“西子姐,怎么了?”
“斯斯啊,要出事情了呀!你現(xiàn)在在哪,回家了嗎,安全嗎?沒有人跟著你吧?”
西子是當年做課題的時候謝斯存在酒吧結(jié)識的,熟知J島各大消費場所客戶八卦,對這一行認識獨到見解深刻,并以成為J市最年輕媽媽桑為目標不懈奮斗。
當年還是個學生妹的謝斯存混進會所后廚刷盤子,得空就一口一個姐姐請人做訪談,沒人拿她的話當回事,只有西子叼著煙在黑漆漆的后巷里倚著門打量了她一會兒,隔天認認真真化了妝出來,在J大的咖啡店和謝斯存見面。
訪談結(jié)束謝斯存問她有什么人生目標。
她一本正經(jīng)背了兩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謝斯存被當場折服。
“什么事,別急,您慢慢說。”謝斯存習慣了西子的夸張,起初并不在意。
“我剛剛出臺遇到譚億那個小赤佬,跟他一班狐朋狗友吹牛皮,說動動手指就能找人把你做掉!”西子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極力壓底,聽得電話另一頭也不自覺緊張起來,“是你吧,他說送資料到廉署舉報他那個!”
謝斯存事不關(guān)己地笑笑,“您怎么就認定是我?”
“除了你誰還有這個膽子啊,哦,跟土地爺動刀槍,你好了不起哦你!”
“這都是之前的事兒了,姐,您別瞎想。”
“就是這樣才要出事情呀,他說前陣子吃了官司不好辦,又有他姐姐壓著,最近風頭過去了,這才要去收拾你!”
“姐,我已經(jīng)被他們譚家收拾得明明白白的了。”謝斯存沒忍住笑出聲來,“除了殺人滅口,我現(xiàn)在都想不出他還能怎么收拾我了?!?p> “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電話那頭的人急了。
“放心吧,殺人滅口這活兒,譚億我不清楚,譚伽肯定是不會允許的。”
“老妖婆哪有你說得那么手軟!”
“不是手軟,她手里還攥著自個兒老公的前程呢,為我這么個小角色背上命案,這賠本兒買賣譚伽不會做。”
西子為謝斯存無動于衷談論著自己生死的語氣一陣惡寒,“明明是死對頭,倒說得好像她是你什么親戚朋友一樣……”
謝斯存順嘴逗了一句,寬慰她的緊張,“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
“你都讓人收拾成這樣了還戰(zhàn)什么戰(zhàn)!”西子卻陡然尖著嗓子怒罵。
“不戰(zhàn)不戰(zhàn),猥瑣發(fā)育?!敝x斯存立即服軟。
“唉……斯斯啊,你現(xiàn)在照顧好自己和阿姨才是最要緊的,知道嗎?”西子又嘆了口氣,語氣也和緩下來,“咱們這些人在譚億眼里,可不都跟螞蟻一樣……”
謝斯存又安撫她幾句,道了謝掛斷電話。
可不都跟螞蟻一樣。
謝斯存停下腳步,望向幽深山道的盡頭。
囚桎一線的天隙。
她揚起手。
緩慢地,狠狠地,踮起腳,聳立著全身每一寸骨頭。
痛痛快快伸了個懶腰。
可她這只螞蟻,會筑穴。
突然身后的黑影猝不及防從身后勒住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