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鬼字碎玉

　　軒轅臨十指交疊，支撐著那一張俊朗面容，正灼灼望著她，從容沉穩(wěn)，眉宇間全然透著一種令人深信不疑的氣度。

　　文徽行如今忽然從軒轅臨口中，聽到這樣一個承諾，只覺得胸中澎湃翻涌，那一葉漂泊小舟也終于在海浪之中航行至岸，再無驚懼波瀾。

　　她猛地站起身，聲音急促，“侯爺放心，我一定能查明真相的！”

　　起身后，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于是又重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

　　軒轅臨瞥了她一眼，“你還真是自信?！?p>　　文徽行揚起臉，“屬下要是沒有點本事，侯爺也不會把這案子交給我吧?！?p>　　她那雙極明亮的眼睛，仿佛沉入了繁星，雖說不至于是什么傾國傾城的絕色樣貌，但此時她面頰暈紅，宛若蓮萼般秀麗，頗具少女的姿韻。

　　軒轅臨瞥了她一眼，就立即轉(zhuǎn)開了臉，去看窗外的黃葉飄飛，“你還是少做出這種女人的表情，免得被人懷疑?！?p>　　“??？”文徽行有點尷尬的收起了那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軒轅臨一向不喜歡很多人跟在身邊伺候，隨行的侍衛(wèi)府兵也就只守在雅間外，待他問完了該問的，就把文徽行趕到了外邊兒。

　　文徽行與幾個侍衛(wèi)站在外邊守著，今日杜橋去了軍中，桐楓留在了府中，如今這幾個文徽行一個都不認(rèn)識，瞧面相都是不善言辭的嚴(yán)肅模樣，她便也默默站著賣呆兒。

　　正四處張望時，忽地瞧見一個天青色錦衣的身影從一旁的一個小包間中走出來，那人提著藥箱，連蹦帶跳活力十足，正是她的小師兄，神農(nóng)都。

　　她于是捂著肚子假裝腹痛，對身旁一個高大挺拔的侍衛(wèi)說，“大哥，我想去方便一下?！?p>　　那個侍衛(wèi)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回事，侯爺御下向來嚴(yán)整，出來看不見人可就遭了?！?p>　　“哎呦，不行，我挺不住了，馬上就回來?！闭f罷，她一溜煙躥到樓下，叫住那個天青色錦衣的少年。

　　“神農(nóng)?！?p>　　神農(nóng)都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來，看見是文徽行，臉上頓時露出欣喜的神情，“你怎么在這兒？”

　　文徽行道，“我是隨侯爺來的，倒是你，怎么來這兒了？”

　　“茶館的掌柜托我?guī)退埔磺撇?，我還想著怎么去侯府找你呢，正好，在這兒遇上你了?！?p>　　“找我？有什么事嗎？”

　　“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也不知道是不是沒用，總之就是十分奇怪的一件事。今日，我上山想去看看程師叔，怕他自己一個人沒意思。路過山崖時，我又想起那天那個古怪的女尸，于是就專門去那里看了看，你猜我發(fā)現(xiàn)什么了？”

　　“發(fā)現(xiàn)什么??？”

　　神農(nóng)都從袖袋中取出一塊方巾包著的東西，“諾，就是這個?！?p>　　他攤開手中的方巾，只見方巾之上是一塊十分小的玉，只有指甲大小，像是鐲子或是簪子的碎片，十分潔白，文徽行將玉拿了起來查看，卻疑惑地小聲驚呼，

　　“鬼？”

　　“正是啊，雖然看不清，但這塊碎玉上為什么刻著一個鬼字??？”

　　“你是在山崖哪里發(fā)現(xiàn)這塊玉的呀？”

　　“嗯，就是在尸體附近的泥土里，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一塊小石頭呢？”

　　文徽行問道，“那，還有沒有其他的碎片了。”

　　神農(nóng)都否認(rèn)，“再沒有什么別的碎片了，我發(fā)現(xiàn)這塊碎玉之后，就立刻把周圍的土都翻了一遍，再無其他了?！?p>　　文徽行將玉握緊了手里，“這個就先放在我這兒吧，我有機會轉(zhuǎn)交給秦大人，讓他處置?！?p>　　雖然軒轅臨叫她不要插手這件事了，但是看見女尸的那種熟悉感仍然停留在文徽行心中，揮之不去。

　　神農(nóng)都聽聞也點了點頭，“嗯，這樣也好，反正放在我這也沒什么用?！?p>　　“不過，”他似乎有些喪氣，“你如今身在侯府，身穿官服，平時我怎么找你?。俊?p>　　文徽行佯裝惋惜地嘆了口氣，“哎，只怕你最近都見不到我嘍?！?p>　　“??？為什么??？”

　　“不日我就要隨侯爺南下蘇州，破解一樁迷案了。”

　　“蘇州，那么遠(yuǎn)啊？你和師父都不在，我自己留在燕京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

　　文徽行拍了拍神農(nóng)都道，“好啦，破完案子就回來了嘛，你就好好留在京中等我的消息吧?！?p>　　她湊近了些，小聲說，“侯爺說，幫他破獲這個案子，他會著手幫我調(diào)查我家當(dāng)年的事?！?p>　　神農(nóng)都驚異，“那我更要去，多一個幫手你不是能更容易破案嗎？”

　　文徽行轉(zhuǎn)頭看了看樓上軒轅臨雅間的方向，“話是這么說，但是侯爺如今命令禁止我與神鷹閣有交集，只怕不妥?！?p>　　神農(nóng)都頓時泄氣了，“啊，那你自己可以嗎？”

　　文徽行拋給他了一個肯定的眼神。

　　她告別了神農(nóng)都，又急忙跑回了雅間外守著。剛好，軒轅臨從雅間里邁步出來了，于是一眾人馬班師回府。

　　文徽行沒有自己的馬，仍舊得坐在馬車外沿搭軒轅臨的馬車。她坐在劉二柱身旁，在心中想著那塊碎玉。

　　那是一塊成色不錯的玉，玉質(zhì)潔白，入手溫潤，雖不及藍(lán)田美玉的華貴精致，但是打成釵或是鐲子，應(yīng)該都是個值錢物件兒。

　　可這樣一個不算平庸的首飾在案發(fā)之處被摔碎了，有人收走了它的殘骸，只是不小心遺落了一片碎屑，而這片碎屑上刻著個“鬼”字。

　　可是，為什么是“鬼”字呢？

　　人們大多愿意在簪子或鐲子上刻自己的姓氏，有些文家才子也喜歡在簪子上刻詩文，可是這塊碎玉上“鬼”字之后并沒有其他字跡了，顯然不是什么詩文雅句。

　　但是又有誰會在玉上刻“鬼”字呢？文徽行有些想不通，一個無名女尸，兇手不至于花這么多心思去營造這個迷境吧。

　　她漫無邊際地在腦中思考著，無名女尸，“鬼”字，乾元公主夢中之人，笛聲…

　　無數(shù)繁雜無緒的線索在她腦中一一閃過，但她如今并無暇顧及這么多，因為晉遠(yuǎn)侯已經(jīng)說了，她若是能破獲蘇州的謎案，就幫她查清文府滅門的真相。

　　四年顛沛，如今終于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借力，洗刷父親通敵叛國的罪名了，籠罩在她心中的黑霧如今已劃破了一角，露出光明了。

　　要想對抗那個隱匿黑暗的她尚不能看清的可怕對手，她只有站在晉遠(yuǎn)侯身邊，站在這個大魏最出色的年輕侯爺身邊，站在這個文武雙全，年少英才的軒轅臨身邊。她無論如何也要將這根救命稻草緊緊握住，攥在手心里不放開。

　　馬車越過人群熙攘，踏過零落枯葉，穿梭于大魏最繁華的西市四街十二巷。

　　這里是大魏，繁華富庶，多國朝拜。這里是燕京，是千千萬子民向往的神都京城。

　　這里有花團(tuán)錦簇，也有玉樹瓊花，這里融匯著萬千人的歲月過往，也牽絆了無數(shù)人的未來憧憬，徐州的餓殍，幽州的流民費勁千心跋涉至此，只想一朝可共享人間繁華鼎盛。

　　但，文徽行想，這繁華落盡處，該是滿目瘡痍吧。

　　或無人問津，亦如蒼云山的斷崖下曾有過的一個無名女尸，或無人知曉，亦如當(dāng)朝駙馬被當(dāng)街暗害的幕后竟是消弭已久的毒蠱，或無人記得，亦如四年前那個仁義端正的新任刑部尚書一家就在街口崩散消失。

　　回到府中，軒轅臨仁心大發(fā)，免了文徽行打掃馬廄的活兒，讓她收整行裝明日準(zhǔn)備隨行南下，但是也給她留了話。

　　但他也教訓(xùn)她說，收拾馬廄就是為了讓她長記性，以后不要輕易碰火。

　　水榭中，他眸光深沉，站在文徽行面前，竟一時讓文徽行想起自己嚴(yán)厲的父親。

　　明明是個年輕貴公子，怎么就讓她覺得如此壓迫，忍不住縮了縮頭，點頭如小雞啄米。

　　但又似乎不是父親，他平日里的戲謔神情和如今這樣的教訓(xùn)，忽地又讓她覺得自己的二哥站在面前。

　　大哥與父親平日里事務(wù)繁忙，母親忙于內(nèi)宅，只有二哥大她五六歲，平日里總帶著她玩，可她要是什么時候犯了錯，他常常學(xué)著父親的模樣教訓(xùn)他。

　　而眼前這樣一個高貴的侯爺，為何會讓她有這樣一種親切而熟悉的溫暖，讓她心中砰然跳動，久久不熄。

　　他說，“火雖為萬生之源，但也可將萬物付之一炬。善用之，可長明暗夜，濫用亦可毀之?！?p>　　“你點了火折子雖說只燒了一垛草料，但亦有可能傷人性命。你可知錯？”

　　文徽行看著面前人，大魏侯爺，皇親貴胄，他因為在戰(zhàn)場上殺人不眨眼，在朝廷上手段狠厲，兼任大理寺卿后所到之處抄家辦案從不手軟，于是得了個“閻王”的坊間稱號。

　　如今他竟然同自己說了這些仁義之詞，她只覺心中觸動，默然垂首，說道，

　　“侯爺賜教，屬下明白了?！?p>　　軒轅臨卻沒看她，只緩緩看向淳魚榭外凋殘的荷塘，

　　“若不是因為走水，當(dāng)初軒轅皇后過世的時候，或許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p>　　文徽行抬起頭，看著軒轅臨的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日光下轉(zhuǎn)，暮色將至，他聲音清冷而低沉，

　　“四年前重陽，軒轅皇后，也就是我長姐，在夜里溺斃大明宮太明池中。本來太明池周圍尚有守衛(wèi)，正是因為那日太明池附近走水，守衛(wèi)奔走救火，才忽略了悄悄走近太明池的皇后?！?p>　　文徽行又默默低下頭，這個時候走水，未免太巧了吧？但她還是抬起頭，看著面前人，

　　“侯爺，屬下正是因皇后舊物才有幸來到您的身邊，所以定會盡心竭力為您查清真相的，一切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p>　　軒轅臨輕笑一聲，“那本侯就拭目以待了?！?p>　　暮色緩至，流瀉一抹殘紅，涼風(fēng)漸起，卻似乎吹不到她的身邊那一隅，大魏的夜即將到來了。

　　—阮郎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