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將死之魚
緩緩的轉(zhuǎn)動著眼球,嘗試著打量四周……
只這念頭將起,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便轟然而至。
他嗓喉一梗,自胸腹間泛起一陣無法抑制的翻騰……想要吐,卻什么也吐不出來的。
自己身處何處。
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蘇赫全無概念。
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障,什么也看不清。身子好似躺在云里,輕飄飄的,頭卻沉的怎么也抬不起來。
稍稍一動,下腹便泛起一陣陣刀攪般的痛。
那種痛,好似刀鋒破開了皮膚,割裂了肌理,直刺入肝腸一般……
恍惚間,他依稀記得自己好似確實中了一刀……
是誰的刀?
他模糊的記憶中,好像這一刀在他毫無防備之下凌然刺出,出乎他的意料,令他神驚。
可是,他怎么會毫無防備……
他一向極為小心,又是什么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此一動念,莫由來的便自嘴角嘔出一口腥血……
他似乎看到自己身邊好像有個人,白茫茫的身影……
他卻無法看的更仔細(xì),他接著便昏死了過去。
……
一輩子有多長?
以蘇赫現(xiàn)在的年紀(jì),顯然還無法去體悟和感慨。
他醒來,死去。
死去,又醒來。
不知往復(fù)了多少回。
他好似在陰陽兩界間來回的穿行著。
一會兒,上來。
一會兒,又下去。
……
待他再次轉(zhuǎn)醒之時,真好似已經(jīng)過了一輩子那么久。
似乎身體已經(jīng)有了慣性的記憶,他不敢動。
一動就會疼。
一疼就會死。
他也不再去努力的辨識自己到底身在何處,那種無法承受的眩暈,他真真也是已經(jīng)受夠了。
所以他唯有直挺挺的躺著,眼神直愣愣的只盯著上方。
過了很久。
久到那自身下持續(xù)傳來的顛簸,漸漸回到耳中的聲響,令他意識到自己此時身在馬車的轎廂之中。
似乎在車外,有什么人在說著些什么,他努力的去聽,卻聽不太清楚。
似乎是女人的聲音?
他逐漸的回復(fù)著清明。
他暗自慶幸,這一回,他好像再也不用昏死過去。
……
一陣凌厲的冷風(fēng),卷開了轎廂的布簾,覓著廂板間的縫隙,四面八方的向他襲來。
露在氈被外的臉面,被這冷冽的寒風(fēng)一激之下,蘇赫的腦海中好似敲響了一記寺中的晨鐘。
那宏厚悠揚的鐘聲渺渺回蕩之際……
無數(shù)的記憶。
那好似銀瓶墜地,化為萬千塵屑的記憶碎屑,當(dāng)即便轟然回轉(zhuǎn)而來……
他目不暇接。
他無所適從。
他的頭好疼。
下意識的,他像以往一樣開始默誦經(jīng)文。
然而,經(jīng)文自心間緩緩流淌著,他卻根本無法阻擋心魔在面對如此記憶之時的那種憤怒。
他漸漸的回想起一切。
發(fā)生的所有過往。
憤怒,令他心境盡失!
隨即,他的身體猛然間就劇烈的抽動了起來,無法抑制,無法控制……
這種由上而下,由里到位,似乎無法停歇的抽搐,就像是羊角癲發(fā)作一般,令他筋骨錯位,肌體僵直……
一股股的白色泡沫自他嘴角涌出……
他忽然在想,難不成自己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將死的魚。
然而不出任何意外,在這劇烈的抽搐和身體的痙攣之中,他又昏死了過去。
他痛苦的即將閉上的雙眼之際,他依稀感覺到轎廂的布簾被撩開了一角,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這一聲驚呼,他似乎感覺到很熟悉?
那么這又是誰?
……
“你醒了。”
“嗯?!碧K赫答道。
只聞聽他這含混不清的應(yīng)答,順著她的臉頰,兩行清淚倏然而下。
就在他的腳邊,盤坐著一身紅裘的她。
蘇赫久久的看著她,輕輕呼了一口氣。
是她……
真的是她。
蘇赫的身子又開始隱隱的抖動。
他的心境又快要失守。
然而他沒有辦法去抑制內(nèi)心的狂喜……她竟然沒有死!巴蓋烏在騙他,他果然在騙他!
阿依夏好端端的就坐在他的身旁,依舊是那么的美,美得就好似一顆無瑕的白玉。
“你這又何必……”他見不得她哭,他的心好似突然就融化了一般……
記憶中,她好似從來只有銀鈴般的笑聲,卻也從未見她哭過。
想拿過一張錦帕給她,卻虛弱的動也動不得的,況且他躺在氈被之中,哪里又有錦帕給她呢。
“確實是不必?!卑⒁老钠铺闉樾Γ瑓s笑得那般的凄慘,笑得如此的苦澀。
梨花帶雨,人見尤憐。
然而,此時躺在車板上,蘇赫想要去扶一扶她那顯然已經(jīng)清減消瘦的肩頭,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視線瞥過她那漆黑的長發(fā)……
他忽然在想,它們還會為了他,在風(fēng)中輕舞么……
“我給你去了信的?!卑⒁老恼目粗?,低聲道。
“看到的?!?p> “你……沒有來!”
“嗯……”蘇赫的嗓吼間不由得哽咽了一下。
“為什么?”
他輕出了一口氣,雙目死死的望著廂頂,“現(xiàn)在說這些,恐怕已經(jīng)沒有意義?!?p> “當(dāng)然沒有意義!”她忍了又忍,恨聲道,“我也已經(jīng)不想知道為什么,所以我隨后就給你二哥去了信?!?p> “哦?!?p>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蘇赫勉力的搖了搖頭。
“很好,你知不知道,你二哥巴蓋烏,他居然要殺我。”
“我聽他說了。”
“為了怕我在姑師王庭失了貞潔,他就派人來取我的性命……咯咯……”阿依夏忽而朗聲笑道。
這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好像人世間再也沒有如此可笑之事。
她笑得近似瘋狂。
蘇赫始終面無表情,他的言語間有些木然,“這……或許是,他比我更加喜歡你的緣故吧……”
“那么……”阿依夏依然在笑,卻有淚光閃現(xiàn)在她的眼眸之上,“他知不知道,我的貞潔早就給了你?”
……
蘇赫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發(fā)現(xiàn),此刻即便是閉眼這般簡單的事兒,他也要很努力才做的到的。
他很想在心里,默念心經(jīng)。
然而他的心已亂。
恍然間,那根本就已經(jīng)熟悉到無需記憶的心經(jīng),他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他定不下心神。
所以他的聲音中有一絲顫抖,他不想讓她覺察到這一絲顫抖……
頓時,他的下腹傳來一陣絞痛。
緊接著,那無法抑制的痙攣抽搐,又再次出現(xiàn)了。
他又好像一條死魚一樣,嘴角泛出了那令人難堪的白沫……
唯有這一次,這種痙攣帶來周身的痛楚卻叫他覺得是那樣的輕松……
他甚至想讓這種痛楚來得再猛烈些才好!
因為此刻不管再怎么疼,也抵不過他心中的痛楚!
他此刻的慘狀,阿依夏好似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只是木然的看著他。
她伏過身來,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這副丑陋不堪的模樣。
“你怎么不去死呢?”她淚痕猶在的輕聲說道。
蘇赫昏厥了過去。
……
“你是怎么逮到他的?”阿依夏問。
林靜姿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逮’這個字,她更正道,“是捉到的……”
言罷,她當(dāng)即又覺得‘捉’好似用的更加不合適……
“就憑你?”
林靜姿沒有絲毫的隱瞞,“是憑他身邊的老孫頭?!?p> 阿依夏頓時恍然大悟,難怪!
老孫頭……也唯有蘇赫最信任和親近的老孫頭,才會令他意想不到,讓他陰溝里翻了船。
“老孫頭……蘇赫敬他如長者,他七弟視他為師傅……這么多年,蒲類待他不薄的……這老東西竟然下的去手?!卑⒁老暮莺莸难缘溃媸翘嫣K赫不值,竟然栽在了老孫頭的手里。
“他確實下不去手……”林靜姿一五一十的說道,“可是當(dāng)他知道,我能讓他在京城唯一的后人,他的孫女從此脫身妓寨,再也不用夜夜為人婦的時候,他就不得不下手?!?p> “那老孫頭怎么沒有跟來,他顯然回不去黑風(fēng)寨了。”
“像他這種人,做下這種事,恐怕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自我了斷……他有這個覺悟,況且他也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
“你好卑鄙。”阿依夏有些驚詫于這個林靜姿在訴說這類事情的時候,那種毫不作偽的坦然和平靜。
“謝謝,我只當(dāng)你是在夸我?!?p> “不客氣,我只是在考慮是不是要殺了你。”
林靜姿搖了搖頭,“你殺不了我。莫非公主忘了,裕親王要高昌進(jìn)獻(xiàn)一名美人的手書,是我交到卓婭族長的手里……所以,公主去往京城入宮為妃,這件事最終還得落在我身上。”
阿依夏笑了,“給裕親王的回函和喜帖,應(yīng)該已經(jīng)送到了京城。我此刻也已經(jīng)在去往京城的路上,我不明白這件事和你還有什么干系?!?p> 林靜姿猶豫了片刻。
最終她抬起頭,看著阿依夏,“蘇赫是裕親王要的人,也是我遠(yuǎn)赴域外要辦的第一要務(wù),如果我死了……”
“你死便死了,蘇赫我會親自交到這個裕親王的手里,這沒有什么不方便的,而且我也很愿意這么做?!卑⒁老男τ目粗拔蚁胫赖氖?,那位大夏的裕親王要蘇赫干什么?他只不過就是個北狄的野小子而已?!?p> “這個……我也并不清楚。”
“既然派你來北狄將他捉回去,你會不清楚?”
“公主殿下,我要清楚的話,你覺得裕親王千歲還能讓我活著回去么?!?p> “嗯?!卑⒁老狞c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那就由我來慢慢弄清楚好了?,F(xiàn)在的問題是,我看你這幅女扮男裝的鬼樣子,很是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