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夫從去年冬天來了長安城,就幾乎一直被禁足在上林苑。冬天寒冷時節(jié),平日里只是取暖昏睡,偶爾提筆寫字看看文章,日子在眼皮底下也就一下混了過去。
而到了萬物復蘇的春天,窗外的金鈴聲、鳥雀聲、嬉笑聲,無一不讓關在館內的相夫越發(fā)難以按捺自己的內心。
每天她便是館內隨處逛逛。伺候的宮人管事們,要么還是黃毛小丫頭,要么已經是上了年紀的嬤嬤內侍,偶爾得了幾句賞心的詩詞,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若是去舞刀練劍吧,總有些不知輕重的小宮女在旁邊嬉笑評足,雖說的都是些好聽的話,但讓相夫總覺得像是在被她們看猴戲一樣。
天氣轉暖,宮人便在院落里大樹下安置了一個塌椅,旁邊幾上備了些茶點,供相夫閑時坐下歇息,曬曬太陽看看書。
她把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翻了個遍,明明賦詞中所描寫的上林苑是如此的華麗奢靡,群林走獸,可她的活動范圍,總走不出云林館到昭臺宮。
現(xiàn)在的上林苑于她,不過只是一方環(huán)繞著假山崇林,曲水綠植的圓圈,若要想走一走,路上又是侍衛(wèi)不遠不近的跟著,總是不自由。
相夫悶悶地斜趟在塌椅上,想著前日常惠講的話,那十幾年他與蘇牧在塞外放羊,而自己,就只關了短短幾個月就已經呆不住了。
她想著,常將軍都能挺過去,自己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在這上林苑里關一下,就當是修行了。于是又取了一塊糕點放進嘴里。
突然,她腦子里有了個念頭:?;菽鞘窃诜叛?,我這樣子分明就是被圈在羊圈里的羊,等被喂成只大肥羊,早晚會被宰割烹掉。
她想到這里,看著這些糕點實在是咽不下去了。然后她干脆整個人趟在了塌椅上,還跨了一直腳在靠背上,嘴里念念有詞:
“欲久生兮無終,長.......不樂兮安窮,人生要死.......何為自由!死不得出上林苑,身自逝啊......”
她念到這里,自己都被自己逗樂了。外公啊,你作這首瑟歌時,是不是猜到了你的外孫女將來會被困在這“羊圈”里。
忽而她又招了一個站得最近的宮人,問道:“不是說常惠將軍要來指導什么禮儀學術的,怎么這么多天了,就那天過來問個安,之后就沒動靜了呢?”
宮人道:“回郡主的話。奴婢聽說,王皇后前幾日指派了管制這上林苑的裴蓋將軍之子裴衡少將來代替他父親,把上林苑里外規(guī)整一遍,就為了方便?;輰④娙蘸鬄榭ぶ鞯慕桃晫?。裴少將還安排一些伺候的人手過來協(xié)助,午時已經到了??ぶ髂头艑捫?,好生休養(yǎng).........”
相夫聽到裴衡會來管理上林苑時,一下子坐了起來,宮人話還沒說完,她便擺擺手就一溜煙跑回了正殿。果然殿里已經多了幾個眼生的宮人,和相夫年歲相仿。旁邊還站了兩個年輕的侍從,相夫一看便大喜,是她從彭城郡一路帶過來的護衛(wèi),一定是裴衡之前記得,不知從哪里又把他們找回來了。
李嬤嬤這下也是開心,說著:“聽說皇后娘娘安排了裴少將來管理上林苑,這裴衡將軍是年輕,不過確實心細,不僅最近館里新添置了好些物件擺置,又送來了這么幾個伺候的人?!?p> 她笑著走到幾個年輕的宮人面前說道:“郡主,這幾位姑娘是新燕、小桃和瑞珠,她們都是讀過書的,今后會貼身在身邊伺候郡主,也能幫我打理館內的事務和管教這外面伺候的小丫頭們。”相夫滿意的點頭笑道一一向每個宮女都問了好。
走到了自己帶來的侍衛(wèi)面前,說道:“洛塵、蘇威,再看到你們實在太好了!是裴衡找到你們兩兄弟的嗎?”
洛塵道:“啟稟少主,正是裴少將安排我們來上林苑侍奉少主。去年與少主在建章宮一別,裴少將就已派了人接我們去了長安城的裴府。另外幾個兄弟因為彭城郡里事務太多,已經起身回去了,我們本來也打算過了春天就回去,裴少將前日里來說,問愿不愿意進宮護衛(wèi)少主,我和蘇威兩兄弟都感激不盡,便趕緊奉命來了?!?p> 相夫聽言,說道:“那裴衡還是挺用心的。你們來了也像以前一樣,不必拘禮。這館內平日也沒什么事情,我們偶爾還是切磋一下武藝,這不快小半年了,我這功夫都快忘得差不多了?!毕喾蛟秸f越有勁,還拿出了裴衡送的那把刀:“你們兄弟倆看看,這把刀,是裴少將當日送給我的。你看這刀柄的雕花,刀刃的寒光,連見多識廣的?;輰④娨部淇诓唤^?!甭鍓m蘇威一聽,連忙湊近了瞧,“果然是西域名刀”“恭喜少主又添了寶物”。
直到新燕、瑞珠幾個宮女都已經忍不住笑出了聲,李嬤嬤這才瞧不過,連忙咳嗽了幾聲。
洛塵和蘇威見狀,趕緊退回原地,默不作聲。
李嬤嬤正色道:“平日里你們可以叫少主,在有外人和有宮里來人的時候,記得叫郡主!”李嬤嬤看了幾眼兩兄弟,其實心里比誰都高興。
這兩兄弟從小就在相夫身邊伺候著,也是自己看著長大,感情似親人一般。她又清清嗓子:“以后呢,這舞刀弄槍的事情,不是不可以,盡量少做。要練劍比武,就去告知了云林館的護衛(wèi),你們幾個去館外找個沒人的地方,隨便你們怎么玩?!?p> 相夫帶著洛塵蘇威趕緊謝過李嬤嬤。正熱鬧著,門口來了位小宮人,說道:“啟稟郡主,館外有人傳話,說今日裴衡將軍帶了些侍衛(wèi)和工匠,要來看看云林館內修補事宜,想請問郡主是否方便進館。”
相夫趕緊說:“方便的,你叫他們進來吧?!焙鲇终f道,“我干脆出去迎接吧?!比缓缶鸵烟こ隽说铋T。”洛塵蘇威也跟了去,李嬤嬤還趕緊讓兩個新來的宮女新燕和小桃也跟上去看有什么需要幫襯的。
一行人跟著相夫一路小跑到了前院,裴衡等人還在館門外候著,相夫便揮手示意,新燕和小桃就跑去了門口,開了門,請了一干人等進入館內。
裴衡帶著一幫侍衛(wèi)和幾個工匠,走近了說道:“郡主,皇后娘娘有旨,派末將來視察打點一番,打擾了郡主清凈,還請包涵?!?p> 相夫說道:“不打擾不打擾,我想感謝你都來不及呢。把這兩個兄弟給我送回來了?!毕喾蚺牧伺穆鍓m蘇威兩人的肩膀,開心地說道。
裴衡微微一皺眉,這相夫已然換上了女裝,身著溫婉桃紅色的長衣,頭上雪白耀眼的珍珠步搖還隨著剛才的跑動在額邊晃動著,今日并未像往常一般束發(fā),而是讓黑亮的頭發(fā)服帖的落在雙肩,雪白的肌膚因為激動,在眼下浮了兩抹桃花般的紅暈。
這分明就是妙齡的女子,她還把自己當成男兒,把兩只光潔的手擱在侍衛(wèi)的肩上。
裴衡心里暗暗責怪自己:早知道就不把這兩個家伙送過來了。
相夫見狀,以為裴衡不愿意見到這么多的人,便讓洛塵等帶著工匠和侍衛(wèi)去查看修補,又讓小桃去準備茶點,新燕去安排廚房備下膳食,說要請裴衡在館內用膳。裴衡沒有拒絕,又請相夫帶路,也想四處看一看云林館的布置。
相夫領著裴衡從前院繞著正殿一路往后院走,裴衡背著手一路仔細看著。一會兒說,前院的花太少了,還需要添置些時下的鮮花;一會兒又說正殿和寢宮的護衛(wèi)都太少,要重新安排侍衛(wèi);走到后院,又說著要新加個魚池,相夫急忙擺手說不用這么勞煩。
后裴衡看著樹下的塌椅說,果然之前想的加一個塌椅是對的,也方便相夫曬太陽、看書,在外面坐著比在殿內透氣,人也更精神些。
相夫一聽,便說:“原來是你的妙招啊。我就說,這個樹下放一個塌椅,是哪個巧妙宮人的好主意。我這在羊圈里悶了許久,最近坐在這塌椅上,倒有種放出來吃草的新鮮感?!?p> 裴衡疑惑道:“你說這里是羊圈?”
相夫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我是說在這關這里久了,像被關在羊圈的羊羔,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甚是悶得慌。”
裴衡一聽,叫了不遠處一個侍衛(wèi)說道:“你去跟管事的匠人說一下,一會兒館內里里外外的雜草都要拔了,另外花草再仔細修建修建?!彼噶酥杆闹?,“草都快長齊人高了,確實像羊圈一樣?!?p> 相夫在旁邊樂得笑出了聲。
小桃端來了點心,有沏了一壺茶,放在塌椅旁的案幾上,便立身在側候著。
相夫讓她自去忙,不用在旁伺候。又請裴衡在塌椅一側坐下歇息,自己坐在另一邊,陪著喝茶吃點心。
裴衡只輕輕咬了一口糕點,便放下看著相夫。相夫只低頭喝茶,抬頭就撞上了裴衡的目光,放了茶杯,說道:“是不是對我這個樣子還是不太習慣?”
裴衡回道:“倒沒有不習慣。在河東我便猜出你是個女子。只是你恩公恩公地叫我,若再說穿你是女子,豈不讓你難堪,讓我也為難。”
相夫撓撓頭:“我自己假扮男子被識破,確實有點難堪,倒是你可沒什么為難的。你是我的恩公,我若要報恩,你便受著便是,有何為難?!?p> 裴衡笑言:“女子向男子報恩,自古以來只有一個辦法,不是金錢絹帛,更不是為勞為奴。”
“那是什么,報恩不就這兩件,要么物件賞賜,要么代勞奉還,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毕喾蛭⑽⒒沃X袋說道。
裴衡:“女子報恩,不都是——以身相許?”他說著身體略微湊近了些,近到聞到了相夫不知是發(fā)間還是脂粉的香氣,一時間心神蕩漾,“相夫郡主若要對我以身相許,我難道不為難?”
相夫一聽,慌忙地說:“胡說,什么以身相許!我勢必是要報恩的,你若什么都不要,我劉相夫也就要命一條!你只管取了去,大不了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條好漢?!?p> 她看著裴衡一點沒有停止羞辱自己的意思,還是離得很近,眼神定定的看著自己,一時間有些窘迫。她起身走到大樹邊,摸著樹干,一昏頭便隨意地找話:
“我看這大樹也甚是礙眼,要么移到后院,要么砍了做件家具罷了?!?p> 裴衡起身,湊近問:“你不高興可別對著一棵樹發(fā)脾氣?!?p> 相夫轉身,眼下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更有些手足無措:“裴少將你餓了吧,我們去前廳用膳?”
裴衡沒有走開,盯著她的眼睛越發(fā)像一灘深深的湖水閃著波光。只見相夫的脖子略微退后,又輕輕的轉過一邊,眼前便漏出粉嫩的耳廓映著潔白的玉頸,耳垂間的銀色吊墜在日光下盈盈閃閃。裴衡靠近低頭,緩緩伸出的右手離她的臉頰越來越近。
相夫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隨著越來越近的手,她煞有介事的閉上了眼睛。想著若是抬頭便會碰到他的下巴了,心里竟一片空白。
只見裴衡在近處輕輕的吸了一口氣,一股淡淡的桂花油混合了玫瑰蜜粉的香氣,在他的鼻子和相夫的脖頸間縈繞迂回。
他略又抬手,輕輕地從相夫發(fā)間取了一片細嫩的葉子,收回時不覺小指尖竟從相夫的臉頰劃過。
相夫羞得不敢睜眼,只略轉身邁了半步,張開眼后,恰好一片微風拂過,高高的樹枝間一片片未長牢固的嫩葉落了下來,飄在空中,風里還夾雜著院落間的杏花瓣。一剎那,她竟不知到底是裴衡的手,還是一片花瓣恰好劃過了臉頰。
裴衡見狀,一時不能自已,他一手輕輕拽住相夫的手肘。
相夫抬頭望著裴衡白凈的臉頰,烏黑的眉毛和長長睫毛,繁星碧水般的眼睛,還有高傲如山脊的鼻梁,原來長得好看的男子也讓人如此舒心,一時沉浸到一片空白中。
突然,裴衡說道:“你安排準備的餐食,不如一會兒送去昭臺宮?”
相夫一下從一片空白中清醒,回過神的臉色從慌張變成不解,又變成了淡淡的失望。
她含著一股怨氣正要答應,裴衡說:“我去告訴李嬤嬤,今晚和你一同去昭臺宮用膳。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p> 她的疑惑瞬間又蓋過了怨悶,只問道:“我和你一起?”
裴衡溫柔地笑著點頭,又輕輕把相夫落在身前的頭發(fā)掠到肩后。
之后相夫便又開始恍惚神游,只在裴衡身后看著他去前殿吩咐安排,囑咐李嬤嬤和身邊侍從。他隨意編了一個相夫也沒聽清的說辭,便領著她往昭臺宮走。
裴衡帶著相夫一路往昭臺宮走,身邊一個侍衛(wèi)都沒有。兩個人在路上都沒怎么說話,相夫只低頭數(shù)著腳步,只想控制著一顆心從嗓子眼里掉出來。
裴衡欣賞著她窘迫的模樣,覺得可愛至極。有幾次相夫未留意腳下的石子,沒有踩穩(wěn),裴衡伸手搭扶。兩個人一路走著,從開始相隔了一兩步的距離,到后面寬松的衣袖在走路時會碰到另一個人的手臂。
相夫在路上,風拂過時,略有些清醒了。
她想著自己從幾個月前便也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而如今,更是再也無法做回那個瀟灑果斷,拿得起放得下的劉少主。
她此刻便也不過如天下所有的有普通女子,有一樣的羞怯和軟肋。
就再這一瞬間,她似乎一下明白了詩經里以往她最不屑一讀的、繞來繞去的情意:
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還有什么: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劉相夫啊劉相夫,你這個大傻子!你這是要以身相許呀!”相夫在自己心里默默地罵道。她知道,今后即便身處自由,而自己的心,再也無法自由。
進了昭臺宮,宮人便自領到了殿后的露臺。暖春時節(jié),露臺的春花開得繁華,近日入夜里星光燦爛,在露臺上設宴甚是應了良辰美景。
不一會兒,霍成君便身著淡紫色的披風,略施粉黛地走進露臺,身后兩個宮女一人抱了一件薄厚適宜的披風。
她一進殿,裴衡便激動不能自已,正要跪下拜叩,霍成君便叫宮人趕緊扶了,嘴里還說道:“衡兒無需這般行禮,叫相夫妹妹看了笑話?!闭f著又趕緊命宮人給兩人送去披風:“夜里露氣重,一會兒吃著覺得冷了,再加衣便已遲了。你二人趕緊穿上?!?p> 裴衡先取了一件給愣愣站在一旁的相夫披上,在頸間系好了緞帶,再轉身拿了件隨意的披在自己身上。
待裴衡穿好了披風,相夫才緩了神趕緊行禮拜道:“娘娘長樂無極!”
霍成君微笑道:“你二人都不必多禮?!比缓髥緝扇巳胱?,繼續(xù)說道:“相夫你有所不知,本宮與衡兒,都是生在河東,兩家是同鄉(xiāng)。衡兒從小就愛跟著裴將軍來霍府玩,自小便叫我姐姐,待我也有如家姊一般?!?p> 相夫點頭表示明白。霍成君又道:“那日聽說衡兒向你打聽我的事,便知道這小子一定說話說一半,讓人不明不白。怕是讓人起了誤會,也是常有的事情。”霍成君便沖著裴衡故作蹙眉,“他叫我姐姐,我視他為一脈而出的弟弟,當年陛下也是知道的。只是慶幸,這次大難陛下并無遷怒于你和裴府。甚是令人寬慰........”
裴衡憤然道:“他這樣趕盡殺絕,還有何寬慰?”
霍成君說:“衡兒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意氣用事。即便身邊坐的是相夫妹妹,她自是值得你信任,可你讓相夫聽到你這樣說,又讓人家如何自處。若是被外人聽到,你不是讓她也身處險境?”
裴衡聽了,甚是自責,便舉了酒杯向霍成君和相夫二人謝罪:“我考慮不周,自罰一杯。”他言畢一飲而盡,忽而又說:“這酒甚是可口,綿綿中一股桂花香氣,這是.......?”
霍成君笑言:“你突然差人說要過來用膳。我這冷清的地方,平日里也只備了少許每日的餐食,我素日進食少,突然要我設宴,讓我一時不好安排??丛谀泱w諒我這無米之炊,命人送來這么些好酒好菜,我便取了我珍藏的寶貝——去年仲夏里的桂花,糯米,和著初冬的雪水一塊兒釀了。不如你在西域里用的葡萄美酒,更比不上宮里的貢酒,但這是我親手釀制的,便就是寶貝?!彼f著也給相夫倒了一杯:“相夫妹妹也趕緊試一下我的手藝?!?p> 相夫一聽,立刻謝過,端杯一飲而盡。裴衡本想阻撓一下,卻突然感覺美酒在舌尖縈繞著一股桂花香,像極了方才聞到相夫耳邊的香氣,又是一陣心曠神怡。
相夫道:“果真是寶貝!娘娘釀的酒和您的美貌一般,都是國色天香啊!”
霍成君開懷一笑:“妹妹謬贊。今后沒有外人,你就和衡兒一樣叫我姐姐吧!”
相夫看了一眼對面一直望著自己的裴衡,羞怯地叫了一聲:“成君姐姐?!?p> 霍成君言笑著招呼二人進餐,霍成君看裴衡不怎么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只發(fā)呆一樣的看相夫。先前想的事情心下便已明白了許多,便想法逗樂一下兩個人。
“我記得衡兒你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來我府上玩耍。當時爹爹差人給我做了一輛泥車,你看到后,甚是喜歡。不過你就是不說你喜歡。你想要泥車,就站在那兒,一直盯著這只泥車。我們都在取笑你,說:你一直看啊看啊,難道看久了它就成了你的了?”
相夫越聽越不對勁,只看著裴衡還只顧著往自己這邊看,半點沒有反應過來。便沖他嚷了一聲:“嘿!”
裴衡這才反應過來。然后若無其事的說,“那最后你們還不是把泥車給我了”。然后回沖相夫笑了一下。
相夫舉杯說道:“看來成君姐姐果然待裴衡如自己親弟弟一般。裴衡是我的恩公,那成君姐姐也是我的恩人,我敬二位一杯,也敬二位的姐弟情誼,令相夫十分佩服羨慕。”
成君還不松口:“相夫妹妹不必羨慕。我叫你妹妹,衡兒也定會把你當做妹妹一般愛護。不對........應該是比妹妹還親的。”
裴衡這才實在聽不下去了,趕緊夾了菜給霍成君碟里添,說:“不是說平日吃得少,怎么話這樣多??於喑渣c,以后胡話可以少說幾句?!?p> 霍成君仍不依不饒:“這是胡話嗎?”直到她看相夫的臉都要落到面前的盤子里了,這才偷笑著打住話。
三人笑談著,吃了好些菜肴,桂花美酒更是喝的不少。相夫已經喝得暈暈乎乎,臉頰被酒氣熏得微紅。
她見霍成君今日也心情甚好,眉眼舒展,看著她的樣子,相夫也沒有多想,借著酒氣忍不住慢慢道來:“成君姐姐,其實在我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大英雄。我上次見到成君姐姐就很想問你,又覺得不合適。今日我喝多了,斗膽問一問,姐姐千萬莫要見怪。”
裴衡聽著她的話,竟然越聽越覺得喉嚨發(fā)緊,后腦勺也有一股股的熱血往上涌,感覺臉上也有點滾燙,不覺抬手不斷摩挲著鼻子和臉頰。
霍成君聽到后說:“哪位大英雄?相夫妹妹不妨說說看呢?!?p> 相夫:“成君姐姐乃是霍家之后。其實我一直想問問,成君姐姐有沒有見過當年的大司馬驃騎將軍,威名天下的冠軍侯,霍去病大將軍?他是衛(wèi)青將軍的外甥,霍光將軍的哥哥,那算下來他是成君姐姐的.........”
相夫還在算著關系,霍成君放下了碗筷,雙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道:“我的伯父?!?p> 相夫聽了,用力地點著頭,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霍成君。
霍成君微微嘆了口氣,她先是偷看了一眼裴衡,卻見裴衡已然和自己印象里當年霍去病的樣子很是相似。她看著裴衡緩緩的說:“那個時候我還很小,些許有些記憶。我記得當時他還很年輕,和衡兒差不多大吧?!?p> 裴衡聽到這里,滾燙的臉漸漸冷卻下來,喝了兩口酒想掩飾一下剛才的緊張。他冷靜了下來,也想聽一聽這位有關霍去病的故事。
“那年伯父剛打了仗回來,到河東郡來找我爹爹。他們從小就分開了,伯父也是很久以后才打聽到了爺爺和爹爹住的地方。他來到府上,說要接走爹爹。爺爺先是沒有答應,后來爹爹執(zhí)意想跟著伯父去闖蕩一番,爺爺這才放了他走。伯父進家門的那一刻,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個樣子。”霍成君說到這里,忍不住又看了好幾眼裴衡的樣子。
“他穿著玄甲戎服,很是高大,走路像帶著一陣風。人們都說他是戰(zhàn)神,年少時就殺敵無數(shù),可我一點都不怕他。他走到我的面前,把我抱起來放在懷里,我離他很近很近。我不怕他,是因為他的眼神很溫柔,看著我像是看著很久沒有見過的親人??晌夷鞘堑谝淮我姷讲?。
他只在家里呆了數(shù)十日。平時不怎么和爺爺說話,天氣好的時候,就帶著我坐著高頭大馬走在路上,路邊的小孩子們很是羨慕,一路小跑著跟在我們的馬匹后面,唱著: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這是從匈奴一路傳到中原的歌謠,傳唱的就是伯父當年在匈奴打仗時接連立下戰(zhàn)功的情形。
他是天下的神話,可是于我,只是那個帶我騎馬玩耍,扛我在肩上吃糖的伯父。
那次他走了之后,我也沒再見過他。后來爹爹回家后,告訴我們伯父已經犧牲在邊疆了,還讓我們家所有的孩子不要忘記了伯父,說我們都是伯父的兒子女兒,一定要在心里牢牢記住他,永世不忘。”
當年霍去病還是衛(wèi)青的副將,在西域大漠一戰(zhàn)成名。后兩次功冠全軍,被封為“冠軍侯”?;羧ゲ∪朔Q戰(zhàn)神,確實令天下信服。他戰(zhàn)術奇特,用兵如神,從十七歲時征戰(zhàn)西域,殺敵無數(shù),匈奴人對他的名字又恨又怕。
相夫在這一刻似乎離自己心中的英雄很近,她敬了霍成君一杯酒,像是還沒有聽夠的意思。
成君摸摸她的手,說道:“你要是真想知道你心中大英雄的樣子,你就看看裴衡。他長得很像霍去病年輕時候的模樣?!?p> 相夫聽罷,趕緊盯著裴衡,看著他的眉毛、眼睛、睫毛和嘴唇,又仔細地打量著身形,驚訝地說道:“是真的嗎?你長得像霍去病將軍?”
裴衡一時有點受不住她認真的眼神,趕緊揮手制止,然后說:“別聽她的。你今天還沒見識到她嘴巴的厲害嗎?”相夫笑嘻嘻地端了酒杯:“大英雄,沒想到今生還有機會與你一同飲酒,我敬你一杯!”
裴衡連忙按住她的手說:“你今天是不是喝得有點太多了..........”相夫放下酒杯,只是笑著托腮望著兩個人。
裴衡對著霍成君說:“她確實喝得有點多?!睆陀终f了一句,“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聽你講霍去病伯父的事情。封狼居胥,登臨翰海,霍伯父確實是天下無雙的英雄?!?p> 霍成君看著他,眼里緩緩流出的只是無盡的哀愁:
“他是天下的英雄,只是他再也沒有回過家了。”
然后她端起酒杯,高舉過頭,仿佛對著夜空最深遠處說道:
“亂未平定,何以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