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戰(zhàn)場。
年輕的將領運籌帷幄,一路所向披靡。
蕭譽坐在帳中,端凝著戰(zhàn)地圖。他手里把玩著那日從楚楚頭上順下來的一根白玉蘭花簪,待溫涼唇瓣碰到那冰冷白玉時自己才反應過來,低低罵了一聲沒出息。
誰能想到堂堂三皇子,竟從一個女刺客身上順走了一根簪子,留作自己最后的念想,日日把玩,聊以自寬呢?
蕭譽把目光從戰(zhàn)地圖上移到簪子身上,順著這根冰冷的簪子仿佛能看到它主人潑墨般的長發(fā),精致而冷的臉龐,玉管一般的脖頸,亭亭玉立的身姿。
還是快瘋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蕭譽掙扎著想,堅持把仗打完吧,到時候再瘋也礙不到旁人了。
然而事情遠沒有他想得那么容易,到了第七天時,戰(zhàn)勢出現(xiàn)了急轉,軍中有內奸,蕭譽早前布下的一切埋伏和防備全都被敵軍端了。
如此一來,軍心大亂,先前累下來的所有優(yōu)勢幾乎盡數(shù)東流。蕭譽眼睛里布滿紅血絲,自己還是過于自大,又或許自己還是太蠢。原以為這些年斂去鋒芒便不會招致禍端,但此刻縱觀全局,蕭譽不得不苦笑,原來局一開始就已布好,是一出叫請君入甕的戲。
短短一日,死傷慘重,蕭譽不得不親自上陣。
披甲的將軍提槍上陣,廝殺中仿佛有滔天的血雨,淋在兩軍戰(zhàn)士們的身上和心上。一切都已計算好,這場戰(zhàn)爭,必要三皇子的命。蕭譽知道不出一會兒,就會有人,敵軍或者自己的兵,他們會來取了自己的人頭,副將會修書回朝,報一聲三殿下親上戰(zhàn)場,刀劍無眼,以致殿下死于疆場的信。
但他認命,身在皇家,非認不可。他揮動著手里的劍,血迷亂了眼睛,又一把鋒銳的刀扎向自己心肺處時,卻突然出現(xiàn)一個身形嬌小的士兵,一槍擋住來人,殺得他周圍片甲不留。
蕭譽心一驚,靜觀片刻,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楚楚!
“楚楚!你怎么回事?”蕭譽先是驚喜,而后徹底瘋了,戰(zhàn)場之上刀尖無眼,自己已經(jīng)不能全身而退,楚楚怎么又來摻和!
楚楚也不顧他在身后狂吼,只自顧斬殺,一刀一劍,尖刻狠辣。待這一片無人敢靠近時才轉身像蕭譽道:“殿下是怎么當?shù)膶④?,連自己麾下有哪些人都不清楚嗎?我隨軍到現(xiàn)在殿下才看到?”
蕭譽:“……”她一直在?從一開始,八天前,每一場都在?
蕭譽想起前幾天的戰(zhàn)場,頭皮都被嚇得麻了一下,他簡直不敢想象,如若在這幾天里,楚楚有一點好歹,那自己該怎么辦。蕭譽崩潰地吼道:“你瘋了!”
“殿下凝神,先打完這一場是正經(jīng)?!背謿⒘藥讉€人,退到蕭譽身側,似乎是笑了一聲,“快別發(fā)呆了?!?p> 后來是怎么打的蕭譽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他幾乎是全靠著自己的肌肉記憶,刀劍來了就擋,人來了就殺,但似乎眼睛和心都已經(jīng)長在了楚楚身上。看她英姿颯颯,看她殺伐果決,看她血染紅眸,蕭譽幾乎想要就醉死在這一片天地里。
戰(zhàn)場又如何,在這里看見楚楚,在這里與她并肩作戰(zhàn),那這里就是天堂。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終于還是贏了,戰(zhàn)旗烈烈,鑼鼓喧天。對方的旗到了,不重要,都不重要。蕭譽一直看著楚楚,看得楚楚臉起了一陣薄紅,正欲問一聲“看什么”,可話沒出口,楚楚突然看見蕭譽身后的一個小兵手里捏著一把暗器!
這是什么楚楚最是清楚不過。那人飛刀脫手,楚楚根本來不及喊蕭譽,那傻瓜還癡癡在笑,臉上難得的快意。
大漠風不似金陵的溫軟,楚楚就頂著這樣的烈風,一個疾步,抱住蕭譽,以身擋住那個飛刀。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抱上蕭譽,戰(zhàn)場上此人身上的木蘭香早就被血腥味沖淡了。然而依舊美好,像昨日青空,是她最戀念的月。
“楚楚!”蕭譽回手扶住她,楚楚看著眼前的人,只覺自己的后背疼得厲害,血在流逝,命也在流逝。
她本是打算追過來,打贏這場仗就告訴他,是自己思慕于他,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所以忍不住就跟來了。
不過此時大約是不能了,如果注定要死,那告訴他反而引他一世歉疚,更何況,自己是一廂情愿。他早已有了宋詩心。
又開始下雨,原來在大漠,也會下這樣瓢潑的雨。沖刷掉漫天的血氣,竟有些莫名的雋永氣息。
頭重腳輕,刀尖涂了毒,她想,也許當日沒能躲過蕭譽反扔回來的飛刀,自己早就命喪黃泉了。
陰差陽錯,總與他有關。
她扯著最后的力氣死死拽著蕭譽的手:“你當初饒我一命,夜雨收容,感激不盡,如今還你?!?p> 蕭譽的白玉簪掉出來,蹭著楚楚的手滑落,她沒看到,蕭譽緊緊抱著她喃喃:“楚楚,你別走。”
她沒聽見。
如當日兩人初見,風雨瓢潑,最后分別,風雨瓢潑。
楚楚的師父曾告訴她,別等到木已成舟再難回頭的時候再去做無用功,蕭譽已亡故的母后也曾對他說過,世事與人都當即刻珍惜,一旦錯過,極易蹉跎。
楚楚至死不知蕭譽心中如何喜歡她,而蕭譽終于也永遠不知她一直深埋心底的愛與相思。
大漠的雨和金陵的雨并不一樣,風沙泥濘之中,蕭譽看到自己和楚楚那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點記憶都凝到了那根白玉簪里,從此他要用整個后半生去惦念咀嚼。
人生何其悲涼,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蕭譽苦笑,解開盔甲撕下一大塊自己已被血染紅的內襯,霸道地蓋到楚楚頭上,喃喃道:“若你還活著,我定會把你娶到手,如今也一樣?!?p> 而后他抱著楚楚轉身面向全軍,聲音里全是冷和冰:“傳我令,葬三皇妃于漠中,從此本王常駐邊塞,再不回朝?!?p> 此后多年,金陵城桃李春風,說書先生醒木拍桌,講那風流俊逸的皇子,戎馬倥傯的將軍,說夜雨相逢的佳話,傾國傾城的女俠。人人聽得拍案叫絕,殊不知這樣的故事從未停過,情之一字,善造冤孽,即便兩情相悅,也不總是白首相攜。
風沙陣陣十年燈,百年人,唯有一壺酒,方可慰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