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啟殯
賀蘭淺心里哀意也很明顯,腦海忽然閃過綠袖和自己說過的話:“宋家這位小姐嬌寵不比公主少,上有父親哥哥,又是太傅中年得女···”綠袖在這兒頓了一頓似乎有考慮該不該說,賀蘭淺還小些權(quán)當(dāng)故事聽,央著人快說:“怎么了,繼續(xù)說啊?!?p> 綠袖壓壓聲音帶了點(diǎn)氣音靠近人把后面的話說了:“太傅這位小姐是難產(chǎn)來的,夫人在隔日就逝世了。卻沒養(yǎng)成個驕縱的性子,少有的溫和有禮,難怪和公主如此投緣?!?p> 賀蘭淺此時再回想那些話只覺云煙如夢,似乎沒過去多久,而今自己竟要送摯友最后一程。心里也輕輕反駁了綠袖當(dāng)年的話,宋晏也許并沒受到如此多的嬌寵,那種性子這種職位可能是歲月打磨出來的,只是在難看到真實(shí)的自己面前,認(rèn)為和自己一樣罷了,宋晏要比自己優(yōu)秀得多,只是真實(shí)到底是何,最終是不能言說了。
賀蘭淺跟隨賀蘭昱在彎彎繞繞的廊道間穿行,凌晨的光景被白色燈籠映地慘敗,在暗沉的廊道里打出一暈暈光圈,賀蘭淺一路走過光暈和其間的陰影,裝飾性的流蘇偶爾臨頭輕輕擦過,光影間好像走過了那些數(shù)數(shù)光年,回望與宋晏摯友生涯,心底竟只能一陣唏噓嘆氣。
宋明俊教習(xí)的時候,自己也有關(guān)于兒時歡樂的模糊記憶,無非是懶得學(xué)的人撒嬌耍賴,硬是要溫和的夫子板起臉來。
那日是個什么光景呢,想是也是深夏微雨,設(shè)在廊閣的讀書寫字的風(fēng)雅之地,偶爾風(fēng)吹過來,廊檐上的淡青色流蘇輕輕擺動,微微沾了雨水還能感受到清涼。賀蘭淺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宋晏的,賀蘭昱身后高挑的小姑娘向自己行禮給了人相遇的第一個介紹:
“公主,我叫宋晏?!眳s不曾想被一向溫和的人嚴(yán)肅斥責(zé):“公主沒問你,你莫要說話?!边€尚小的孩子難免委屈但也應(yīng)承下來:“是,我知道了。”
到了這個時候想起賀蘭淺難免猜測這些都是宋晏要比自己成熟不同的痕跡,只是當(dāng)時太小反而沒注意而已。
后來呢?
后來母親來了吧,母親與先生的關(guān)系想是極好的,雖總言語不和觀點(diǎn)難一致,太傅總也會答應(yīng)母親請求,為自己各種想偷懶求情的時候宋明俊總難以拒絕,那日也是一樣:“明俊,小晏還小,怎么這么和孩子說話,幾個孩子想玩就讓他們放松些也好。到底還小,大了天各一方哪能還能有如此鬧騰的時候?!?p> 那個時候的孩子在成熟也還是玩鬧心性,什么也沒在意??涩F(xiàn)在賀蘭淺仔細(xì)回憶母親那番話確實(shí)過于親近了,心里存了疑問,四下無人只有燈籠輕輕搖晃于是就問出了口:
“二哥?”
賀蘭昱停下來回身疑惑,以為人是撐不下去了,故而眉宇間有些擔(dān)憂:“小淺,怎么了?”
賀蘭淺沒想到人會突然停下于是有些怔楞,燈籠的光打在賀蘭昱的背上,總讓賀蘭淺想到記憶里自己為那段回憶特設(shè)的光暈,畫面有些重疊了。
似乎賀蘭昱背后還站著那個高挑的小姑娘,跟她介紹自己:“公主,我叫宋晏?!?p> 有些怔楞地往賀蘭昱身后望,只是一條昏暗無人的長廊而已罷了。賀蘭昱看人這樣心里擔(dān)憂更甚:“沒事吧,是不是難受了。”
此時才真正回神輕搖了搖頭,心里有些難受:“沒有,我就是···”抬眼給了人一個虛虛的笑容:“就是有點(diǎn)想起來第一次見阿晏的時候的事了···”
賀蘭昱沒回話,賀蘭淺又頓了頓:“二哥,太傅他和母親是有什么關(guān)系嗎?”
賀蘭昱明顯一怔,站直了身,一時間就只剩下了安靜,心里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最后竟只回了句:“嗯。”
很明顯地賀蘭昱不想說,賀蘭淺這一路走來也漸漸學(xué)會了不再執(zhí)拗的要求答案,左右現(xiàn)在心里宋晏的事更讓她在意,于是也就沒再追問下去。輕聲開口:“走吧?!?p> 一路無話,卻又在拐角處停了下來,馬上要到殯宮了,賀蘭淺心口鈍鈍的疼也不知道是心里難受還是真疼,在賀蘭昱身后深深淺淺地呼氣吸氣,以息緩和,猛地一停,賀蘭淺沒剎住閘,楞撞人身上去了,額角頓時紅了些。
“唉,看著點(diǎn)路,小淺,要到殯宮了,你別害怕,二哥一直在你身邊呢?!?p> 賀蘭淺心里卻是到了好笑,自己摯友有什么好怕的,除了悲傷恐懼這種情緒賀蘭淺至今也沒有過,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會的。”
賀蘭昱只能無奈看人一眼,心里還提著神,各種情緒冗雜間,他怎么也說不出口真實(shí),告訴賀蘭淺要見的不是她想的那樣。
有禮說:殯宮門外點(diǎn)燃兩支燭炬,用以照明。靈柩還半埋在堂上的坎穴內(nèi)。喪家的眾男女在門外朝夕哭的地方即位。為了避免喧囂之聲的干擾,此時在場的人都要停止哭泣。
賀蘭淺知道要保持安靜,深深吸口氣,把眼底淚意心底難過喉中哽咽齊齊壓抑了下來,只留面上一片安靜,眼角一尾紅暈而已。
只是見到那個景象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宮門兩支白蠟跳動著燭焰,在這似乎過于長的白日前夜里有些肅穆詭異的氣息。白綢繞著門廳,白紙燈籠四處掛著,在場的人似乎都麻木噤聲,畢竟還昏暗時候,賀蘭淺心底隱隱竟真生出一種恐懼。
最讓賀蘭淺心生恐懼并非這肅靜麻木的氣氛,而是那停在院內(nèi)的數(shù)口棺材,黑木實(shí)心棺被肅靜的白布蓋著,在上白綢還挽著大的白花,只有死亡的氣息。
因而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壓住心底那種想要轉(zhuǎn)身逃走的恐懼感,站定在原地,有些愣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直到被站在身前的人擔(dān)憂地上前輕拍了拍,身上那種冷意讓賀蘭淺打了個冷戰(zhàn),有些無神地看著賀蘭昱,賀蘭昱一看到這種情況,心底也是一慌,每每這種時候他總能想到賀蘭淺還小的那個上元節(jié),賀蘭淺一身冷意,而他是滿身驚懼。
接著是賀蘭淺猛地?fù)涞饺说膽牙?,用了力氣的勁兒讓賀蘭昱往后踉蹌了下,一手死死抓著人的衣服似乎在壓抑著什么,確實(shí)是在壓抑,心底唯一那點(diǎn)清醒提醒著人不能喧嘩,另一手卻在死命捂著嘴,不讓那些哭腔泄出來,只留下破碎的模糊嗚咽。
賀蘭昱愣了下輕嘆口氣抬手拍了拍人的后背,輕聲哄著:“別怕,沒事,小淺,不怕啊,哥在呢?!?p> 賀蘭淺確實(shí)是嚇到了,不知道為何心底那種恐懼就會這么涌上心頭,很難揮去。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觸死亡這件事讓賀蘭淺心生恐懼,明確知道她應(yīng)該只是悲傷難過才對,可這一刻心頭只剩下了令人控制不住顫抖的恐懼。在這些恐懼里還隱藏了深深的愧疚,面對宋晏的死,她竟也會害怕,這讓這顆敏感的心難受得厲害,控制不住地想要以哭這種方式發(fā)泄情緒。
賀蘭昱是理解這種心情的,因而先前他對賀蘭淺重復(fù)了很多遍自己在她身邊,不要害怕,果然還是這種情況。死亡是一件很難以言說的事的,賀蘭昱這種看過多少生生死死的人對死亡也先是恐懼才是悲傷,更何況賀蘭淺第一次這么近的去接觸“死”這一本應(yīng)該模糊的概念,人總對這種模糊的帶了昏暗夾雜痛苦的殘酷概念感到恐懼,這沒什么關(guān)系的。
恐懼是真的,在這過后的悲傷也同樣是真的。
于是一遍遍撫著人的后背安慰:“沒事,沒事···”直到賀蘭淺呼吸漸漸緩了下來,只剩下了微弱的抽氣聲。輕輕放開人示意賀蘭淺轉(zhuǎn)身,賀蘭淺卻就這么執(zhí)拗的在人懷里待著,賀蘭昱也沒強(qiáng)求,最后還是下定決心擦了擦臉上殘留的淚痕,輕呼口氣轉(zhuǎn)過了身。
想是哭過了發(fā)泄過了,依舊肅穆的景象讓賀蘭淺心里的恐懼卻沒了那么強(qiáng)烈,才觀察起這一方院子。
白布覆蓋的棺材太多了,想是殯宮內(nèi)放不下,院內(nèi)才有這數(shù)口棺材,昏暗里白布明顯的很,看了讓人心驚。
自然存了疑惑,賀蘭淺心底的那種充滿冷意的隱隱猜測讓她不由地一抖,卻沒敢問出口,唯恐問出口犯了忌諱一般,似乎就會變成真的一樣。于是讓自己刻意忽略了這個問題,輕聲開口:“阿晏···阿晏在哪?”
賀蘭昱默認(rèn)這種逃避似的做法,不做評價,幫人理了理方才哭得有些亂的頭發(fā),叮囑著人:“不能再哭了,進(jìn)了殯宮再犯了忌諱,阿晏也不想看我們小淺哭成這樣啊?!?p> “我知道?!?p> 穿過廊道,直直往宮閣里走,賀蘭淺看著這滿院的狼藉,心底那點(diǎn)慚意慢慢涌上心頭,不應(yīng)該這樣的,他們都是一樣的,每一個黑木盒子里的都是一個生命的流逝,可能是其他人的親人摯友戀人,賀蘭淺你不應(yīng)該這樣的。
白蠟燃燒著,在地上落下燭淚來,點(diǎn)點(diǎn)斑斑。賀蘭淺望著這滿院的白綢,心緒各種泛濫過后,竟真的只剩下了疲累和空落落的感覺。
緊跟在賀蘭昱身后,看著這些別無二致的黑棺,心里一陣難受,竟只冒出一句:死亡都是這樣相同的嗎?
賀蘭昱輕碰了人下發(fā)旋兒,賀蘭淺敏感地回頭,被賀蘭昱拉近輕拍了拍人背:“心神亂?小淺,實(shí)在難受的厲害,····”
“不行,我要見阿晏···”眼里的執(zhí)拗很是明顯,讓賀蘭昱一怔,輕嘆了口氣:“都是只有衣冠而已罷了,無什么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p> 賀蘭淺只覺心里好像透了風(fēng),呼呼吹過來,再聽不清任何東西,心口的痛感愈來愈嚴(yán)重,讓有些恍惚的心神被迫歸位,賀蘭淺后來想起竟如此佩服自己,還能站在原地輕語低問:“那阿晏在哪?”
賀蘭昱眼里帶了無奈,把人拉進(jìn)來,以防擋著門口來往不便,也不愿讓人看見賀蘭淺可能隨之而來的失態(tài),她是位公主,也是自己的小妹妹,在外人看來灑脫的人在賀蘭淺這兒總有時候細(xì)心得厲害,只期望以此減少給人帶來的二次傷害。
“小淺,現(xiàn)在有些事沒法和你解釋的清楚,等一切結(jié)束了再告訴你行嗎?”雖是溫和勸誡的話,賀蘭昱心里卻忐忑,看著人迷茫的眼睛,又怕人發(fā)難。賀蘭淺只覺疲憊,身心皆是,什么話也說不出口,賀蘭淺畢竟還是長大了,她也不愿讓賀蘭昱為難,但還是存了點(diǎn)私心,可以帶了些懇求意味開口:
“二哥,既然都是衣冠,我能不能···”自知請求是有些過分了,但賀蘭淺思量了下還是開口“我能拿走件當(dāng)個念想嗎?”
不出所料地賀蘭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語氣里帶了嚴(yán)肅:“胡鬧,這些東西是你能碰的嗎?不怕犯了忌諱?!钡降资鞘耪叩臇|西,賀蘭昱對賀蘭淺如此不忌諱而感到一陣心驚,還能說出這種話來!但看著那雙剛剛還哭過紅暈還沒消逝下去的杏眼帶了執(zhí)拗的意思,心里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但這件事是真的不能答應(yīng),不光說是否對逝去的人有沖撞,對自身也是該有點(diǎn)忌諱的。心思百轉(zhuǎn)千回,輕嘆了口氣,從衣袖口拿出了一把銀釵,遞給了人。
僅僅只是細(xì)秀精致的碎花攢在一起,賀蘭淺認(rèn)出那是一朵朵細(xì)而小白玉蘭,簡單大方卻又真真配這玉蘭花的花語:純潔的愛意。
給你真摯的愛。
一時怔楞。賀蘭淺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什么,里面所包含的感情二哥到底知不知道?于是看著眼前沉默的人,竟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知道?!毕袷窃诮M織語言一樣,然后輕輕開口:“正因?yàn)槲抑?,所以才更明白自己承?dān)不起她的愛意,所以其實(shí)是想來還給阿晏的,本想送葬時一并交給下葬人去的,隨了阿晏去了也好?!?p> “但小淺,你對阿晏的友愛卻真配得上這種真摯,既然想留個念想,交給你也許會更好些。”畢竟是在世的信物,總也比那種從逝世者身上來的干凈些,不會犯了忌諱。
賀蘭淺拿在手里緊握了些,微微疼痛從這末端的神經(jīng)傳到心口,鈍痛。最后卻也沒說什么話,只有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賀蘭昱嘆口氣拉著人到了那別無二致的棺材面前來,示意人這口屬于宋晏。
賀蘭淺看著光滑的黑木,輕輕摸了摸,果然只有冰涼的觸感,再無其他。雖知那里面只有那些零碎的衣冠而已,但賀蘭昱告訴她這個是屬于宋晏的,賀蘭淺心里竟真的出現(xiàn)了種這就是宋晏的棺的莫名歸屬感。
阿晏會喜歡嗎?與別人別無二致的東西,總愛帶笑意的人會喜歡這種肅穆的黑木嗎?賀蘭淺心理思緒煩亂,最后也得出個結(jié)果。
卻在賀蘭昱望著白紙燈籠發(fā)神的時候,蹲下身來在左下的那個角落里熟絡(luò)地用手里握著的銀簪在這陰沉的黑木上劃出了一朵白玉蘭,淡淡白色劃痕隱隱露出,惟妙惟肖。
接著就站起身來面上毫無變化,心底卻帶了隱隱的悲意,如何畫白玉蘭還是宋晏所教,今日倒是用上了。
宋明俊總給她留各種奇異題目,繪白玉蘭這一題目難倒了人,宋晏正巧跟著賀蘭昱進(jìn)宮,賀蘭昱替自家小妹妹想法子,宋晏倒真真幫上了人,白玉蘭親手教地惟妙惟肖?;貞浿拢F(xiàn)下頗有往事不可追的意思。
賀蘭淺與賀蘭昱站在這殯宮門口之中并肩無言,像無數(shù)賓客一樣深深行了拜禮,可心中的那種悲傷難言誰也難以看出。就這么站立著,什么也沒有,沒有哭泣,只有微明的天提醒時間的流逝而已。
開始啟殯了。
聽著那三聲說給死者神靈的“噫興”,賀蘭淺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本被對死亡本身恐懼而隱藏起的難過悲哀此時涌了出來,真的是要說再見了啊。
“啟殯——”
“啟殯——”
“啟殯——”
綿長悠遠(yuǎn)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過來,仿佛是從那遠(yuǎn)山的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仿佛是從不明亮的凌晨云間傳過來,空靈而靜,卻又帶來悲意。此時允許的悲傷,刻意的抽泣讓賀蘭淺心里總覺廉價,所有人都有資格哭上一哭,不管什么理由,不管是否是因?yàn)檫@個。
但這種抽泣聲卻讓她深埋在心里的悲意再難以隱藏,眼里的淚意自然匯聚,匯為淚珠,隱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