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工作，你先聽我說……”頭發(fā)有些泛白的王校長朝李天明禮貌地笑著。王校長，全名王志格，桂市第十四中學校長，矮胖，戴著一副老花鏡，發(fā)際線明顯后移，顴骨附近隱約出現(xiàn)了些許褐色老年斑。
“雖說天明你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但我們現(xiàn)在不缺語文老師，倒十分缺英語老師，你張老師給我推薦你的時候，特別提過你外婆是英國人，你也是吧？而且你十五歲前一直跟外婆住，口語水平自然不用說，全桂市也找不出幾個。”
“王校長，我生在桂市長在桂市，您看我的頭發(fā)……”李天明說著微低頭指了指自己的頭發(fā)，“黑的，黑色的，中國人，土生土長，我……”
“好好……”李天明還沒說完，王志格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哪國人不是重點，英語說的好才是重點。”
“可是校長，我喜歡教語文，您看能不能……”
“喜歡，學生們放學了，你回家自己可以盡情喜歡?！蓖踔靖裾f到這里神情由輕松轉為嚴肅：“但工作，就要看社會需要，現(xiàn)在急缺的，就是你純正的倫敦腔！”
李天明正要說什么，肩膀又被王志格規(guī)勸性地拍了拍，“張老師跟我提了你家里的情況，相信我，教英語，生活會有很大改善，我們是市重點，從不禁止學生校外補課，我們要與國際接軌，你要知道現(xiàn)在最受學生和家長重視的學科，就是英語?！?p> 王志格說完，拉開了抽屜，掏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李天明，“你張老師寄過來給你的?！?p> 李天明接過信封，不知道拆還是不拆，就聽王志格補充一句：“現(xiàn)在大學生很多，工作不好找，我們學校指標也有限，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如果實在不感興趣，那我也只能把這個指標給別人了?！?p> 走出校長辦公室，李天明靠在刷著白漆的墻上小心撕開了信封，里面裝著200元人民幣和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天明，希望你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教育工作，成就更高的自我。
雜貨店攤前永遠鋪著各式各樣的報紙，李天明路過時停住了腳步，但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報紙上，而是看著那臺有些裂痕的大紅色座機電話。
“本地1毛1分鐘，外地2毛?！泵嫔烖S的老板看著李天明，從嘴里抽出了卷煙，徐徐向空中吐出一口白色氣體。
王校長提到的張老師，正是李天明大學的漢語言專業(yè)課老師，200元人民幣相當于張老師大半個月工資，李天明當然想親自打電話給老師道謝，這筆錢無疑解決了李天明的燃眉之急，但電話費讓他猶豫了。
就在這時，一群男孩追逐打鬧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李天明聞聲尋去，居然看到那個收租的男孩，也就是李云生的兒子，正在猛踹著地上的什么，其他男孩起哄地圍在他旁邊。
李天明快步走過去定睛一看，收租男孩踹的不是他物，正是李天明外婆的柯基犬——米婭！
米婭原本干凈的毛如今已經(jīng)沾滿了灰黑色的粘稠泥水，它眼神里滿是驚恐，甚至連哀嚎聲都不敢發(fā)出，但男孩下一腳準備踹向它時，它還是會本能地齜牙做出防御的表情，就是這樣的表情，進一步激怒了男孩。
“還想反抗？！畜生！他媽的還想反抗？！我讓你反抗!讓你反……”男孩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李天明一把拉了開。
“啪！”
一個耳光在其他男孩大驚的瞳仁中，響亮地扇了下去。
“你……”收租男孩難以置信地瞪著李天明，他想還手，但瞧見李天明突出的眼珠子里布滿血絲，再粗略估計了下雙方身高與體型的差距，咬牙憤恨地甩下了一句，“你等著！我告訴我爸！”說完怒氣沖沖地跑開了。
其他男孩見狀，也紛紛逃離了現(xiàn)場，只不過他們其中一些奔跑時回頭瞅李天明的眼神，是幸災樂禍。
李天明上前將米婭抱起，感受到米婭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李天明唯一一件體面的白襯衣，也被泥水蹭臟了。
回到家，李天明拿出木桶幫米婭洗身子，這一次米婭沒有如往常一樣洗完后拼命抖身上的水。
它很乖地讓李天明用毛巾擦干它的毛，眼眶紅紅的，跟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看著李天明，但它的眼神里，卻沒有普通孩子應該有的埋怨、怪罪與仇恨。
這一刻，李天明眼前的視線突然模糊起來。
你欠別人錢，別人還會給你肉，可能么？
想什么呢？！
為了躲債的片刻安靜，差點犧牲一條小生命，李天明你還不如條狗！
李天明一邊這么罵自己，一邊把米婭抱出木桶，他發(fā)現(xiàn)米婭一顛一簸地走回木椅子下，蜷縮著身子趴在地上，很明顯，它的后腿折了。
李天明看到那條腿，仿佛看到了自己初入社會時的夢想。
剛畢業(yè)這個階段，李天明的夢想很簡單，那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如果這件事情還順帶能糊口，就完美了。
可惜現(xiàn)實的境遇跟那間校長辦公室一樣簡陋與冰冷。
李天明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白饅頭和一個茶葉蛋，他將食物一分為二，自己一半，米婭一半。
看著米婭勉強撐起兩只前腿，一點一點地啃著地上的茶葉蛋，李天明摸著它的頭道：“你應該叫的，別人欺負你，你應該叫的，不僅要叫，還應該反抗，拼命反抗，你應該沖上去咬他……”
米婭抬起頭來，李天明從米婭茫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渾身沾滿泥水的他自己，他不知道剛才的話是跟迷婭說的，還是跟他自己說的。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傳來。
李天明內(nèi)心驟然升起不詳?shù)念A感，他想著一定是那個該死的收租男孩帶著爸爸來報仇了，門外站著的，應該就是那個桂市家喻戶曉的大企業(yè)家李云生。
其實這間三房兩廳的屋子原本屬于李天明一家，但后來李天明父母離異后為了分家產(chǎn)，父親索性把房子賣了。
當時買家不少，但大企業(yè)家畢竟有錢，李云生是唯一一個不需要銀行貸款全款給現(xiàn)金的，且還允許李天明繼續(xù)以租客的身份住在這里。
李天明大學畢業(yè)回來后，就覺得房子有一股霉味，且整棟居民樓的外墻破敗不堪，有時走進這棟樓有時都會讓李天明覺得抬不起頭，但因為租金確實收得很低，故李天明寧愿憋屈，寧愿每隔一段時間受李子楓的氣，也沒搬家。
房子里除了外祖母留下的中國古典書籍，還有不少她從街市淘回來的民間藝術品，比如繡球、銅鼓、民族服飾、書畫和各式各樣的陶藝品。
李天明的外祖母對這些書和收藏愛不釋手，這也是當初她為何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并執(zhí)意與中國男人結婚生子的原因。
打開門，李天明瞳仁都放大了，他怔怔地杵在原地，因為站在門外的不是李云生，也不是那個討人厭的收租男孩，而是他從小最依賴的外祖母：瑪麗。
瑪麗看到外孫眼淚就激動地抱了上去，李天明嘴唇有些抽搐，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此時他們的腳邊，是不停瘸著腿打轉的興奮米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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