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似乎格外得冷。在家呆了兩天，丑孩子覺得特別無聊。想去鄰村找土鳳，寶琴不肯。于是嚇唬她：“你要去就去吧！一會到公路上，遇見搶小孩的，直接頭上套個麻袋塞車里拉走！”
不得不說，寶琴唬小孩子的功夫還是很厲害的，任那丑孩子再調皮，也不敢一個人去了。土鳳家就在鄰村，兩個村子連排種地。要說遠也不是太遠，但是中間要橫穿一條公路，來來往往的車輛很不安全。
寶琴知道丑孩子的脾氣，來硬的不行，得哄。這孩子，吃軟不吃硬。當然，丑孩子必竟還小，有些事情分不清真假。比如，晚上她不好好睡覺，寶琴就嚇唬她：
“趕緊睡！你再不睡，紅眼綠乍乍就來抱你了！”
“娘，你說清楚一點，啥叫紅眼綠乍乍？”丑孩子反而來了興致。
“嗯……就是一只長著綠毛的大妖怪，眼睛像紅燈籠那么大！”寶琴一邊想一邊敷衍她，心說真是個纏人的小鬼。
“那它抓小孩子干嘛？”
“抓去吃掉！”寶琴沒好氣地回答。怕她又問個不停，于是接著解釋道：“因為那妖怪一到晚上肚子就餓了，要抓小孩子當點心！你聽，來敲門了！趕緊睡！不敢說話了！”
丑孩子對母親的解釋似乎很滿意。她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但是也沒有乖乖睡覺，而是豎著耳朵聽，有沒有敲門聲。這時候，若是那金昌從外面打牌回來，恰好在敲門，便把那丑孩子嚇得不輕，立刻用被子蒙了頭，再也不敢鉆出來。
那叫作紅眼綠乍乍的怪物，成了丑孩子心中最早的妖怪雛形。也是她童年的陰影之一。多年以后，再想起來，仍覺得詭異無比。好像曾經真的有這么個怪物出現(xiàn)過。
村里與她同齡的小伙伴很少，只有一個小芝?？伤⒉幌矚g小芝，覺得她太嬌氣，動不動就哭著說：“我告訴我娘去！”每當這時，丑孩子便不耐煩地說：“你去你去你快去！”
當然不喜歡小芝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她什么都比自己好。吃的穿的用的，就連長得也比自己好看。
小芝有很多漂亮的蝴蝶結，粉的，綠的，大紅的，淺藍的，金黃的……足足有一大盒子！在那個時候，這對于一個愛美的小女孩來說，是多么奢侈的一筆財富?。?p> 雖說這東西不值幾個錢，但花嫂就喜歡為女兒置買。把小芝打扮得跟個花蝴蝶似的。她還給小芝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光夏天的裙子就有五六條。別人的口袋大都是方的，小芝的卻是圓的或月牙形的，周圍還鑲著好看的蕾絲花邊！
相比之下，丑孩子幾乎沒幾件像樣的衣服，她也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但只有一種顏色的蝴蝶結，就是最常見的粉紅色，還是小芙趕集給帶回來的。
平時是舍不得戴的，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走親戚時，寶琴才會用心給她梳個辮子，綁上蝴蝶結。其余時間就胡亂扎個皮筋，不披頭散發(fā)就行。
其實，她內心很羨慕小芝，卻總是故意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也許這就是嫉妒吧！換作任何一個人，估計也不太喜歡和一個處處都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在一起吧？
何況無知的大人們有意無意地總喜歡拿她和小芝作比較。這在丑孩子看來，簡直就是可惡至極！于是連帶的討厭那小芝，平時也不太找她玩了。
小芝卻不明就里，每次穿了新衣服，依舊跑來跟丑孩子炫耀一番。有一次，丑孩子故意把一塊稀泥丟在了小芝的新褂子上，小芝哇地就哭開了。
看到小芝哭得那么傷心，丑孩子也有一些后悔，但很快，就被一種報復的快樂代替了。你不是得意嗎？這下看你還得意不？為這，小芝好幾天都不理丑孩子。
小鈴子沒事也會過來找她。有時干娘做了好吃的，也會讓小鈴子帶一些過來。但是小鈴子要上學，要寫作業(yè)，也沒有很多時間陪她玩。她學習成績不太好，學得很吃力。
五娘那個小兒子，叫作小杰的，只比菲弟大了一點，現(xiàn)在也是滿院子跑得很歡了。他長得和他哥哥英杰差不多，都是比較壯實，但是氣質性格卻截然不同。他就像個小女孩，不太愛說話，一說話就會害羞得先紅了臉。
大家雖說討厭他娘，但對小杰卻無論如何都討厭不起來。反而都很心疼他。小杰喜歡菲弟，沒事就跑到這邊院子和菲弟玩。
一堆沙子，一根蘆葦棒，倆人就能玩一上午，而且從不吵架。他娘一罵，他就嚇得急忙跑回家去了。第二天照來，因為睡一覺就忘了。
丑孩子也喜歡這個弟弟。覺得小杰可比他那哥哥強太多了！而且小杰很聽她的話，這讓她有一種當姐姐的自豪感。
因為寶琴的緣故，丑孩子從來不會謙讓菲弟。吃個蘋果，都要分得剛剛好，切完丑孩子必先挑，倘若大人故意切偏，丑孩子二話不說，拿了那大的一塊就跑了！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幼年的丑孩子內心是寂寞的，孤獨的，因為沒什么朋友。父親永遠是忙碌的，母親永遠是偏心的。幸虧還有爺爺和三爺疼她，有小芙和小玲子喜歡她。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童年的意義在哪里？
她最喜歡去葦子灣，一年四季，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樣強烈地吸引著她。即便是這三九天，池塘的水都結冰了。整個池塘變得靜悄悄的。丑孩子一個人來到冰上，慢慢地走著。這時身后有人喊道：“上來！快上來！”
回頭望去，原來是簡姑姑。她穿了一件棕色條絨的大棉襖，灰色的圍巾遮住了頭和臉。她的病也怕冷，一到冬天基本就窩在家里不出來了。今個一大早，金鳳急火火地跑來，說她爹的病又厲害了，躺床上掙命呢！
她這才和金鳳出了門。這不，剛回來卻發(fā)現(xiàn)那丑孩子正在冰面上玩耍，這小丫頭膽子倒挺大！都不怕掉冰窟窿里！對于這個侄女，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和喜愛。雖然她沒少聽到關于她的種種“劣跡”。
她把丑孩子帶回了自己家。抓了一把高梁飴給她吃，然后警告她，不可以在冰面上走，會很危險！
丑孩子點點頭。簡姑姑的房間真的好暖和。又整潔又暖和，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兒。
望著簡姑姑那張略帶紅潤的臉，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覺得她比那時候更漂亮了。于是脫口而出：“姑姑，你什么時候嫁人？”
簡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這丑孩子竟然會問她這個問題。一時竟有些語塞。丑孩子又繼續(xù)說道：
“我娘說了，女的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小芙姐姐也要嫁人了！我娘還說，像我這樣就嫁不出去！”
聽到這里，簡“噗嗤”一聲笑了。然后故意逗那丑孩子：“那你說說，你為啥嫁不出去？”
“嗯，這個嘛……我……嘿嘿……”丑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想：難道自己的那些丑事真的要對這位漂亮的姑姑講嗎？如果講了，她會不會不喜歡我了？那就不會給我糖吃了！可是，騙她真的好嗎？爺爺說，撒謊是壞孩子。
丑孩子的性格脾氣，在村里都出名了，幾乎成了大人教育自家小孩的反面教材。簡當然也知道她想說什么，看她小臉漲得通紅，怪可憐的，決定不再逗她了，而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自己的故事。
丑孩子聽得似懂非懂，但她也終于明白了，簡姑姑為什么沒有嫁人。她幼小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她覺得簡姑姑是個好人，她從來不拿她跟小芝比，即使做錯事，也從來不罵她，而是給她講道理，她的聲音就像唱歌的百靈鳥一樣好聽。
她開始喜歡上這位姑姑了，就像喜歡爺爺和三爺一樣，這是她的愛和暖。即使多年以后，她遭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這份來自童年的愛始終如太陽一般，溫暖著她寒冷的心，支撐著她走向光明與勝利。
爺爺現(xiàn)在更辛苦了。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因為那小媳婦兒看寶琴蓋了新房子，也鬧得要拆她的舊房子。老漢心疼金昌，只能拼命多干點活，減輕下兒子的負擔。
他的腰板已經挺不直了。像一棵歪脖子樹似的，彎彎的，胡子和頭發(fā)也都白完了。丑孩子很心疼她的爺爺。
小媳婦兒經過漫長的備孕，終于在這個臘梅花開的日子，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女嬰，因為太小，只有三斤多，所以就叫“小小”。后來上戶口時教書的大伯給改成了“路筱筱”。
起初，大家都覺得她可能活不了。因為她實在太瘦小了，蜷縮著就像一只小貓咪一樣。爺爺告訴丑孩子，這就是她的妹妹。
爺爺還說，有苗不愁長。好好養(yǎng)著，總會長大的。丑孩子也覺得爺爺說的對。
因為她親眼看到，那水溝里細細長長的豌豆苗，最后都順著墻根爬上了屋頂，陽光下開滿了雪白的紫紅的花，美麗極了！她相信筱筱也會像那豌豆苗一樣長大的。
菲弟確實很乖，一個人坐在炕上玩毛線團。轉眼他已經快三歲了，長得白白胖胖，臉蛋是粉粉的。他是爺爺?shù)尿湴?，也是爺爺?shù)男念^肉。
此時，寶琴正在院子里砍柴，忙了一身汗，倒不覺得冷了。她發(fā)了一大盆面，準備蒸饅頭。她現(xiàn)在是啥活也會干了，比剛來那會兒強太多?？磥?，人都是逼出來的。這世上，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就像樊大頭，吃了那么多苦，剛準備享享清福了，卻命不久矣，真是讓人心酸！
聽說他大女兒金鳳準備跟那山里來的牛娃結婚了。金鳳本不愿意，但看爹這樣子，她心里更難過。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也好讓爹安心。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殊不知，就是因為這一時的草率與糊涂，給這個家差點帶來了滅頂之災，也斷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當然，這是后話了。
這天傍黑，丑孩子得到一個令她興奮的消息。三爺告訴她，最近這幾天，每天都可以帶她去找土鳳玩！還有糖吃！
“哇！太好了！”丑孩子樂得蹦了起來！自從上次分開，她早就想土鳳想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