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州城外一處破舊草廬。
一個中年書生正準備寫信,他旁邊坐著一個白發(fā)的老頭,手里扶著一只破拐杖,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
“多謝你了,小伙子。”老頭聲音沙啞。
“白叔不必客氣,以后有事盡管叫我便是。我都快四十了,也就您叫我小伙子?!?p> “哈哈哈?!北环Q作白叔的老爺子伸手捋了捋胡子,“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了?!?p> ……
吾妻阿未,算起來到如今,已經(jīng)離開我五十個年頭。
與她初遇,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嬰兒,她也是,所以也只聽父母說起過。她的母親與我的母親尚在閨中就已是多年好友,嫁人也是同日嫁了兩家鄰居,就連我們倆的生日也是沒差幾日的。
我們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從蹣跚學(xué)步到拜師學(xué)藝。
我們尚在故鄉(xiāng)的時候,每日她都跟在我身后小牧哥哥小牧哥哥的叫,像個小尾巴?,F(xiàn)在想來,那時候還太小,很多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真是可惜啊。
小時候總是不想跟女孩子一起玩的,嫌她嬌氣,什么都不敢,爬個樹也要猶豫半天。我就每天偷偷出門,跟鎮(zhèn)東頭的小天一起玩。開始的幾天她去我家找不到我,又怕出門也找不到我,只能在家等我,每天我玩累了回家的時候,都能看見她坐在靠街的窗口邊,托著腮發(fā)呆。
我就偷偷繞過去,在路邊跟她一起坐上一會。
后來她早上偷偷跟在我身后,才發(fā)現(xiàn)了我到底是去哪玩了。一起玩的男孩子都不愿意帶她一起,說些什么小姑娘膽小鬼的童謠。她就拽著衣角站在角落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看著十分可憐。
然后我就上去跟小天他們打了一架,他們幾個人多,還是讓我給打跑了。
那天她抱著我哭了好久,我?guī)Я艘簧韨?,疼啊,還是逞強說,我可是男子漢,誰也不許欺負我的女人。
阿未紅著臉,一邊哭一邊跑了。
其實那時也不知什么是喜歡,只是聽鎮(zhèn)口說書的先生總是說,只覺得很帥氣,就學(xué)了一次。
我也再也沒跟他們一起玩過,每天帶著阿未在鎮(zhèn)子西門外頭的小溪邊上當混世魔王。那里每天都有很多姐姐洗衣服,看見我們倆來了就打趣說我又帶著壓寨夫人出來巡山了。我自然不覺得什么,阿未每次都紅著一張臉說姐姐你們又欺負阿未。
就這么幾天如一日的過著,偶爾會用草葉編個小玩意送給她,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小東西她都一并留著,時間久了草就干了,有的都碎了,她也都好好的收在一個小木盒里。只不過這些關(guān)于過去的玩意,都在我們都在七歲的那個夏天時候遺失了。
后來,在我們七歲的時候,兩家一起回老家探親,那時候正值盛夏,天氣悶熱,走到中午也沒遇到個茶攤子,我就吵著要喝水,車上帶的水又正巧喝光了。
大人們也覺得有些累了,就說讓我爹去找找有沒有河流溪水,打點水回來。我就非要自己去,大人們拗不過我,只好同意樂,我拎了水罐子去找河水,沒走多遠發(fā)現(xiàn)清未也拎了一個小水袋跟了上來。
那林子蠻大的,不過我打小就在水邊長著,還是挺了解怎么找到水源的。我們倆一前一后走了半天,她說累了,還歇了一會。
等我們打了水回去的時候,馬車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還以為是家人把我們丟下了,手里的水罐子也不要了,扔了就拉著她的手往回跑。
沒有馬車,也沒有人,地上到處都是飛濺的血,我趕緊擋住她的眼睛,把她帶到路邊一塊大石頭后邊。我叫她不要動,也不要探頭去看,稍微等我一會。
我順著地上血跡拖拽的痕跡往對面的路邊走,路邊有個大坑,里面是我們父母幾人的尸體。我嚇壞了,往后退了幾步,撞到了一個人,我還以為是賊人又回來了,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著我過來了,就站在我身后。
她還沒有看見尸體,問我怎么了,我當時腦袋里一片空白,忽然想到這樣我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我得保護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我一把抱起她,因為擔(dān)心那伙賊人去而復(fù)返,我選擇往林子里跑。
這時候我遇到了師父,她當時在林子里采藥,看見我們急沖沖跑過來嚇了一跳。她一個人帶了好幾個藥筐,匆忙的我沒有注意,被其中一個拌了個跟頭。這一摔差點把她扔了出去,也不知怎么就反應(yīng)的那么快了,背過身自己摔在地上,還緊緊地抱著他。
唉,畢竟我那時也還小,這么一摔,后背都被地上的碎石子小木屑劃破了,太疼了,我就那么躺在地上抱著她嚎啕大哭??赡芩姷轿抑暗姆磻?yīng),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問我爹爹和娘親去哪了。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如果我告訴她,她會不會跟我一樣背負著仇恨……
所以我沒有說,當時我不知道,其實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對,但是怕我擔(dān)心,一直裝作不知道。
爹爹和娘親不要我們了嗎?她這么問我,她一直沒哭,讓人心疼。我在心里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對她好,再也不離開她。
當時在邊上看著我倆的師父一直沒有說話,沒多久來了一個男人,眉目俊郎,配著劍,看著就是個厲害的武林高手。我求他收我為徒,他看了很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對邊上的女人說,你收了他們吧。
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拜了師,稀里糊涂的到了宿州。
一起的還有幾個孩子,阿未最喜歡的就是大姐,經(jīng)常去找大姐玩。想來有趣,大姐那種冷冰冰的人兒,對清未的比其他人的加在一起都好的多。
我跟清未住的地方很近,在我院里的二樓,能看見她在院子里蕩秋千。我武藝學(xué)的不如她,師父叫我多學(xué)些謀略,日后能幫得上忙。這樣的日子比只需要練武的她忙得多,有時候她來找我,就只能在我書房邊上的小凳子上等我看書。
有時候也會懷念小時候的日子,能帶著她一起去河邊祈福別人家的鴨子,她也不用耐著性子等我。
她十歲那天生辰,我編了一支手鏈送她,紅線編的,上面那顆珠子曾經(jīng)屬于我的一塊玉佩,她說上面的珠子跟旁的不一樣,紋路像是兩個小人。
我打算偷偷送給她,所以生日宴上我什么都沒送,她看著有些不開心,總是拿眼睛瞪我。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結(jié)束了,我叫手下的丫鬟去把她約到花園的亭子上。
說起來,她的生日是十六,那天晚上的月亮很遠,晚上有些風(fēng)大,水面上的月亮隨著水波蕩漾,很美。
她來的時候還在氣我,坐在一邊不理我。
我就把那紅線編的手鏈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說,你是不是以為我什么都沒準備,小笨蛋,怎么會呢。
后來我也去查了當初的那伙賊人,卻發(fā)現(xiàn)早就已經(jīng)被一位義士給扭送了官府。
在府里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后兩年,大姐不在府上,清未府外的朋友也舉家搬走,每天來我的院子看我讀書。可能平淡,但也幸福。
能跟自己愛的人心意相通,每天都能看見她……讓人想就這么一直到白頭。
雖然沒有什么特殊的,但是她坐在窗邊看雨,坐在搖椅上曬太陽,在院子里練武……每一個身影都牢牢的印在我心里。
最后一月,她去了顧州,臨走前跟我說,自己長大了,也要能獨當一面,不能總躲在別人背后,讓我等她回來。
誰知這一去,就是永別……
我曾想一死了之,隨她而去。但她又偏叫我好好活著。
我?guī)е氖w,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遠。其實也沒有多遠,等我回過神來,自己正抱著她在城外的許愿樹下。
這地方我曾經(jīng)來過,每年七夕她都都會帶我一起來??赡茉趧e人看來只是兩個小娃娃,到底怎樣卻只有我二人知曉。
我在樹底下跟她說了很多往事,比今天說的可仔細多了。
她曾說過,若是以后死了,要我將她火葬,也算是歸于塵土。我?guī)е墓腔襾淼竭@個小鎮(zhèn),將她葬于后山一處柳樹下,也算是遠離了那些紛爭。
我這院子,跟小時候我們的家很像,有時候,我就恍惚覺得,她就像小時候那樣,托著腮坐在窗口等我。
一眨眼已經(jīng)五十年了,不知道她還好嗎,有沒有在等我。也不知道再見面,她會不會嫌棄我已經(jīng)是這么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有人問我,為了這么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人,枯等了五十年,值嗎。哪里有什么值不值的呢,若不是阿未,恐怕我當年就已經(jīng)跟我爹娘一起死了,她是我的全部,她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兩情若是……
……
老人平和的聲音漸漸小了,半晌沒有再說話。
書生舉著筆,等了很久的下文,忽覺得不對,再抬頭看來,才發(fā)現(xiàn)面前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臉上帶著溫柔的笑,頭垂在一邊,已經(jīng)斷氣了。
他忍住淚水,在文末寫上一行小字。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仿佛聽見一個女孩子好聽的聲音,小牧哥哥,你來啦。
碗碗呀
真的不會寫詩,所以有些地方用的是一些古人的詩句(其實就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