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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局

第105章 父女

殷商局 二品才人 3086 2020-11-18 19:55:17

  亳邑宗廟在一天之間就成了空殿。

  子享守著宴席從大食等到小食也沒等到大宰,最后派人去宗廟探探。舌去了宗廟一看,大門洞開,四壁豁然,里面一個人都沒有。

  安靜得像是死了一樣。

  所有巫族人留下的痕跡都沒有了,卜骨、算籌、朱砂墨筆、竹面具、草藥、針砭……所有的東西一個都沒拉下。似乎他們從沒來過。

  什么都沒剩下,沒有人,也沒痕跡。偌大兩重院子里只有死一樣的寂靜。

  子享得知,只命人撤掉宴席不再提起。等到四下無人,他才長嘆一聲:“強如巫族,覆滅也只在一時。什么權(quán)勢、高位,不過是騙人性命的火坑?!?p>  從那之后,子享更加不理政務,萬事都交由大宰和舌處置。他自己埋頭在庖廚里享受烹飪之樂,還不耽誤娶妻生子,到最后七十無疾而終,享了一世安穩(wěn)。

  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世間人有萬種,有恬然淡泊的,就有尊崇權(quán)勢終生拼殺不休的。就在子享替巫族默哀致意的時候,大宰傅說已經(jīng)出了亳邑,取道回殷地。

  只不過他的路線很奇怪,不是往正北去,而是繞道轉(zhuǎn)去了東邊的大澤。

  大澤水勢浩瀚,期間島嶼林立,樹木蔥蘢,百獸出沒。如今秋意濃郁,水澤邊的草木全染了黃意,瘋長的蘆葦扯天漫地,人在澤邊行走,只覺被一片云霧裹挾。

  夕陽西斜的時候,大宰終于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片平坦野地,隱在一處林子中間。營地邊擠著幾頂帳篷,其他大部分地方都被動物們占去了。

  對,動物們。

  起碼有三十只毛色各異的大狗在幾個商軍士兵的指揮下來回奔跑跳越,數(shù)十匹戰(zhàn)馬在營地另一頭跟著人慢慢溜達。

  這些個士兵一邊馴犬馬,一邊不斷往身后林子里看——那里面不斷傳來一聲聲的悠長象鳴。

  這些人就是巫鴆從各師挑選出來的犬亞、馬亞。大宰突至,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慌忙行禮不迭。大宰微微頷首,示意他們各自去忙。自己扶著一個老奴慢慢往最大那頂帳篷內(nèi)走。

  不料帳內(nèi)居然無人,大宰扭頭問:“小臣鴆呢?”

  雀巢趕緊迎上來,垂首回答:“回大宰,小臣鴆在林子里馴象?!?p>  “那我在此等她一會兒?!?p>  雀巢趕緊止住他:“大宰,這不是小臣鴆的帳子?!?p>  大宰一愣,轉(zhuǎn)身出來:“帶我去她帳中?!?p>  雀巢更加局促,抓耳撓腮的囁嚅不清,最后只得道:“小臣鴆她……她不住帳子。夜間,大人總在樹上安歇?!?p>  大宰一愣,扶著老奴抬起頭,頭頂枝繁葉茂,什么也看不清。

  這孩子什么秉性,怎么上樹睡?那老奴想笑,剛一咧嘴就被大宰看了一眼,趕緊垂頭立正。

  尷尬時刻,救星終于到了。營地那邊一陣騷動,有人高喊著:“回來了,小臣鴆回來了?!?p>  沉重的腳步聲自林中緩緩而來,一個龐大的影子晃晃悠悠,分花越樹走了出來。先是一條粗笨卷曲的長鼻子,然后是兩根偌長獠牙,最后整頭象都走了出來。

  大宰抬起頭,只見一個戎裝女子坐在象背上,正低頭與他看了個對眼。

  “你?”

  大宰微笑捻須,退在一旁看著巫鴆如何指揮大象與犬、馬群合作。

  那些狗顯然還是沒有完全馴服,有跑的有叫的,還有沒出息直接嚇尿的。只有兩只黑狗聰明,乖乖跟在象身邊奔跑,不吠也不逃。

  馬群就更差了,幾乎所有的戰(zhàn)馬一看見大象就開始跺腳打噴鼻。有幾匹馬人立起來,前蹄亂踏,拉馬的士兵連連安撫都止不住。

  犬馬與大象合繞了兩圈,巫鴆從象背上滑了下來。藍山伸開剛好的胳膊接住她,趁機在她耳邊低聲道:“大人,雀巢說那男人是大宰。”

  巫鴆沒說話,自顧自振鈴遣走了巨象。又跟幾個犬亞、馬亞叮囑幾句,這才朝著大宰走來。

  “營地忙亂,這邊請?!蔽坐c向水澤示意。

  其余人都很識趣地各忙各的,連藍山都沒敢跟過去。大宰扶著那老奴跟在巫鴆后面,三個人一直來到水澤邊那一片楝樹底下上才站住了腳。

  巫鴆轉(zhuǎn)回頭逼視著大宰,鳳眼中殺意盡顯。

  “上次你到亳邑來,沒說自己是誰?!蔽坐c的手背在身后,揪著腰間那柄銅刀:“若我知道你是大宰,上次就挾持你放出全族人了!哪還容你如此算計我!”

  “鬼方的大巫祝已死,宗廟空虛,你讓我做的事,我全部做到了。現(xiàn)在你是不是該兌現(xiàn)諾言了?!?p>  她渾身的殺氣連那老奴都感覺到了。他不安地動了動想要護住大宰,被巫鴆一眼瞥過去,立刻不動了。

  面對強壓怒火的巫鴆,大宰毫不慌張,冷然道:“你還沒有向我見禮?!?p>  巫鴆佇立不動。

  “看來巫族的教導還是不行。你得學會如何控制情緒,不然很容易被敵人利用?!?p>  巫鴆前胸劇烈起伏,半晌,以手加額緩緩低下頭去:“巫鴆參見大宰。”

  大宰搖頭:“又錯了,如今昭王冊命已下,你該自稱小臣鴆。”

  “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小臣?!蔽坐c抬起頭,凄然道:“你說,只要我完成了使命,你就放了我族人??蔀槭裁矗淹醪皇沁@樣說?”

  “哦?昭王怎樣說?”大宰明知故問。

  “昭王命我訓象軍、練犬馬,助他攻破鬼方。他說,待鬼方潰敗那一日,才放我族人歸去。至于你答應的那些,他只允了一項?!?p>  “哪一項?”

  巫鴆沒有回答。有風吹過,三人頭頂滿樹的楝樹果實顫巍巍晃動著。她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不重要了。我不想知道了?!?p>  “我想知道!哪一項?”大宰的聲音突然提高:“說出來,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

  巫鴆只是搖頭。

  “我不想知道了。母親早就死了,父親是誰有什么要緊?他不曾養(yǎng)育過我一天。我現(xiàn)在只想救出族人,放他們自在歸野?!?p>  大宰哽住了,他看著巫鴆,垂下的雙手微微顫抖。但下一刻,他說出的話仍是冷靜睿智,不帶任何感情。

  “據(jù)我所知,你從小就不甘愿被巫族的規(guī)矩束縛,也并不想繼任大巫咸??涩F(xiàn)在又為救他們?nèi)绱似疵?,這是為什么?”

  巫鴆笑了,她靠在楝樹的樹干上,抬頭看著那一樹細小的圓球果實。

  “若有機會,誰不想飛?不管巫族對我做過什么,他們都養(yǎng)大了我。在你眼里,大巫朋或許不是個聰明人,但他盡力把我撫養(yǎng)成人,為了我不惜和大巫咸決裂。這份恩情,我必須還?!?p>  她看著大宰,輕聲道:“還有族人。如今我能活著站在這里,就是我的族人用命換來的,就為這個,我也必須救出他們來。大宰,罪人也是人,沒有人不想活?!?p>  在旁邊屏息旁觀的老奴發(fā)現(xiàn)一向善辯的大宰居然被這一番話鎮(zhèn)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一句:“執(zhí)掌權(quán)柄者,不能被無用的感情綁架行動?!?p>  “是,但是我從來就不想執(zhí)什么權(quán)柄。也根本不稀罕昭王的封賞,現(xiàn)在我只要求您,兌現(xiàn)諾言?!?p>  巫鴆環(huán)舉雙臂,肅然跪拜:“大宰,巫鴆已從鬼方歸來,求您兌現(xiàn)承諾——放了亳邑的巫族人。從今往后,巫鴆愿盡心竭力,為昭王,為大邑商馴養(yǎng)象兵!”

  亳邑的巫族人。

  亳邑哪里還有巫族人。

  大宰立了半晌,最后淡然一笑轉(zhuǎn)身離去,那老奴趕緊跟上。

  “大宰!”巫鴆急忙踉蹌著爬起來。

  對方站住,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所謂大宰,也不過是替商王看家的家臣。王令如山,我怎么能改呢?昭王已經(jīng)說了等大破鬼方之后再放任,你的族人就安心在亳邑多待些日子吧?!?p>  他得遠了,巫鴆只聽得一句話遠遠飄來:“有情重義,你比你父親強多了。保重吧,等大破鬼方,我再為你請功!”

  直到倆人走遠了,藍山才從樹后面探頭探腦的鉆出來。巫鴆一回頭,藍山趕緊行禮:“大人,我是擔心你……”

  “嗯?!?p>  出乎意料,這一次巫鴆居然搭理他了。二人走回營地的時候,藍山忍不住問道:“大人,你不是說昭王允了你一項么?為啥不找大宰兌現(xiàn)?他剛才的意思好像是這一項可以兌現(xiàn)的啊?!?p>  巫鴆搖了搖頭:“我不想要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

  巫鴆看了藍山一眼,又轉(zhuǎn)回頭看著大澤:“他答應,幫我找到父親?!?p>  藍山跳了起來:“那您干嗎不讓他兌現(xiàn)??!巫族人可以再等等,先找到您父親再說么!”

  沒回答,巫鴆大步走開了。

  另一邊,大宰坐在寬大的乘車里闔目不語。那老奴縮在一邊,一只手把玩著幾個什么東西。

  大宰被他的窸窣動靜吵到,睜眼一瞥,問:“那是什么?”

  老奴捧到他面前,是幾個圓不留丟的小果實。

  “剛才在大澤邊撿的,楝樹的果子?!崩吓Φ脛e有深意:“這樹也叫苦楝,它總是要等葉子落盡了才結(jié)果實。葉和果不相見,多像一對各有苦衷的父女?!?p>  葉子和果實永不相見。

  大宰扭過頭,不去看那刺眼的果子。乘車背對營地,咯吱咯吱地緩緩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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