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鮫人

　　翌日，姜夷局促在漁船狹小的范圍內(nèi)，百無聊賴。不過幸好他從小就長在海邊，所以頗習(xí)水性，游泳也是十分拿手。他在水里玩了大半天，想琢磨清楚到底怎樣才能像若藍那樣平穩(wěn)地停在海面上。他琢磨了一天都沒搞明白，不得不以失敗而告終，便精疲力盡地爬回船上。奇怪的是他折騰了一整天，倒也不覺得饑渴，因為那鮫人的食物可以讓他撐兩日。

　　再過了一天，姜夷隱隱感覺肚子有些餓了，但他仍舊躺在漁船之中，看著洗凈鉛華的天空就像一塊巨大的藍色琥珀一樣，宏偉而又純粹。姜夷怔怔地看著，心神飄渺。他聽到不遠處響起的一陣破水之聲，卻沒有起身探視。若藍抱著那肉團一樣的東西再次出現(xiàn)在漁船附近，還是隔著一小段距離，似乎再往前就是禁區(qū)了。然而她卻沒有看到姜夷的身影，便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漁船里面?zhèn)鞒鼋奶撊醯穆曇簦?p>　　“我肚子好痛……”

　　若藍似乎有些急了，她道：

　　“你沒事吧?！?p>　　姜夷呻吟了幾聲，似乎在強忍著劇痛一樣。若藍遲疑了許久，道：

　　“你別怕，我來幫你?！?p>　　她終于鼓起勇氣打破了心里為自己定下的界限，游到漁船邊往里一看，卻發(fā)現(xiàn)姜夷正樂呵呵地看著她，那模樣完全一點事情也沒有嘛。她頓時明白自己被騙了，氣惱道：

　　“你騙我！”

　　說完轉(zhuǎn)身就想離開。姜夷急忙起身拉著她的手，抱歉道：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

　　若藍回過頭來，對姜夷怒目而視，姜夷這下才看清楚了若藍的模樣。她如刀削般的肩膀袒露在水面之上，現(xiàn)出如凝脂一般的肌膚，秀美的長發(fā)如水銀瀉地一般披在后背，上面滿是晶瑩的水珠。她雙瞳剪水，秀眉彎長，清麗之姿比自己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此刻她的嘴角含怒，說明她是真的生氣了。姜夷又懇求道：

　　“你不要生氣，我知道錯了，真的對不起。”

　　若藍憤憤道：

　　“你為什么要騙我？是不是你們陸地上的人都很善于欺騙，你要是也這樣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若藍說著說著竟然有些哽咽，美麗的眼睛里面漸至濕潤。姜夷心里更過意不去了，他松開拉著若藍的手，黯然道：

　　“在你眼里我就像一個怪物一樣，所以你總是離我遠遠的。在這大海之上一個人真的很難受，我只想要有一個朋友……”

　　聽到如此，若藍心里也軟了下來，她嘆了口氣，道：

　　“我不是因為你像個怪物而離你遠遠的，而是因為我跟你不一樣……”

　　姜夷疑惑道：

　　“有什么不一樣？我怎么沒看出來呢？”

　　若藍沉默片刻，道：

　　“以后你自然會知道的?，F(xiàn)在把這個吃了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餓了?！?p>　　若藍把食物遞給了姜夷，姜夷雙手接過卻沒有立即開動，雖然他此刻確實是饑腸轆轆了。他把食物放在船中，鄭重道：

　　“若藍，謝謝你！我一個人漂在這大海之中，如果沒有你送食物過來，恐怕我已經(jīng)早就餓死了。你可能確實跟我不一樣，因為昨天我試過了，不管如何我都不能像你游的這般好。不過請你相信我不是壞人，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是朋友啊。吶，這枚貝殼我送給你，這是我身上最為寶貴的東西了，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的運氣。本來我是想送給我娘的，可是她……”

　　姜夷一手開始抹眼睛，另一只手伸長了把那枚會發(fā)光的貝殼遞向若藍。這貝殼是他與章云浩在海邊散步時不小心又撿到的，只是后來突然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情，讓他根本就沒機會再送給妘姬。若藍怔怔地盯著姜夷手中的貝殼，并沒有接過來。她忽而綻開笑顏，道：

　　“這貝殼，是我送給你的?！?p>　　姜夷驚詫地看著若藍，慌道：

　　“啊，這是你送我的？為什么……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運氣爆棚才撿到它的呢，原來是你送給我的啊，哈哈……你為什么每年都要送我一顆這樣的貝殼呢？”

　　若藍微笑著，道：

　　“這個你以后也會知道的，你把食物吃了吧，我要回去了?！?p>　　姜夷聽到若藍這么快就要走了，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他也感覺到若藍是越來越奇怪了，每次來都只跟他寥寥數(shù)語，然后就著急著回去，不愿多呆，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回哪里去。盡管心里不舒坦，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道：

　　“那好吧，以后你再告訴我吧，我先填飽自己的肚子了?！?p>　　若藍笑了笑，便轉(zhuǎn)身游了開去。她游到離姜夷幾丈距離時，忽而轉(zhuǎn)頭道：

　　“你一個人在海上是不是很乏味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地上？”

　　地上？姜夷呆住了，只覺一股涼意從腳底板涌向頭頂?；氐降厣?，他還能回家嗎？他還有家嗎？父母接二連三地死去，他已經(jīng)是一個孤兒了。他又想到田忌，想到那幫要拉著自己去臨淄的人，他恨這些人，也怕這些人找到他，回到地上對他來說是一個新的噩夢。若藍見姜夷久未回答，以為他心里逞強，不好意思開口，便道：

　　“嗯，我知道了，要你一個人呆在海上確實有點強人所難，我會想辦法的……”

　　說罷，若藍便消失了。姜夷丈二摸不著頭腦，他明明要告訴若藍自己不想回去，可她倒好，完全不給自己表達意愿的機會，只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句就離開了。他不禁有些氣惱，站在船頭沖若藍消失的方向大聲道：

　　“我不想回去啊……我不想回去！”

　　姜夷也不知道若藍有沒有聽到，反正她是再也沒有回到水面上來。他尷尬地坐回船中，長嘆了一口氣，面色凄涼。

　　夜晚的時候，天上照樣是漫天星斗，璀璨輝映，一輪高月懸掛空中，將曼妙的清輝灑在海面上，靜謐而又安詳，海潮時起時伏，姜夷呆著的漁船就像搖籃一樣輕輕蕩漾。每當這個時候，姜夷就會想起自己母親，心里也不由自主感覺哀傷。妘姬自殺的場景他歷歷在目，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以這種殘忍的方式離開自己，為什么不能拒絕田忌反而要他一根人跟著田忌去什么臨淄，他不是跟母親說好了要相依為命嗎？一想到這些事情，姜夷不禁淚流滿面，心如刀絞。所以盡管夜色迷人，海風清爽，海浪搖晃著小船也很是舒服，但姜夷就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也無法安睡。然而他感覺到漁船不尋常地震動了一下，一骨碌爬起身來四顧環(huán)望，卻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事物，于是他松了一口氣，又重新躺了下來，料想可能是被海里面的一條大魚撞了一下吧，這也沒什么好怕的。姜夷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還是趕緊入睡吧。這時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星子一顆顆隱入云中，夜色深沉。姜夷感覺到有什么尖銳之物碰到了他的胳膊，他立刻睜開眼睛，這一睜眼不打緊，心臟嚇得差點從口中蹦了出來。他看到一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東西爬進了自己漁船之中。說它不似人吧，它卻胳膊、腦袋還有探進來的上半身都跟人相差無幾，但說它不似鬼吧，那臉上的眼睛鼻子都擠在一塊了，嘴唇都裂至臉頰兩側(cè)了，耳朵就像魚鰭一般豎著。肌肉虬結(jié)，青筋爆出，就像一道道疤痕一樣。還有那肩膀、手臂和脖子上鋪的一層鱗片，這哪是人身上的東西？姜夷肝膽俱裂，抱成團縮在一個角落里，身體抖得就跟打鼓似的，說話也不利索了：

　　“你別過來……別過來……”

　　沒想到那東西也會說話，只是聲音沙啞，也沒有那種兇殺的感覺：

　　“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p>　　然而這句話并沒有產(chǎn)生半點安撫效果，姜夷的腦袋已經(jīng)完全一片空白，稀里糊涂道：

　　“我的肉不好吃，你不要吃我啊……”

　　那聲音有些氣惱了：

　　“小子，我說了不會吃你，你聽到了嗎？我看起來有這么兇殘嗎？若藍讓我送你回地面，你準備好了嗎？”

　　姜夷一聽這人提到若藍，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暫且緩過神來，小心道：

　　“若藍叫你來的？那你是？”

　　那聲音似乎不耐煩了，道：

　　“我是她大叔，你坐穩(wěn)了，我送你回去。”

　　“等一下！”

　　姜夷大聲喝道，他感覺有無數(shù)個疑問在大腦里盤旋，他不能不問清楚。他道：

　　“若藍說她是鮫人，你是她大叔，那你也是鮫人對吧?！?p>　　“對啊?！?p>　　“那為何你跟她一點也不像呢？”

　　“怎么會相像？我是男的，若藍是女的，男女怎么會相像啊？瞧你這問題問的，難道你們陸上之人男女相像嗎？”

　　姜夷心里苦笑道這鮫人顯然是會錯了他的意思。他其實是想說為何若藍生的美若天仙，而他卻長得兇神惡煞，這同一族的人區(qū)別竟然如此之大。然而姜夷并不敢將這層意思明顯表達出來，畢竟這鮫人男子生的兇惡，脾氣似乎也不太好，他怕他一怒之下會把自己撕碎了。于是他想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說你們是鮫人，到底何為鮫人啊？”

　　“閉嘴，我懶得跟你解釋了。你只管自己坐穩(wěn)了，要是再多嘴說一句，就把你丟到海里去?！?p>　　鮫人男子暴怒了。他覺得姜夷的問題問得實在不可理喻，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索性就封住他的嘴巴，免得自己火氣上頭傷了他。

　　姜夷嚇得不敢吱聲了，畢竟他也害怕這鮫人說到做到，那可就死定了。鮫人男子手托著漁船的尾部，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發(fā)力狂游。小船就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乘風破浪，迅疾無比。海風在姜夷耳邊呼嘯著，刮得他臉生疼。然而他也管不著這些，牢牢地抓住船舷，唯恐一個顛簸就把自己顛到海里去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后，姜夷遠遠地看到了大地的輪廓，還有那高低起伏的山巒。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到達地上了，然而他心里卻是十分抗拒。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被扔到海里他還是要說。他回過頭來對鮫人男子懇求道：

　　“我不回去，快停下來，快停下來……”

　　然而鮫人男子只冷漠地望著前方，對姜夷的懇求如若未聞。眼看海岸越來越近，轉(zhuǎn)眼即至，姜夷心里驚怒交加，越發(fā)狂躁。他就像瘋了似得不顧船顛簸被甩下海去的危險，爬到鮫人面前要掰開他撐住船體的手，然而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哪里掰得開。姜夷急昏了頭，張嘴咬住鮫人的手。突然一個如扇的東西打在自己臉上，打得他從船尾跌至船頭，臉上疼痛無比，一摸整個手掌都是鮮血。鮫人男子停下了船，痛斥道：

　　“臭小子，你別不知好歹！你既然想回地上，就安安分分在船里呆著。你這般發(fā)了瘋似得阻撓我，到底什么意思？”

　　“不，我不想回，我不想回……”

　　姜夷呻吟道。

　　“你不想回去？那若藍為什么讓我送你回地上？”

　　“若藍在哪里，我要跟她說……”

　　“哼，你還好意西想見她？就是與你接觸犯了族規(guī)，她每天都要被族長禁閉十幾個時辰，所以才央求我?guī)湍?。你這般不知好歹，她要是知道了豈不傷心？果然你們地上之人狼心狗肺都是之徒，總是如此反復(fù)無常，奸險邪惡。”

　　姜夷雖然不明白事情具體的發(fā)生經(jīng)過，可還是聽懂了因為自己的緣故，讓若藍受了懲罰。他本來對鮫人男子很是惱怒，聽到如此，他又對若藍充滿了愧疚之意，道：

　　“她罰得重不重？你來幫我又會不會受到懲罰？”

　　鮫人男子臉上稍微愣了一愣，沒想到姜夷竟然會關(guān)心他的處境。他也不好意思再惡語相向，只道：

　　“她觸犯族規(guī)本是要被驅(qū)逐族外，但念她也是情有可原，所以族長也只是罰她禁閉而已，這已經(jīng)算是最輕微的懲罰了。至于我，我才不像她那么傻，特意跑去跟族長招供，這個傻丫頭，真讓我頭疼啊?！?p>　　姜夷這才安下心來，忍受臉上火辣辣的刺痛之感，時不時忍不住發(fā)出“哎呦”的聲音。鮫人男子面露尷尬之色，意識到自己剛才確實是下手過重了，畢竟姜夷看起來太過于弱小，簡直不堪一擊。不過作為鮫人的他，是不會向地上之人道歉的。他沉思片刻，忽而道：

　　“你說你不想回去，難道還想呆在這大海之上？”

　　姜夷悲戚道：

　　“我……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爹和娘都棄我而去，就算我回到地上也只能餓死街頭，還不如被你扔進海里面淹死干脆……”

　　說著他不禁淚水漣漣，聲淚俱下。鮫人看著姜夷可憐兮兮的樣子，倒惹得他心生厭惡，道：

　　“得得得……算我怕了你，我把你帶回原處去，讓你跟若藍自己談吧。不過你這個樣子真讓我想好好教訓(xùn)你，你好歹也是個男人，怎么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鮫人男子決不允許流下一滴眼淚，因為我們的眼淚是珍珠，而你們的眼淚就跟水一樣泛濫……”

　　盡管鮫人說了一大通，姜夷卻不為所動，反而哭聲越來越悲慟。因為這一次他更深切感受到自己現(xiàn)在的命運就像這大海里面的扁舟一樣，孤獨無助，隨便一個浪頭就可以將之打翻，所以這次他哭得那么徹底，那么絕望。鮫人立刻調(diào)轉(zhuǎn)船頭，比來時更迅疾地把姜夷送回了原來的那片海域，因為他早已不堪忍受姜夷的哭哭啼啼之聲，待小船一停，他就立刻沉入海里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