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纖纖風細細,搖綠亭鈴青煙里。
殿主說我十六年都是白學,一無是處半吊子,背了些時日的書,今兒趁雨,可以制‘瀝水符’。
“霧日飲上,勿是窮溇,瀝稀星雨,棲洪逐流?!彼P眸微凜,平時心念成符,當下拿了基礎黃符,執(zhí)了琢縷消金、頭系紫曇花翎的上好狼毫,一筆一劃繪下赤紋:“繁瑣的手法你不必注意,只需隨心而為?!?p> 那狼毫好看得不行,卻不該是猛男之用。沒想到老家伙這么有少女心~
我強忍笑意,兩手空空按在桌上,歪頭道:“殿主,為何你的咒訣寥寥幾字,繪制簡約,我記得以前莫老頭…莫老師教的時候,需要很多步驟,很嚴肅……”
莫老頭教學,一直非常嚴謹,拿之前殿試比的‘飛浮符’來說,一種符能扯出許多種手法和注意事項...怎的到了殿主這,簡便太多。
“我是誰?”他冷目掃來,因為站得近,清晰得見深邃的冰魄色瞳,摻合晚歸盛云般暮色,侵透神精,直達心底。
我沒來由地抖了兩下,想了想道:“殿主?”
符好,他拿起,玉樹臨風,沒再言語。
我便知道這答案是讓他不滿意了。
“老師?神符師?男子?”
“帥哥?老人家?”
“爺爺……?”我煩躁摳頭,到最后,憋出兩字。
他眸子危險瞇起,嘴上一緊,紫符毫不留情地牢牢封住。
“唔?”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什么回答都不滿意,終于想到這點,人又是個七百多老頭子,不是爺爺,莫還是哥哥了?
“世人稱我,上神?!?p> “咳咳。”聞言我惶恐地想起,符篆之道由殿主所創(chuàng),七百多年,走的路比眾生吃的飯還多,符上是非曲直,規(guī)矩幾何,都是他說了算。
別說莫老頭教的是殿主所教,天下符師,哪個不脈從他下,得道之深,大陸之巔,如何簡化,如何增添...
哪怕天下人,哪怕天下師,都沒有資格不聽不從。
開山老祖宗,誰敢得罪!
將作好的符撤出亭子,殿主念道:“瀝水符,集點滴之雨,會洶流涌聚,可攻人。”
我當時想著,他后面是不是還差一句:吾奉九雪上神法令攝...忽的反應過來,他就是九雪上神,哪來自己拍自己馬屁的道理,光聽都覺得尷尬...
隨著音落,瀝水符散發(fā)光芒。淅淅瀝瀝的雨滴仿佛靜止,一顆一顆被吸入符中,漸漸變成水球,越來越多的雨從天而降,被它吸收,壯大。
殿主手指一動,大水球兇猛朝外沖出,衡紆陣肉眼可見地扭曲大半,深深凹陷。
“唔唔?!眳柡?。我咽了咽口水,學會這招,是不是有機會破壞衡紆陣逃出去透風啦?
心下決定,說什么也要學會,碧璽樓再待下去就要瘋魔,籠子一般誰頂?shù)米 ?p> “水能克剛,亦能服弱?!彼讣庠賱?,水球涌動,嘩地掠過后院景物,梳洗花草,輕柔的連絳鎏最愛吃的小小花朵兒,都沒觸壞半分。
“唔。”強。貌似‘瀝水符’不錯。
殿主收手,符篆化作雨水消失,將那只我嘲笑過的狼毫放下道:“它名為篆煙,落紙驚風空露濃,剛?cè)徇m中,古法胎毫,乃我升神符師前用,你拿去?!?p> 如此高傲非凡的九雪上神,竟真用女兒家家的秀氣筆,還粘了曇花。
既是給我,裝潢好看,忍笑道:“唔唔唔...”方閉了口,忘記嘴被封著,聲音難聽,如小狗嗚嗚。
他抬手拂去,才得了釋放,嘻嘻道:“不就是殿主你的寶貝筆,如今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以后反悔要回去?!?p> 殿主默然,青麟杯出,紫光循循引動桌上壺里的茶水,流到杯中。
執(zhí)起,飲下。
這種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殿主極喜歡喝,欄臺案廳常備有,亭中亦有,日日不斷。
“這么好喝嘛?”我好奇地倒了一杯喝下,立刻吐出:“好難喝?!?p> 苦,難以形容的苦澀,比我吃過最苦的藥還苦。
直搖腦袋,拼命吐舌頭:“殿主你口味好...獨特。”
他并不說話,向前方走去,搖綠亭的鵝卵石道路盡頭便是兒時撞見洗澡的大殿——雪越池。
腦海里倏然涌現(xiàn)當初朦朧霧繞下潑墨長發(fā),白皙如雪的后背……
“不要亂想不要亂想,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猛地拍拍臉,讓疼痛清醒清醒。
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古怪的事……
“殿主留步!”我剛想把疑問脫口而出,但在那一道清冷目光掃來之時,哆嗦著擺手道:“沒,沒事,您好生休息!”
察覺到危險的凝視消失,我大大地吐了口氣。
“好險,差點說漏嘴了,被他老人家聽見又非揍我一頓不可……”
不錯,想到雪越池……我自然想到了殿主雪白的脊背…哦不!
想到了籠罩了整個碧璽樓的衡紆陣。此陣從之前吾洲難以進入,威脅我多次便可看出,它的作用之強,可生生阻擋外人的侵擾。
“可,可是,我小時候是怎么穿過這么強橫的衡紆陣,看到殿主洗澡的?”
我匪夷所思的瞪眼。
雪越池烏龍當然算是殿主的黑歷史,我很愛惜小命,斷然是不敢親自詢問的……
只能爛在肚子里,期盼有朝一日能知道緣由罷!
殿主走后,我抓起篆煙筆,輕巧適中,行墨流暢,碰碰其上的紫曇花翎,開始學習‘瀝水符’。
絳鎏清早不曉得跑去哪兒玩,沒見得影子,整個院子空落落的,除了雨聲,再無其他聲響。
倒清靜,無人打擾,想到一學部時,學堂總是熱鬧,我老是尋同門們的不痛快,而今到了這兒,卻是分外寂寞枯燥。
自從來到殿主身前,張牙舞爪的虎王都要變成溫順乖巧的兔子,我悻悻長嘆,一遍又一遍畫‘瀝水符’。
“話說...殿主殿主地叫了多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一筆落下,思考不通,又是一筆。
“天下人皆知殿主九雪上神,卻沒人提得他姓甚名誰...”怪事怪事,以前不關(guān)注他,遠遠地都厭惡符篆,沒問過莫老頭或者師姐,后面進來得匆忙,也沒想到要問。
犯愁間,一張‘瀝水符’按照老人家所教,不知不覺繪成。
“沒想到我竟如此天才!”本想咬咬牙痛苦學了,不料亂畫都成,我嘎嘎大笑。
隨即戛然而止:“我算是...走后門么?”
別人進九雪殿,學從教學老師,教的是繁文縟節(jié);我走狗屎運,意外得殿主親賜,教的煙花爆竹,一勢熠空……
“低調(diào),低調(diào)。”我干咳,反正沒人看見,放心地大笑幾聲,后又覺得自己倒霉,若是一直在一學部,興許就不用這么辛苦地學習呢。
將符吹干,仿照殿主言語,可皺眉想了小半,到底那幾個字,幾段話,記不太清,囫圇道:“‘瀝水符’,集雨匯聚,可攻人!”
若是殿主在這,依著他的性子,定是又要揍人,辛辛苦苦教,我則省得過分。
話是說了,可符好像不起作用,拋在空中很快啪嗒落地,雨水浸透,軟不拉幾。
“不應該啊?!蔽易ブ^發(fā),再有模有樣的繪出一張,丟出去,依舊。再繪,再丟,仍然。
“??!”到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怒而摳臉,不耐煩地將最后一張符丟出,靈光一現(xiàn)道:“吾奉九雪上神法令攝!”
“噌”瀝水符終于有了動靜,冒出一絲絲渺小的光芒,我欣喜若狂:“有機會出去了,有機會了?!?p> 慌忙站到院邊,緊貼衡紆陣,使喚瀝水符,只要它吸水足夠多足夠大,就有可能破陣,到時再伺機而逃。
雨水越聚越多,水球越來越漲,急速吸收,帶動旋風發(fā)出呼呼之聲。
“怎,怎么感覺不太對勁……”風越發(fā)猛烈,我被吹得站不穩(wěn)趴在地上。
費力睜眼,恰好看見九天之上,陰云密布,突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隨著瀝水符的吸取,一股股碗口般粗的雷霆呼嘯而至,直直朝院中劈來!
“玩大了??!”我大驚失色,水球同時爆開,涌流潑面而來,夾雜點點雷電,鼻間猛地窒息,雙腿麻木,酥軟異常,想跑跑不掉。
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道道毀滅性雷霆,洶涌撲來。
那一刻,我睜大了眼睛。千萬沒想到自己作得一手好死,學符都能招來禍患,丟掉小命...
那一刻,額頭灼燙陣陣,撕開般疼痛,仿佛要把皮肉生生剜開,露出什么東西……
我迷離想到三瓊殿試上,不受控制用了‘仿生符’,一舉奪冠的場景……
想到杳玉嫉恨的大叫,眾人震驚的眼神...
想到吾笙螢、符其涼,想到林纓纓、莫老頭...大概這是將死之人的臨亡回憶吧。
就在眼前傳來毀天滅地的黑暗之時,一襲淡淡的天水碧色身形,擋在了前方。
“散!”閃電撕破昏暗的天,炸雷當頭劈下來,排山倒海,卻因一字冷喝,爭先恐后地涌入云層,沉悶消散。
他雪白湛清絲帶飄落,傾泄三千青絲,衣袂凌然,冰冷霜寒,染上皎潔清輝,威壓蓋世,恍如神謫。
一人在,抵得千軍萬馬。
那一瞬,雨中十六歲第二次相見,他尋了絳鎏離去的翩然。
那一瞬,身前的殿主,恍惚和堇芳園菩提樹下,那個曾經(jīng)抱著我的模糊之人,突兀地重疊在一起。
那一瞬,這個身形,這個人……
“你…你……”我伸手抓了抓,只撫得冰冷的袍邊,便天旋地轉(zhuǎn)。
你……前世今生,我們是否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