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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闕仙宮

第四十四章 邀明月

月闕仙宮 楊華子 18243 2020-04-12 10:43:35

  初春時節(jié),寒冬散盡,浩瀚的東海上明月高懸,星河璀璨。海風(fēng)輕拂,長夜靜謐,一艘木船在東海上輕踩著浪紋前行。

  風(fēng)帆輕揚,甲板上空蕩蕩的,人影零落。船近海岸,在夜幕里隱隱約約看到岸上的瞭望塔,直入天宇。

  葉翔躺在船里的一張床上,他聽見一聲號角,指尖輕顫,卻像跌進了深深的海水里,掙扎著無法從亂七八糟的夢里醒來。船艙里盡是昏黃的燭光,微微搖曳著,照亮他虛弱的臉龐。

  一個少年郎坐在床畔,仰起頭天真無邪地問道:“大師父,這位小哥兒咋還沒醒?”

  他口中的大師父板著一張臉,冷哼一聲,不想理會他。

  少年并不氣餒,語聲清脆地問道:“大師父,你咋不理我呀?”

  “這回知道自己醫(yī)術(shù)不到家了吧?還非要逞能,說什么要大發(fā)神威,大顯身手,哼,哼?!?p>  少年挽住大師父的手臂,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撒嬌道:“大師父,徒兒都是按您教的法子醫(yī)治的,怎么是我醫(yī)術(shù)不到家了呢?要我說啊,肯定是您哪里教錯了?!?p>  “屁嘞,你自己學(xué)藝不精,還能怪得了為師?要是為師出手,這孩子的傷勢早就痊愈了。”

  少年朝大師父翻了個白眼,不服氣地道:“噫!大師父你醫(yī)術(shù)和我是半斤八兩,這吹牛的功夫,世上恐怕只有梨花她姐姐才能和您相提并論了?!?p>  大師父撇撇嘴,腦海中沒來由想起商李隱吹牛皮時的神采,心向往之,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下一刻,大師父回過神來,覺得這番姿態(tài)被劣徒看在眼里十分不妥,當(dāng)下冷哼一聲,掙脫被他挽住的手臂。

  少年沉默了一下,說道:“師父,我說句實話,你可別說我吹牛。其實,我是故意不讓他醒來的?!?p>  這還不是吹牛?大師父微微一愣,說道:“哦?是嗎?接著吹?!?p>  “其實我在藥里加了一味隱魂草,所以他才沒恢復(fù)意識?!?p>  “你加隱魂草干什么?”

  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那可說來話長了。”

  大師父怒道:“那就長話短說!”

  “你看這少年昏迷的地點在流波山附近,又穿著承影山的衣服,還不明白他的身份么?”

  大師父微微皺起眉頭,說道:“你的意思是,這少年和你小師叔一樣,都是來流波山參加出師試煉的?”

  “嗯?!?p>  大師父怒道:“你嗯什么?這和你在為師開的藥方里私自添加隱魂草有什么關(guān)系?”

  “大師父你還記得么?當(dāng)時三師叔差人送來卷宗,說是晨曦在流波山試煉,可惜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沒能見著他。”

  大師父怒道:“還不是怪你到處亂跑?害得風(fēng)雪組織的小姑娘在灃拒城里找不到咱們?!?p>  少年怯怯地道:“大師父,你息怒啊,我們才晚去了九天而已嘛?!?p>  “九天?哼,哼?!?p>  少年耐心地解釋道:“大師父,你想想看,晨曦的出師試煉一共才十天,我們在流波山撿到這位小哥兒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天啦,已經(jīng)來不及把他送回承影山了?!?p>  大師父恍然大悟地道:“噢,我明白啦。這少年沒法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回承影山,會被追殺堂的人追殺,所以你用了隱魂草,讓追殺他的人搜索不到他的靈魂印記?!?p>  承影門規(guī)第三條,出師試煉無論成敗,都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回到停云峰頂復(fù)命。

  自祖師爺創(chuàng)派至今,也不是沒有人破壞過這項門規(guī),只是他們后來的下場,都很慘。

  這些人將要面對的,是來自于承影追殺堂無窮無止的追殺。而他們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都死在了這種追殺里。

  少年鼻孔朝天,笑容滿面,驕傲地道:“嘿嘿,我聰明吧?”

  “可是,隱魂草不能長期服用,否則會令人精神衰弱的?!?p>  少年解釋道:“不長期服用,就服用到他傷勢痊愈即可,那時咱師徒倆再溜之大吉。”

  “為什么?”

  “等這小哥兒傷勢痊愈,他就能應(yīng)付那些追殺堂的人了。咱師徒倆武功低微,恐怕不是人家的一合之?dāng)??!?p>  大師父點了點頭,終于明白過來,卻忽然揮了揮衣袖,負手背對著少年,怒道:“你這劣徒,往藥里亂加什么隱魂草?我看你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啊?”

  大師父仰望艙頂,留給少年一個偉岸的背影,云淡風(fēng)輕地道:“為師闖蕩江湖數(shù)十年,怕什么承影山追殺堂的人?他們來一個,為師殺一個,來兩個,為師殺一雙?!?p>  少年聞言一愣,默默地低下了頭,自愧弗如。

  忽然,船艙里起風(fēng)了,燭光猛地晃了一下,搖曳不定。師徒兩人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扭頭往艙門的方向望去。

  只見艙門緊閉,哪里會有風(fēng)能刮進這密閉的船艙里呢?

  下一秒,少年被嚇得后退了兩步,背后一陣颼颼的涼意,冷汗浸濕了衣衫。他背靠著墻壁瑟瑟發(fā)抖,說不出話來,心中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出生時被親生父母遺棄在殉情崖邊上,先天缺了三魂七魄之中的臭肺魄,那縷魂魄曾化作陰物,在梨花峰頂糾纏了他數(shù)年之久。

  少年悚然一驚,想到當(dāng)年自己在演武場上第一次見到那陰物之時,便是這般感受。

  他雖然只有三魂六魄,六魄之中的尸狗魄卻異常強大,對世間萬物有著非同尋常的靈敏觸覺。

  少年嚇得滿頭冷汗,隱約中看到有一縷灰氣緩緩飄向床上躺著的小哥兒,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大師父看見他的神情,便知道有不干凈的東西進了船艙,雖然自己看不見,亦屏息凝神,不敢高聲語。

  那一縷灰氣在床前凝成人的形狀,時隱時現(xiàn),縹緲不定,仿佛被風(fēng)一吹就會散去。

  它默默地凝視著昏迷未醒的葉翔,一動也不動。

  許久后,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葉翔腦海中響起,如和煦的二月春風(fēng)。

  “哥,我是阿笙啊?!?p>  阿笙?葉翔神識混亂,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身在夢里。他頭痛欲裂,更想不起來曾認識過一個叫阿笙的人。

  “哥,都已經(jīng)第十世了,你怎么還和那個人有如此多的羈絆牽扯?”沉默半晌后,那聲音猶在自言自語,“哦,也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是咱們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是在做夢么?第十世,是什么意思?

  還有,那個人,是誰???

  “哥,對不起,要你一個人孤單了這么久。你放心,待到那人這一世的十八歲生辰,我親手宰了他,就甘心入輪回,從此不再做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p>  “哥,阿笙還有一個心愿,只希望下一世,還能有幸做你的妹妹,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凡凡地度過一生?!?p>  妹,妹妹?你是我的妹妹么?

  “哥,聽剛才那人說,會有什么追殺堂的人來殺你么?對不起,阿笙沒法子在你身邊保護你?!?p>  “你現(xiàn)在吃了隱魂草,神識混亂,倒也如我所愿,估計你醒來后會把阿笙忘得一干二凈,如此我才敢來見你?!?p>  “我會在你的識海里藏下這八個字,你莫要忘記了:一念清凈,烈焰成池。”

  一念清凈,烈焰成池?是什么?

  “只是一句心法口訣而已,有了它,你在面對追殺堂的人時會輕松許多。哥,你一定不要忘了?!?p>  “哥,阿笙真的好想你。”

  “我走了,哥。”那道灰影凝望著東海上的另一個方向,忽然消失不見。

  葉翔在夢里渾渾噩噩,驀地眉頭緊鎖,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xiàn)出一幅詭異的蒼涼畫面:天色陰沉,細雪飛舞,他化作一縷陰魂,飄蕩在半空中,在自己的“頭七”魂兮歸來,凝望著自己的墳塋。

  天高地迥,萬物蕭索,風(fēng)呼嘯地吹著。華山腳下的一座墓碑前,一個瘦弱的女子穿著單薄的衣裳,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抬頭時,她雙目通紅,神色堅定,拾起手掌一字一句地對天起誓:“華山鹿笙誓殺拜月教和澈,十生十世。”

  停云峰頂,與往日別無二致的熱鬧非凡。

  層臺累榭,碧瓦朱甍,停云峰作為承影山的主峰,容納了千余名弟子仍不令人覺得擁擠。富麗堂皇的大殿位于山頂?shù)恼醒?,正門外是大理石砌成的巨大演武場,美輪美奐。

  陽光灑下,照不透交織的云霧,宮殿在霧里似真似幻,如同幻境。

  畢晨曦、葉思齊、葉賦詩、葉橫槊、葉嘉言與葉瑤竹一行六人依次走入大殿,向停云峰的首席長老葉隅川交代了試煉的經(jīng)過。

  承影在門下弟子完成出師試煉的過程中,對他們保持著絕對的信任,從來不派長老或者長輩同行監(jiān)督,自然也無法知道弟子在試煉中有沒有犯規(guī)或者作弊的行徑。

  葉隅川只是大致詢問了一下試煉過程,并沒有過多的刁難。

  畢晨曦一行六人在回歸的途中,已經(jīng)將謊言編織得無懈可擊,希望能掩蓋李揚帆出手相助的事實。

  “師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葉思齊躬身行禮之后細細匯報。

  在他敘事的時候,其余五人都略有些緊張地盯著葉隅川那張蒼老的臉龐,怕被他聽出破綻。

  整個試煉的過程跌宕起伏,葉思齊又是口才極佳,令葉隅川長老感到自己如同置身在風(fēng)雨如晦的流波山上,和他們一起共渡難關(guān)。

  講到了摘下七彩琉璃花時的風(fēng)云色變。

  居然是一只可以變幻天象的蛟龍?葉隅川皺了皺眉頭,這只妖獸不會是金丹期的吧?

  講到了七人最初對敵時的試探。

  哦,原來蛟龍的罩門在雙眼上,這幾個小伙子挺聰明的嘛。葉隅川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贊賞地看著眼前的六位弟子。

  講到了七柄神兵在流波山頂?shù)脑⊙獖^戰(zhàn)。

  試煉居然如此兇險?葉隅川看著面前傷痕未愈的幾人,皺了皺眉頭,打算過會兒去詢問一下出題目的長老,是否之前沒調(diào)查清楚。

  最終的結(jié)局則是,畢晨曦的仲謀劍刺入了蛟龍的另一只眼里,已經(jīng)重傷且雙目失明的蛟龍無法辨別方位,撞在了山峰上,跌落山崖后不知所蹤。

  葉隅川贊許地看著他們,亦如在過去的許多年里,看著那些門派里最優(yōu)秀的弟子歸來時一樣。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畢晨曦的身上。

  葉隅川知道這個未曾修行的瘦弱少年,在這一場戰(zhàn)役里所貢獻的力量,不遜色于其他六人中的任何一個。

  梨花峰么?那個地方出來的人,果然都不簡單。

  葉隅川當(dāng)場宣告他們的出師試煉成功完成。

  也就是說,他們都已經(jīng)成功出師,隨時都可以離開承影山。

  從今以后,山無遮,海無攔,神州四百八十城,他們想去哪里都可以。

  唯一的遺憾是,那個叫葉翔的人,卻始終沒有歸來。

  之后,葉隅川長老檢查了七人拓印后留在停云峰上的靈魂印記,葉翔的靈魂玉簡此刻正安然無恙地躺在案幾之上,證實他尚在人世,并未殞命在東海。

  葉翔由于在參加出師試煉時,未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回到承影山,視作叛逃。

  六人立即向葉隅川長老求情,說葉翔可能是重傷未愈,才沒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返回寧遠城。

  可惜,葉隅川聞言之后,只是面色凝重地緩緩搖頭。

  結(jié)果出得比想象中更快,在他們六人從大殿正門走出來的時候,門側(cè)已張貼著一張巨幅的白紙,寫著另一組承影弟子的試練內(nèi)容。

  “十五日內(nèi),殺瀾溪峰叛派弟子葉翔。六人組,李梣溪,孫雅楠,吳越彬,齊正則,白敬亭,溫溯,須獨自進行,不得聯(lián)手……”

  六人沉默地看著這張公告,深鎖眉頭,相顧無言。

  許久之后,他們各自離去,只留下山頂微冷的風(fēng)吹得白紙簌簌揚起然后落下。

  眾人踩著下山的階梯緩緩離去,還沒走遠,忽然看見天上飄過一朵流云,一個騰云駕霧的白色身影從天而降,輕輕落在了停云峰頂。

  御空而來的男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高而清瘦,穿著一襲灰色儒袍,氣質(zhì)儒雅,儀表堂堂。

  他神色淡然地看了一眼美輪美奐的停云峰大殿,緩緩走上階梯,身形就停留在了正門外,負手而立。

  而他的面前,是那張才剛剛掛出的,寫著新的出師試煉的白紙。

  男子一頭長發(fā)沒有扎起來,隨意地披在身后。他身上看不到一點裝飾的物件,手上連儲物戒指或者手鐲也沒有。

  “他是誰?。俊?p>  “不知道,沒見過?!?p>  “這人怎么如此膽大妄為?”

  一些停云峰的弟子注意到他,小聲地議論紛紛。

  停云峰作為承影的主峰,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出于對承影的尊重,要去停云峰頂?shù)娜藗兌疾粫街憋w至山頂,大多都是飛行到距離山頂幾十或者上百米的地方,再徒步走上去,下山時亦是如此。

  哪里會有人會像眼前這個男子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從云上飛落下來?

  葉隅川自大殿深處緩步走出,見到公告前站著的男子時,顯然吃了一驚。他立即躬身行禮,將灰衣男子請入了殿內(nèi)。

  畢晨曦停步回望著那個氣質(zhì)出塵的男子,是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只是不知為何,目光就是會被他吸引。

  葉依東站在畢晨曦身側(cè),順著小師弟的目光看到了那個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喃喃道:“葉幽篁?”

  “什么?葉幽篁?”身旁的一眾年輕弟子聞言都大吃一驚,葉橫槊脫口而出道:“他怎么下山了?”

  葉幽篁在承影山名氣極大,年僅五百余歲,卻已做了多年的瀾溪峰首座。據(jù)說他修道天賦極高,與風(fēng)神葉以南相比亦更勝一籌,修為深不可測。

  而他一心向道,五百年來極少走下瀾溪峰。

  葉思齊說道:“也不奇怪。你們可能不知道,葉翔就是葉幽篁師伯的關(guān)門弟子?!?p>  葉瑤竹恍然大悟,說道:“看來,葉幽篁師伯倒是挺關(guān)心葉翔的,居然為他破例下了山?!?p>  “希望葉幽篁師伯能替葉翔說上幾句好話吧?!比~橫槊嘴上這樣樣說著,但眾人心里卻都十分清楚,承影的門規(guī)又哪有這么容易改變呢?

  “唉。”葉思齊嘆了一口氣,“走吧,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p>  一行人相繼御空散去。

  葉依東早已有了梨花峰首座該有的氣質(zhì)風(fēng)范,向葉嘉言這個走在眾人最后面的年輕晚輩點頭致意,說道:“多謝?!?p>  葉嘉言客氣地向葉依東回禮,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畢晨曦這才知道,葉嘉言在這趟流波山之行中,對自己百般照顧,原來是受葉依東所托。

  “大師哥。”畢晨曦笑著輕聲叫喚了一聲。

  葉依東微笑著走近畢晨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舞,然后說道:“小師弟,你做得很好。我們先回梨花峰吧?!?p>  不知不覺間,十年的光陰就這樣在指尖悄悄的溜走了,而十年前那個被他抱上梨花峰的孩子,如今已和他一般高了。葉依東心中百感交集。

  畢晨曦笑著點了點頭。

  后來,于梨花峰頂,畢晨曦向葉依東詳細陳述出師試練的經(jīng)過,提及若不是李揚帆出手相助,后果將會極其慘烈。

  葉依東看著有些后怕的小師弟,說這次承影發(fā)布的試煉任務(wù)可能確實有問題,不過即使李揚帆最后沒有出手相助也無妨,當(dāng)時風(fēng)神姬忱風(fēng)亦在流波山。

  畢晨曦聞言一愣,三師哥么?

  他雖然從三師哥的超級粉絲葉思源口中聽說了關(guān)于他的茫茫多的故事,那些事跡都如同神話一般,說得姬忱風(fēng)宛若神明,可對畢晨曦而言,他與三師哥始終素未謀面,對他有些陌生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畢晨曦想起葉思源多年來對三師哥的敬仰夸贊,說著那句“厲害了,我的三師叔”時自豪的神情,不由開心地笑了。

  葉瑤竹,本名叫白以冬,是寧溪城白家的千金。她在流波山上的關(guān)心和相助,是葉怡西的一份心意。

  白家當(dāng)代的老祖母如今已經(jīng)隱退江湖,隱居在家族的后院之中,不再過問凡塵俗世。她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是縹緲峰靈鷲宮的弟子。

  而葉嘉言,則是葉依東的一份心意。

  小師弟的出師試煉,他怎能不上心呢?

  畢晨曦笑著數(shù)了數(shù),四位師哥里,有三位都這樣關(guān)心和幫助自己。

  至于四師哥葉亦北嘛,興許正在神州某處的名山大川游玩,消息閉塞到不知道自己要參加出師試練吧。

  灃拒城東臨東海,北接寧州,城北的蔡陽山綿延百里,蔡、寧兩州南北相鄰,以此為界。蔡陽山上春樹茂密,隔離天日,是當(dāng)年劫后余生的灃拒城民一棵一棵親手種植,到如今才不過百年樹齡。

  百年前昆侖山西王母遇刺,昆侖山人心惶惶,眾雨師自顧不暇,沒能調(diào)順人間風(fēng)雨,恰逢雨神葉雨濃閉死關(guān)修行,不知世事,以至天下大旱。天干物燥,蔡陽山上燃起了一場大火,整片森林付之一炬,灃拒古城亦沒能逃過這場浩劫,燒成一片廢墟??蓱z城內(nèi)幾十萬百姓,有過半殞命在火海里,瘡痍滿目,生靈涂炭。

  百年光陰如水,物換星移,如今重建于舊址上的灃拒新城繁華鼎盛,更勝往昔。城內(nèi)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縱橫交錯的街道上人煙湊集,古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說的大體就是這般好景。

  此時已是黃昏,葉翔一瘸一拐地走出蔡陽山的蒼翠山林,準(zhǔn)備由灃拒城北門入城。

  他身上衣衫破爛,手中拿著被他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金戈長劍,劍上沒殘留下一丁點兒血漬。而那匹名叫追電的良駒,清晨與他結(jié)伴離開灃拒城,如今已被承影山遣來追殺他的弟子斬成兩截,它的尸骨長埋于蔡陽山陰。

  葉翔帶著一身傷痕,緩緩走下蔡陽山。他的面前是一條開闊的官道,不算擁擠,直通三里外的灃拒城北門。

  抬頭仰望,夕陽無限好,傾吐著火紅余暉,燃燒了伴著它的七朵無暇晚云。云霞絢爛,掛在萬里晴空的盡處,美得動人心魄。

  天色將晚,暮色下的灃拒城瑰麗多姿,氣象萬千,已再無一座古城的蒼老氣息,顯得朝氣蓬勃。

  葉翔衣裳破爛,披頭散發(fā),衣上血跡未干,但他混在一批江湖俠客里,也不是十分扎眼,極順利地入了城。他在灃拒城第一條街道的商鋪間徘徊許久,買了幾身新衣裳,替換掉身上的血衣,又挑了一柄鑲嵌了華貴寶石的劍鞘,徒有其表而已。

  一擲千金后,葉翔收劍入鞘,扮作一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兒,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緩步走著。

  而后面那個故作輕松寫意、正四處打量的男子并不知道,前方走著的葉翔,其實早已注意到了他。

  葉翔在街道兩側(cè)的攤位間閑逛著,不必刻意地回頭看,就知道那個人還在跟蹤自己。

  葉翔的目光從未在那人身上稍作停留,由始至終裝作一副未曾察覺的樣子,卻能清晰地洞悉他的一舉一動。

  “一念清凈,烈焰成池?!比~翔默念著這句不知從何而來的心法口訣,心靜如止水,無一點波瀾。

  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格外清晰,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仿佛被水洗過的世界,明亮入微,讓他能輕而易舉地洞察一切。

  而閉上雙眼后,靈識外放,一幅立體的畫面立刻投射在他的腦海之中: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人,他們臉上的皺紋和青絲間的白發(fā),兩旁攤位上叫賣的人,他們吐出的唾沫星子,和屋檐上,一只振翅飛向天空的春鳥。

  不必向四下張望,所有的人和事都歷歷在目,巨細靡遺。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精妙絕倫,令葉翔沉醉于其中,無法自拔。

  當(dāng)然,還有那個從蔡陽山下來后便一直尾隨他的男子,穿著一身青色的承影服飾,身材瘦小,弱不禁風(fēng),臉上線條柔和,眉梢眼角藏著秀氣。

  不過,葉翔并不急著去與那人廝殺,反正每過一刻,他所受的傷就會好上一分,多那么一丁點兒勝算。

  第四個了。葉翔微張著嘴,嘴唇有些干裂。他深感無奈地搖了搖頭:真的是沒完沒了了呢。

  那日在東海上,葉翔于船艙中悠悠醒來,暗自算了算日子,即便自己日夜兼程趕回寧遠城,出師試煉也早已逾期,為時晚矣,索性隨蘇神醫(yī)與葉思源一同來到了灃拒城。

  在灃拒城中靜養(yǎng)了幾天之后,他的傷勢已近痊愈,便辭別了行醫(yī)天下的師徒二人,孤身入蔡陽山,返回寧州。離別之際,蘇神醫(yī)饋贈了珍貴的療傷圣藥,讓他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而在昨日,他在蔡陽山上連續(xù)遭遇了三場惡戰(zhàn),雖說對手都是承影山年輕一代的弟子,而非追殺堂的供奉長老,已令他渾身是傷。

  “一念清凈,烈焰成池?!比舨皇菐兹涨澳硞€陰物埋在他腦海里的這八個字,令他能看透對方劍招里的破綻,他已同駿馬追電一樣,死在了蔡陽山上。

  昨日,葉翔并沒有手下留情,那是他前二十年生涯里第一次殺人,然后很快地,是第二次、第三次。猩紅的血液被金色的劍氣刺得噴濺而出,當(dāng)對手生命消逝的那一刻,葉翔出乎意料地鎮(zhèn)定。

  他知道,自己的心不能亂,一定要穩(wěn)若磐石,因為他將面臨的,是來自于承影無窮無止的追殺。在他之前,那些不顧門規(guī)、擅自離開寧遠城的同門,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毫無例外。

  “無窮無止?!比~翔想著門規(guī)里的這四個字,心情沉重,壓抑得有些喘不上氣。

  他的余生,已沉入了黑暗的永夜里,無星無月,看不見一絲曙光。

  他會成為第一個,在追殺之中活下來的人么?

  葉翔信步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路旁跪著一位蓬頭垢面的女子,臉上布滿了泥灰,令人看不出她的容貌與年紀(jì)。她沉沉地低著頭,不敢去打量來來往往的行人,與遍身羅綺的市民相比,她只穿著一件破舊的粗布衣服,十分卑微。

  女子靜靜地跪在那里,與繁盛紛奢的灃拒城格格不入。

  她身后躺著一具冰涼的尸體,被一張破爛的草席遮住,身側(cè)的一塊破木板上用碳灰寫著“賣身葬父”四個歪歪扭扭的字,令女子顯得格外凄憐。

  但灃拒城內(nèi)的人好似對這類事情見得太多,冷漠木然,連停下腳步看她一眼的人也沒有。

  落日西沉,女子已經(jīng)不知道跪了多久,但面對著殘酷的世界與悲涼的人生,她也別無選擇,只能低眉接受。

  葉翔停下了腳步,望著這位可憐的女子時,腦海中驀地浮現(xiàn)出一幅蒼涼畫面。這畫面并非與眼前的一幕如出一轍,只是有另一名似曾相識的女子跪在墓碑前,淚流滿面。他怔怔出神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從懷里取出一錠金子,躬身放在女子身前的地面上。

  葉翔微微一愣,方才回過神來,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有如此舉動,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離去。

  暮色四合,賣身葬父的女子精神已有些衰弱,她盯著金子看了好大一會兒方才抬起頭來,只能看見葉翔離去的背影,在夕陽晚照中漸行漸遠。

  女子匆忙拾起眼前的金子,站起身來便想去追他,卻因為跪在城門口的時間實在太久,甫一起身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顧不得身子疼痛,跑著追上了閑逛的葉翔,卻沒喊他,只是怯怯地跟在恩人身后。她也不敢伸手,怕弄臟了他的衣裳,在心中企盼這位一身錦衣的公子能發(fā)現(xiàn)自己。

  葉翔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眼前的可憐女子,說道:“先去把你爹埋了吧?!?p>  女子急切地點了幾下頭,眼神中透著感激之色。

  她張了張早已發(fā)干的嘴唇,卻不知該說什么,只見眼前的這位公子哥兒正仰頭望著天際的晚霞,怔怔不語。

  一身紈绔子弟打扮的葉翔賞著今日凄艷的暮色,默念口訣,努力做到心如止水,查探到那一直尾隨他的人正駐足觀看,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葉翔知道以自己此時的傷勢,對上這人該無勝算,自己當(dāng)是命不久矣。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契此景卻并不合此情的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雖然并非垂垂老矣,自己的生命,卻也即將走到盡頭。

  葉翔的心里,卻沒有常人當(dāng)有的那份不安,他望著城門的方向,對女子輕聲說了一句:“明早來北門外找我?!?p>  街道人潮川流不息,他嘴角扯出一個微笑,說道:“那時如果看到的是我的尸體,就把我也埋了吧。”

  賣身葬父的女子不明所以,仍是點頭答應(yīng)。

  一直跟蹤葉翔的男子名叫溫溯,他聽見葉翔對女子的囑托,想了想,覺得明早再殺他亦無傷大雅,于是同意了這個約定。

  溫溯毫不拖泥帶水地扭頭離去,去尋另一個客棧休養(yǎng)一晚,而對于明早在城門外的決戰(zhàn),兩人十分默契地心照不宣。

  葉翔松了一口氣,卻忍住了沒回頭去看溫溯離去的身影。

  此時天色將晚。

  灃拒城沒有宵禁,對于城里的許多人而言,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各處酒樓正點亮門口的迎客燈籠。

  城中央的醉霄樓有著九州第一高樓的名號,以手可摘星辰來形容它自然是夸張了些,但倘若站在醉霄樓最高層“富貴榮華”包廂之中,以灃拒城之大,竟能一眼望見城門口。

  云萬里三千疊,天盡頭城不夜,一個滿頭白發(fā)的青年男子站于醉霄樓頂層,卻不去看天邊那一抹最后的火燒云,只是靜靜地看著葉翔微瘸著走回客棧,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他身邊走近一位相同年紀(jì)的男子,穿著一身鮮紅的勁裝,顯得格外扎眼。男子與白發(fā)人一同站在窗前眺望遠方,視線鎖定在街頭的葉翔身上。

  樓上二人何許人也?

  莫說灃拒城,即便放眼整個九州四百八十城,加上杭州風(fēng)雪組織與蘇州驀山溪,能叫上“富貴榮華”包廂里二人名姓的,一只手就數(shù)的過來。

  連風(fēng)雪組織白樓里相關(guān)卷宗上記載著的,也只是“白發(fā)”、“修羅”而已,僅有季沫冉親筆寫下的寥寥數(shù)字,語焉不詳,記載著五百年前長安城里的一段舊事。

  世間少有人知曉二人的真實姓名與來歷。

  白發(fā)三千,紅衣修羅,五百多年前曾參與角逐拜月教教主之位,最后一輪惜敗于當(dāng)代拜月教主公孫無雙之手,差之毫厘,如今分別是蟬羽堂與竹醉堂的堂主。

  拜月教總壇遠在有“彩云之南”之稱的云州。

  神州共九州三十六郡,云州在偏遠的南方,但天下無事則已,有盛事,則常在云州。如當(dāng)年《道經(jīng)》問世,絕世神兵軒轅神劍出土,以及修真界三大盛會之一的拜月教主的渡劫會,皆在云州。

  于云州當(dāng)?shù)氐男扌姓叨?,拜月教仍能稱得上是神秘莫測,它有著許多特別的教規(guī),其中之一便與教主之位有關(guān)。

  當(dāng)拜月教每一代的教主即將渡天劫時,各長老、堂主會邀請?zhí)煜赂骺つ挲g在二十五歲以下,修為在金丹期以下的青年俊彥來參與新一代教主之位的角逐,勝者自然成為新任的拜月教教主。

  而令這些年輕的天才們?nèi)顼w蛾撲火一般投身于這場比拼之中的原因,在于拜月教主渡天劫從來沒有失敗過,毫無例外。

  羽化飛仙,這對于修士而言,是致命的誘惑。

  樓上的白發(fā)與修羅將葉翔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穿著一身紅得令人驚心動魄衣裳的修羅看著即將消失在客棧門前的葉翔,問道:“這就是你挑的人?”

  滿頭銀發(fā)但容貌年輕英俊的男子點頭稱是:“嗯。怎么樣,我的眼光還算不錯吧?”他說著揚起嘴角笑了起來,那一抹輕笑比他那三千雪發(fā)還要惹眼。

  修羅淡淡說道:“還不錯,天賦、潛力都是上上之選,就是修為差了一點?!彪m說拜月教將參與條件設(shè)在了金丹期以下,參加這場競逐的大都是靈寂期的修士,葉翔心動期的修為顯得有些不夠看。

  白發(fā)人仍舊是不羈地笑著,說道:“怎么,你還看不上人家?人家看不看得上咱們,還不一定呢?!?p>  修羅不由感到有些詫異,問道:“哦?怎么回事?”

  白發(fā)人微微瞇了一下雙眼,看著天邊西沉的夕陽,它在與世界做著最后一秒的告別,說道:“我邀請他參加試煉,他還沒有同意?!?p>  修羅呵呵笑著點頭:“沒同意?呵呵,有點兒意思?!?p>  曾拒絕過拜月教試煉邀請的人屈指可數(shù),五百年前,白發(fā)人陳三千并不在邀請之列,是一位叫做葛城涼、后來又加入了靈鷲宮的女子,將機會讓給了他。

  “你呢?挑好人了么?”白發(fā)人開口詢問他。

  修羅淡淡說道:“我啊,挑的人還不如你呢?!?p>  白發(fā)人一臉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露出詢問之色,修羅解釋道:“他是一位窮酸書生,尚不懂得修行,比這個葉翔差了十萬八千里?!彼皖^看著灃拒城里漸漸燈火通明的夜市,不知為何嘆了一口氣,說道:“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唉,多像當(dāng)初的你?!?p>  白發(fā)人淡淡道:“書生,嘿嘿,你沒聽說過負心多是讀書人么?”

  修羅一笑置之。

  白發(fā)人看了一眼身旁這位曾令他當(dāng)年發(fā)出“既生瑜,何生亮”感慨的對手,問道:“看得出來他被跟蹤了嗎?”

  被稱作是修羅的男子一生殺人無數(shù),豈會看不透兩人間的這些雕蟲小技?他看著已經(jīng)走遠了的青衣溫溯,點頭說道:“早看出來了,怎么回事?”

  “叛派,被幾個人追殺?!?p>  修羅笑道:“你挑的人,可真不讓人省心?!?p>  白發(fā)人亦笑道:“正好,承影山已幫我挑好了他第一輪的對手。”

  “哦?是誰?”修羅一邊問著,一邊示意白發(fā)一起去城外觀戰(zhàn)。

  白發(fā)人一字一句道:“齊正則。”

  修羅問其故,白發(fā)人向他細細講來,那張掛在承影山停云峰大殿外被山風(fēng)吹拂著的公告,上面清晰地寫著:“十五日內(nèi),殺瀾溪峰叛派弟子葉翔。六人組,李梣溪,孫雅楠,吳越彬,齊正則,白敬亭,溫溯,須獨自進行,不得聯(lián)手。”

  齊正則的名字赫然在列。

  白發(fā)和修羅并肩站在醉霄樓“富貴榮華”之中,各自自修武功,絲毫不覺得枯燥乏味,直至夜盡天明。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灑下,兩人不約而同地睜開了雙眼,御空來到了灃拒城北門之外。

  立于灃拒城恢宏高大的城墻之下,望向遠處對峙著的溫溯與葉翔,一身修為早已通天的白發(fā)與修羅二人都是抱著一番看戲的閑情雅致,忽然同時想起兩人初見時的尷尬事,相視一笑。

  那年長安城中,修羅修為低微,如今日一般遇著路邊兩位俠客決斗,多管閑事地非要上前指點一二,卻被兩位俠客冷嘲熱諷了一番,辯說不過,只得灰頭土臉地溜了。沒走多遠,卻撞見一位哈哈大笑地書生,吟讀著“孔子?xùn)|游,見兩小兒辯日”地名篇。

  那一邊讀書一邊笑,又一邊斜眼瞅他的書生,就是陳三千。

  當(dāng)時的決斗與眼前的一幕是何等的似曾相識?只是不再有“孔子?xùn)|游,見兩小兒辯日”的糗事。

  天還沒亮透,進出城的來往旅客并不多,看到這一幕后卻不約而同地下馬駐足,遠遠圍著兩人,看著熱鬧。

  灃拒城自古以來民風(fēng)彪悍,市民生來好戰(zhàn),只要不是手頭上有要事,自然不會錯過這等好戲。

  在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里,英姿颯爽的溫溯如同是春日溫柔的陽光,面相如女子一般柔美的少年在朝陽下顯得如此特別。

  與葉翔表現(xiàn)出的那種無能紈绔的氣質(zhì)不同,這位出身于嶺南溫家的溫潤公子哥更像是長大在溫柔鄉(xiāng)里的賈寶玉。

  溫家公子嘴角含著一抹微笑,緩緩拔出手中的劍,城門外亮起一道銀光。溫溯手腕并未晃動,劍尖卻在不停地顫抖著,他手中所拿著的,居然是一柄軟劍,正如銀蛇一樣搖晃著腦袋。

  “一念清凈,烈焰成池。”葉翔面色沉如水地默念了一聲,緩緩拔出金戈長劍,沉默地看著對面的溫溯。雖然與多年前某人故作溫文爾雅的笑容截然不同,仍然不免讓葉翔想起多年前的蘇瀚文。

  不屑于偷襲的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么?

  葉翔望向溫溯的目光微冷,想起了那一年在寧溪城外向他拍來的那一掌,右手緊緊握住金光彌漫的長劍。

  溫溯出劍,他腳下踩著輕靈的步法,極薄卻極為鋒利的軟劍刺向葉翔,在劍招即將被葉翔格擋時,劍尖卻詭異地扭了一個彎,如靈蛇一般改變了前行的方向,令葉翔大吃一驚。

  葉翔猝不及防之下只能選擇后退,這才險之又險地躲了過去。

  劍魔獨孤求敗一生曾用過四柄劍,“利劍無意,軟劍無常,重劍無鋒,木劍無滯,無劍無式”中的“無?!眱勺滞昝赖孛枋隽怂值淖限避泟κ侨绾蔚墓砩衲獪y,從未與軟劍交戰(zhàn)過的葉翔明顯感覺到極度地不習(xí)慣,不停地被溫溯的軟劍逼得躲閃后退。

  風(fēng)度翩翩的溫溯飄掠進攻,十分瀟灑地追著狼狽的葉翔不放。

  銀色軟劍從未給金光彌漫的金戈劍相擊的機會,招式辛辣詭譎,卻始終沒能刺中過葉翔,每每被他險之又險的躲過去。

  溫溯邪魅一笑,開始在軟劍上加持真氣,銀白色的劍氣自軟劍上縱橫發(fā)散,如疾風(fēng)驟雨一般襲向葉翔。

  那些真氣從軟劍上激射出來,無情地擊打在葉翔身上。

  “呃。”本來便已是重傷之身的葉翔痛哼一聲,錦衣上瞬間出現(xiàn)數(shù)道裂痕,鮮血汩汩流出。

  遠處的紅衣修羅將這一幕看在眼里,淡淡說道:“敗局已定,看來你要換一個人選了?!?p>  白發(fā)人的如雪白發(fā)在黑暗中比修羅的一身艷紅衣裳更惹人注目,而他毫不在意,聽聞修羅的判斷,他笑著緩緩搖了搖頭。

  就在此時,葉翔終于成功格擋住溫溯的招式,泛著淡金色光華的金戈劍重重擊在那道始終劃著詭異弧線的銀白色光芒之上,聽見清脆的一聲鳴響。

  但自軟劍上散發(fā)的浩大劍氣無情穿過阻隔,如怒濤一樣轟擊在葉翔胸口,劈地葉翔倒飛出去,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吐了一大口血。

  溫溯的劍招瞬間爆發(fā)出極大的破壞力,他自己卻依舊笑得像一個大家閨秀,靜靜執(zhí)劍站立,背對朝陽,側(cè)著腦袋溫柔地凝視著葉翔。

  只可惜這份溫柔,錯生在了男兒身上。

  葉翔嘴角染血,衣衫破裂,神色痛苦地望著溫溯。

  看戲的人在竊竊私語,好似所有人都認為結(jié)局已定??擅鎸@一場必敗之局,葉翔仍未失去信心。

  他想起了幾日前遇到的那個一頭白發(fā)的男子,和兩人之間的一席談話。連神秘莫測的云州拜月教都邀請自己去參加教主的競逐了,哪里會沒有自信哩?

  而至于為什么沒有答應(yīng),因為那太難了!

  葉翔還沒夜郎自大到認為自己的天賦放眼九州仍屬一流之選。

  天下真的太大了,九州四百八十城里年輕俊彥無數(shù),哪一次拜月教教主的決出不是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的風(fēng)云激蕩呢?

  令葉翔稍稍有些難過的是,承影山來追殺自己的人,都是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年輕弟子,而僅僅是第四個,就逼得自己底牌盡出了么?

  自古以來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的根本法則,在這樣生死的邊緣,葉翔卻忽然想著,活著,真的這么難么?

  他忽然決定,如果今日勝了溫溯,熬過這一劫,他就去參加拜月教的試煉,去角逐這一代的拜月教教主之位。

  因為除了要努力活下去,他未來還要去報仇,那個埋在他心底從未磨滅的滅門之仇。

  除了當(dāng)年壓陣的蘇瀚文,那件滅門慘案的幕后黑手是誰?當(dāng)他最終調(diào)查清楚后,又有能力去報仇么?

  如今僅僅是承影的一個普通弟子,就殺的自己毫無還手之力了么?

  他需要一場奇跡,一場造化,而拜月教的試煉邀請就適時地橫在面前。

  如果,他真的能在試煉中勝出然后成為拜月教的教主,到時候連九九天劫都不放在眼里,整個九州都可以橫著走,又有什么仇報不了呢?

  他一定要成為拜月教的教主。

  無論如何也要賭一賭吧,最差不過是輸?shù)糇约旱男悦?p>  無論這個過程有多難,他都要向死而生。

  在夜盡時空中的星辰已經(jīng)隱匿了蹤跡,就在葉翔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瞬,忽然天有異象,有一顆屬于他的命星微微閃了一下,只是灃拒城里無人察覺。

  葉翔掏出幾粒丹藥服下,掙扎著站起身來,腳步踉蹌。在白發(fā)與修羅沉默的目光中,他怒吼著沖向瀟灑獨立的溫溯,右手金戈長劍發(fā)出令天地失色的燦爛金光,如同夏日正午的酷烈陽光讓人無法直視。

  溫溯面色依舊輕描淡寫,功運雙目,輕松看透這片輝煌金光里的一處破綻,卻出乎意料地,看到葉翔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截劍柄。

  沒有劍身,只有劍柄。

  溫溯對此大惑不解,是暗器么?

  自認為穩(wěn)操勝券的溫溯,一邊分神關(guān)注著葉翔的左手,一邊持劍抵御來對手的全力一擊。

  如月光一般皎潔明亮的銀白色軟劍重重與金戈劍再次交擊,在劇烈的沖撞下,兩柄仙劍之間迸發(fā)著炫目的火花,發(fā)出刺耳的鳴響。

  溫溯在卷起的狂風(fēng)里依舊紋絲不動,毫發(fā)無傷。

  葉翔渾身是血,目露兇光。

  下一瞬,空氣中似乎有了異樣,仿佛周圍的空間被某種看不見的物體切割出一條裂痕。陽光與劍光也在不規(guī)則地折射,交織折疊,光怪陸離。

  溫溯眉頭微皺,看不明白這一瞬發(fā)生的事情,只感到胸口一痛,像是被一柄劍貫穿胸膛。他茫然地低下頭去,卻沒有看到那柄刺入他體內(nèi)的長劍,只看到面目有些猙獰的葉翔左手持著的劍柄,正對著自己的胸口。

  一柄看不到的劍,已經(jīng)刺入了他的胸口,傷口處血流不止。

  將一切看在眼里的白發(fā)人依舊波瀾不驚,而站在他身側(cè)的紅衣修羅則喃喃自語道:“商天子三劍?!?p>  承影劍,上古十大名劍之一,與含光、宵練齊名,并稱商天子三劍,有劍魄而無劍形。十年之前,停云峰頂,承影山掌教葉語真將承影劍傳于鳴月峰葉芷紜之手。

  溫溯重重地倒在地上,面上帶著一絲迷惘與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染血的承影劍在陽光下隱約露出一絲劍身輪廓,葉翔默默地將它收入儲物戒指之中,抬眼向城門旁白發(fā)和修羅站的地方凝視了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向路旁的一棵春樹下,坐著調(diào)息療傷。

  城門口看熱鬧的路人四向散去,有識貨的人向同伴贊嘆不虛此行,竟見到了上古十大名劍中的承影劍,果真如傳說中一般神奇莫測。

  無人為溫溯收尸,連多看一眼的人也沒有。

  修羅索然無味地道:“走吧?!?p>  白發(fā)駐足不前,喚道:“別急著走啊,聊會天嘛?!?p>  “聊什么?”

  “這幾天,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了么?”

  修羅點了點頭,說道:“嗯,這些人是什么來頭?”

  “杭州風(fēng)雪組織的人,好像是想查出來咱們拜月總壇在哪里。”白發(fā)沉默了一下,忽然展顏向修羅一笑,“有沒有興趣玩?zhèn)€游戲?”

  修羅被他勾起了興趣,問道:“什么游戲?”

  “打個賭吧。咱們幾個,誰被風(fēng)雪組織的人跟蹤到了總壇的位置,就算他輸了,怎么樣?”

  “好啊?!毙蘖_仰頭笑了一下,沒問賭注是什么,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城內(nèi)走去,在陽光下瀟灑地揮了揮手,“走了。”

  天色大亮的時候,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匆忙走出城門。

  昨日賣身葬父的女子,看到那具躺在道路旁無人問津的尸體時嚇了一跳,她左顧右盼,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終壯著膽子為他收尸。

  迷茫地拿著一柄閃閃發(fā)光的銀色軟劍。

  黃昏,蔡陽山半山腰,盤山小鎮(zhèn)。

  落日渾圓,她居高臨下,拉圓了手里紅色的長弓,瞄準(zhǔn)了巷子里獨自行走的葉翔。她的背后是被夕陽鑲上了金邊的火燒云,占滿了半邊天空。

  巷子幽深而悠長,空曠無人,一眼望不見盡頭。葉翔緩緩地挨著一側(cè)的墻壁走著,忽然心生感應(yīng),停下了腳步。

  抬頭望去,迎著溫柔的落日余暉,看見了一個白衣黑裙,一頭烏黑長發(fā)迎風(fēng)飄揚的女子。

  葉翔微微瞇著眼,逆著暮光,凝望著這令人目眩神迷的情景。

  白衣是承影山門派服飾的樣式,黑裙卻不是,裙擺在屋頂隨風(fēng)飄飄搖搖,兩種涇渭分明的顏色在暮色里搖曳。

  是誰呢?他看不清楚她的臉。

  被氣機鎖定了的葉翔抬手遮擋陽光,終于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嘴角不由揚起一絲微笑。

  她靜立在遠處的屋頂上,專注而安靜。

  李萬一,原來是她。

  葉翔還沒來得及張口向她打聲招呼,李萬一已松開手中落日弓的弓弦,離弦之箭如同一顆流星,朝他的胸口襲來。

  葉翔側(cè)身閃過箭羽,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他身后的磚墻已然倒塌,灰塵彌漫。

  “有進步哦,萬一?!迸c前幾次遇見追殺他的人不同的是,李萬一是他青梅竹馬的好朋友。葉翔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想起多年以前初見李萬一時的情景。

  那時她隨著師長前來瀾溪峰作客,手中拿著的便是這把落日神弓。

  少年少女們一起玩耍時,沒有師長在身側(cè),葉翔坐在青青綠草里,不過隨意多說了兩句,大概意思是承影山是仙劍門派,大家將來要結(jié)伴御劍三萬里,她到時若騎著一把弓,那得多么另類。

  圓臉少女立即板起臉來,挽弓相向,嚇得少年葉翔故意大叫著落荒而逃,不用回頭去看,就知道背后少女臉上一定揚起了得意的笑容。

  她笑著說道:“我叫李萬一,現(xiàn)在叫葉凈池?!?p>  “真巧呢,你叫孫敬慈,我叫葉凈池。”

  “師父說,我的名字取自一念清凈,烈焰成池,你的也是么?”

  之后便成了兩小無猜的好朋友。

  葉翔看著遠處墻頭上站著的李萬一,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亭亭玉立的姑娘長著一張微圓的可愛臉龐,與往年一般無二。

  只是可惜,許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跋山涉水來取我的項上人頭。

  葉翔深吸一口氣,用力踏著腳下的青石街道,開始向李萬一的位置奔跑,試圖拉近與李萬一的距離。

  破空聲連續(xù)響起,李萬一面無表情地繼續(xù)拉弓射箭,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凡木打造的箭羽被落日神弓加持著白光,激烈而明亮,如同兩道閃電。

  葉翔右手持著金戈長劍,劍上金光如水一樣流動,先后斬在這兩箭上,改變了它們的方向,彈射著轟塌兩側(cè)的石墻。

  系在落日弓弓背兩端的弓弦不是凡俗之物,李萬一再次拉弓,但是卻沒有箭羽附在弦上。她心中默念著功法口訣,右手上青色光芒幽幽亮起,再松手時,風(fēng)聲響起。

  風(fēng)箭。

  葉翔心中生起警兆,迅速橫向移動,改變著自己的方位和前行方向,仍舊被這道看不見的風(fēng)箭射中在肩上,衣衫破裂,血流如注。

  落日弓畢竟是傳說中后羿射九曜時所持的神弓,縱然李萬一功力低微,只有心動期的修為,尚不能發(fā)揮出它的一成威力,仍是不能小覷。

  那射在肩上的一道風(fēng)箭引發(fā)了葉翔尚未痊愈的舊傷,但他仍忍著劇痛,咬著牙向她奔跑,移動的步伐比早前慢了不止一點。

  可唯有欺近她的身,才有機會贏。

  李萬一乘勝追擊,右手中的青光刺眼奪目,不停地挽弓射箭,直至耗盡全身真元。

  她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頭發(fā)也有些散亂,但望著此時已是風(fēng)滿小巷的情形,臉上綻開一朵笑容。

  大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挾著浩大的聲勢,將葉翔圍在巷子里。葉翔腳步停頓,立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在這些看不見的風(fēng)里,他就像是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一葉扁舟,四顧茫然。

  大片大片的樹葉從樹枝上脫落下墜,然后被風(fēng)吹得亂飛,大部分被攪碎在半空中。

  下一刻,葉翔緩緩?fù)鲁鲂乜诘囊豢跐釟?,讓自己的心徹底靜下來,然后閉上了雙眼,試圖去感知這些風(fēng)箭。

  一念清凈,烈焰成池。葉翔心中默念著心法口訣。

  他閉上眼,眼前完全變黑,但在他的腦海中,卻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映射出一道道白色的光芒,正是那些風(fēng)箭的所在。那些尖銳的風(fēng),像是被陽光點燃里一樣,亮起白光,不再無影無形。

  葉翔腳尖踩地,不停地變換身形,在小巷中閃轉(zhuǎn)騰挪,那些風(fēng)箭入墻入地,卻再沒有一枝射中他。

  李萬一吃驚地望著風(fēng)箭場中的葉翔,卻以無力改變。

  巷子里的風(fēng)已經(jīng)消散了,徒留一地的碎葉,李萬一已有些脫力,沒有選擇逃跑,只是沉默地看著葉翔手持著一柄金光長劍一躍而起,躍上了城墻,站在她的面前。

  高墻上,兩個人相顧而立,他的劍,橫在她胸前,卻沒有刺下去。

  暮云合璧,李萬一指尖儲物戒指光芒微微一閃,手中的落日神弓便已消失不見。只見佳人展顏一笑,令融金的落日都黯然失色,她笑道:“我認輸啦。好久不見,師哥?!?p>  葉翔點頭一笑,默默將金戈長劍收入儲物戒指中,說道:“有五六個月沒見了吧?!?p>  李萬一嫣然笑道:“不好意思啊,師哥你出師試煉的時候,我恰好在閉關(guān),沒來得及送你?!?p>  “只是沒想到,我們再見面時,居然要生死相向?!比~翔拿出幾粒療傷的藥物吞咽下去,緩解傷勢。

  “對不起啊,師哥??墒沁@是我的出師試煉?!崩钊f一望著葉翔肩上流血不止的傷口,神情有些難過。

  葉翔皺了皺眉頭,問道:“出師試煉?”

  “嗯。與往年不同,這次承影派出追殺你的不是追殺堂的成員,而是將任務(wù)安排給弟子進行出師試煉?!崩钊f一點了點頭,“怪我剛才沒有手下留情嗎,師哥?”

  葉翔搖了搖頭,他知道出師試煉對承影的每一位弟子來說,有多么重要。

  “當(dāng)時我在停云峰上大殿外看到師哥你的名字,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全力出手而不留情。如果師哥敗在我的手中,我只會重傷而不會殺師哥,讓師哥仍有機會與下一人決勝。”李萬一罕見地板著圓臉,面色認真。

  “你不必這么做的?!比~翔笑笑,他知道自己面臨的追殺,將是無休無止的,即便這次進行出師試煉的一批人全部失敗,還會有下一批,直至他身死道消。

  李萬一沉默片刻,問道:“師哥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想先回承影一趟?!?p>  “回承影?”李萬一驚呼了一聲,大惑不解,“師哥為何要自投羅網(wǎng)?”

  葉翔伸手示意了一下,兩人躍下墻頭,肩并著肩朝悠長的小巷盡頭走去。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葉翔邊走邊運功療傷。

  “無論師哥你身在何處,執(zhí)行出師試煉的人都能憑你的靈魂印記找到你?!崩钊f一毫不隱瞞。

  “既然都能找得到我,那我在承影或者外面,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李萬一點了點頭道:“也是,既然師門將這次追殺設(shè)成了出師試煉,在我們這一批人全部失敗或者到了日期之前,承影山的其他人都不會插手殺你?!?p>  葉翔輕輕一笑,說道:“你變聰明了呢,萬一。”

  李萬一仰起臉來,剛想說些什么,忽然感受到頸上戴著的傳訊珠在微微顫動。

  傳訊珠世所罕見,不是一般的天材地寶可比擬,李萬一這趟下山后在路上認了一個便宜師父,非要收她作開山大弟子,而這條由傳訊珠加了修飾做成的項鏈?zhǔn)菐煾杆退囊娒娑Y。

  李萬一微微撅起嘴,有些不滿,心想一直在附近徘徊的師父大人,果然在偷聽自己和葉翔講話。

  傳訊珠對面?zhèn)鱽淼挠嵪⑹牵骸叭f一,莫和他聊起你出師試煉的事情,也不要提及你的名字為師對此另有安排?!?p>  葉翔仔細看了一眼她頸上亮起的珠子,驚嘆道:“可以啊,萬一,都戴上傳訊珠了!茍富貴,勿相忘啊。”

  李萬一嘿嘿笑道:“是啊,狗赴會,互相汪?!?p>  葉翔他鄉(xiāng)遇故知,心情輕松,笑問道:“萬一,去喝兩杯么?小鎮(zhèn)的入口有一家酒肆?!?p>  “師哥你的傷勢?”

  葉翔淡淡搖頭道:“不要緊的。走吧,我們敘敘舊?!?p>  黃昏時分,日遠天高,兩人來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酒肆之中,對坐著飲著劣酒。

  葉翔一口飲盡,絲毫不在意身上的傷勢,而李萬一只是隨意抿了一口,便因為這劣酒皺起了眉頭。

  葉翔輕輕一笑,沒說什么。

  風(fēng)涌過來,他低下頭,輕搖著酒甌,隨口和李萬一扯著少年時的舊事。酒過三巡后,葉翔酩酊大醉,坐在地上自顧自地淺酌低歌。

  待到星斗滿天時,李萬一望著滿腹心事沉醉不醒的葉翔,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卻又收到了來自便宜師父的傳訊。

  蔡陽山的春意一天天盎然起來了。

  在盤山小鎮(zhèn)上,嬌嫩鮮艷的花朵是春的顏色,清亮的鳥鳴是春的聲音。天剛剛亮,春風(fēng)令人沉醉,酒肆的老板從屋里走出,叫醒了宿醉的葉翔和李萬一。

  李萬一看了一眼蔡陽山深處,不開心地嘟著嘴,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師哥,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你在承影山或是在外面,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如果回承影山的話,會更加兇險。”

  葉翔揉著惺忪的睡眼,疑惑地問道:“嗯?有什么不一樣的?”

  “在外面做出師試煉的弟子,都必須穿著承影的門派服飾,師哥如果在路上遇見承影山的弟子,就知道那人是來殺你的?!?p>  葉翔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贊同,說道:“嗯,而如果我回到承影山,就無法判斷出哪個人是來殺我的,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想要殺我的人。”

  “那時師哥你更加難以提防,只能防范承影山的所有人了。”

  葉翔笑道:“可以呀,萬一,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啊。”

  李萬一以白眼來回應(yīng)他。

  葉翔沉默著想了一下,決定不再瞞她,說道:“其實,我這次回承影,是要找一個人?!?p>  “葉芷紜?”李萬一脫口而出道。

  葉翔無奈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她,是一個叫齊正則的人。”

  李萬一其實昨夜已聽師父說過,聞言后佯作大吃一驚,問道:“齊正則?師哥你找他做什么?”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并肩離開酒肆,背對盤山小鎮(zhèn),朝蔡陽山深處走去。

  葉翔向東方明亮的天空望了一眼,說道:“抱歉,這個我暫時不能告訴你?!?p>  幾日前,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那個英俊卻有些妖異的白發(fā)男子,去參與這一次拜月教教主的角逐。而那個白發(fā)人,給他定下的第一輪的對手,是承影山的弟子,叫做齊正則。

  葉翔看著李萬一那張可愛臉龐上的吃驚神色,不由問道:“師妹你為何如此吃驚?難道你認識這個叫齊正則的人?”

  李萬一猶豫片刻,微咬著牙說道:“師哥,齊正則與我一組,都是這趟來追殺師哥的試煉弟子?!?p>  葉翔皺起眉頭,沉思良久,卻始終不明白那個白發(fā)人如此安排,究竟有何用意。

  是為了說明,兩人是命中注定的對手么?

  葉翔問道:“師妹,你是否知道他在承影叫什么名字?”他問的是拜入承影山之后首座真人所取的名字,像葉翔、葉凈池這種。

  李萬一想了想,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放榜那天,齊正則沒有去停云峰頂,只是聽別人提及他是鳴澗峰的弟子?!?p>  葉翔沉默片刻,灑然一笑,說道:“沒事,到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李萬一興致盎然,非要葉翔講一講他被追殺的過程,然后掰著手指頭替葉翔仔細分析道:“如此算來,加上我,師哥你已經(jīng)遇到了五名追殺你的人了?!?p>  葉翔點了點頭,問道:“你們這次初始試煉,有幾個人?”

  李萬一佯裝回憶一番,說道:“李梣溪,孫雅楠,吳越彬,齊正則,白敬亭,溫溯,再加上我,一共七個人。”

  “這么說來,承影第一批來追殺我的人,就只剩下李梣溪和齊正則兩個了?!?p>  李萬一聽見李梣溪這個名字從他的口中說出,面上浮起一閃而逝的失落神色,說道:“對了,師哥,放榜那日齊正則沒上停云峰,是這個叫李梣溪的人,告訴大家說齊正則在閉死關(guān),無法前來?!?p>  葉翔問道:“這個李梣溪齊正則在鳴澗峰的師兄弟么?”

  “對,李梣溪說齊正則是他的師弟?!?p>  葉翔心中隱隱覺得“李梣溪”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這個李梣溪,在承影山叫什么名字?”

  “葉靈均?!?p>  葉靈均?葉翔仔細想了一番,卻沒什么頭緒,在岔路口問道:“你是現(xiàn)在就回承影,還是等李梣溪、齊正則完成出師試煉之后再回去?”

  “不回承影了?!崩钊f一一臉的得意。

  “怎么,要學(xué)我叛派?。俊?p>  李萬一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哈哈,我可沒師兄這么大的膽量。我這趟下山之后又有奇遇,拜了縹緲峰的高人為師。師父許諾我,不必再進行出師試煉,可以直接跟她回靈鷲宮?!?p>  “哦,原來是關(guān)系戶。”葉翔裝作一臉的不屑,忍住沒問她,既然不必進行出師試煉,為什么還要在巷子里意圖狙殺自己。

  他知道,由于自己沒有開口問她,兩人之間可能會因此留下一道裂痕,無法同之前一樣彼此信任。

  可他更怕的是,那個他非要求得的答案,會令他更加失望。

  “從今天起,你就是靈鷲宮有朋友的人啦?!崩钊f一笑著說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葉翔背對朝陽。

  許久之后,葉翔才忽然想起來,當(dāng)年初見之時,這位小師妹曾經(jīng)說過一句:“你叫孫敬慈,我叫葉凈池。師父說,我的名字取自一念清凈,烈焰成池,你的也是么?。”

  她怎么知道這八個字?

  “忘了問問她了?!比~翔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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