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嵐知道自己又在做夢,夢境中的她異常清醒,蓋因眼前都是師兄們的身影。
某種意義上說這并不算是夢境,因眼前掠過種種,都是真真切切已發(fā)生過的舊事,稱之為回憶也不為過。
那是她剛被師叔帶進刀劍門時發(fā)生的事。
那時八歲的方嵐站在山腳,看到篤思峰的幾個師兄圍著小屏峰的石毅師兄將他推倒在那處凹陷的水坑里,毅師兄那時還是個小少年,他打不過別峰弟子,被欺負了也不說給小屏峰的師兄師姐們聽。
所以他們每次都把毅師兄推倒在那處水坑,仿佛這是件什么天大的有趣事情。
師兄們已遠不是孩童年紀,這番舉動更不能以玩伴嬉鬧來形容。
方嵐自是察覺不出其中的樂趣,只覺得那水坑里污水渾濁的骯臟,遠沒有篤思峰幾位師兄的笑容可怖。
可她只是個懦弱膽小的旁觀者,是個只能藏在樹叢后等師姐來尋的刀劍門廢物。
這樣的場景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瞧見。自也曾同方睿師姐說過一些,可師姐聽聞后神色并沒什么變化。師姐只說,阿嵐別怕,他們便是看著崔十二的面子也不會傷你。
是的,她的師姐方睿雖然表面和煦,實則并非什么熱心腸的人。一件事若你自己沒有開口,她便是心中覺得不妥也萬不會主動去摻合的??梢銕熜质钦嬲木篌H性子,萬不會去開這個口。
之后有一次方嵐又遇到篤思峰的師兄們將石毅師兄推倒在那處。
師兄被人踹在臉上,視野翻轉(zhuǎn)的時候,對上了樹叢后小師妹的目光。
方嵐見他愣住一下,待他頓住一會,再次抬頭看過來時竟是目光含笑,像是在安慰她。
按方嵐以往的觀察,毅師兄每次被人推在那灘污水里,都要起身回嘴。然后又被圍攻不斷重復(fù),直到他沒了力氣,像是死了般癱倒在那水坑里一動不動。
可這次師兄沒有回嘴,只被那些人實實踩著,也不反抗,如同斷線的木偶般一動不動。
那些人也驚異于他的反常,變本加厲的踩踏。
直到那些污水飛濺起來,染進師兄略帶歉意的眼睛。
方嵐無名的憤怒,是從未有過的惱怒。
在方嵐心里,毅師兄是英雄一般的人物,每次明知很疼,他也要站起來反抗錯誤的東西。
可這次英雄沒有反抗,因為他知道,有一個叫做方嵐的廢物正躲在這處,她慣是膽小,見不得血腥。
他明明已經(jīng)那么努力了。
或是被那股怒意掩蓋了怯懦,這是方嵐第一次從樹叢里探出身子,對篤思峰的師兄們吼出那句很早就該有人喊出的話:“你們住手!”
可他們沒有停下。
于是方嵐跌撞著跑上前去,拽住一位師兄的胳膊大喊,“你們住手!”
那位師兄皺起眉,作勢欲甩。
“住手?!庇钟腥撕俺鲞@句話。
這次他們才真的停手。
方嵐知道,此刻他們停手,并非因為自己無用的眼淚。
是因此刻方睿師姐站在她的身旁。
而他們畏懼的也不是師姐這個人,他們怕的是師姐腰間的劍。
或許沒人知道,正因今日的所見所聞,讓方嵐下定決心,此生要入武道。
待方嵐從那久遠的夢境中醒來,枕邊早已濕透。
她怔忡片刻,聞到馬車外飄進一股濃香。
自昭武之后方嵐很少再能吃到由老道士親自掌勺的飯菜。一是二人鮮少遇見;二是陳述年事已高,已經(jīng)很少下廚了。
伸手摸了一把臉上淚水,方嵐鉆出馬車,沖老道露出個沒心肺的笑,“誰這大清早的沒個公德心,是想饞死我嗎?”
陳述披著那件破爛道袍蹲在一只小銅鍋前,鍋里的湯正咕嚕咕嚕冒泡,拇指大小的面片兒上下翻滾。老道淡定的瞟來一眼,似對她的馬屁非常受用,于是手下一伸,撒了大把蔥花。
方嵐心知熱騰騰的不只是這鍋馎饦,更有老道的心意。
“去拿碗來?!?p> 方嵐依言鉆回馬車,從老道包袱里掏出那兩只樹葉貼花黑釉盞。這兩只黑瓷碗是正宗吉州窯出品,是方嵐昭武與老道結(jié)伴時她送給老道士的見面禮物。
兩只黑色大碗和面帶褐黃斑塊,黑黃相間如海龜背甲,以樹葉貼花將其葉脈黏貼于坯胎。
一眼望去并不怎么高雅,甚至有些市井土氣,但細細品味還是有些意趣的。
方嵐對自己送禮的品味很有些滿意,下車將碗遞給老道時,嘴里也不忘念叨,“多美的一雙大碗,也不知是哪家仙子大發(fā)慈悲送與你的?”
老道士哼哼幾聲,將碗舀滿遞去,“仙子沒見著,貧道只看見鍋盆那么大的一張臉?!?p> 方嵐臉大卻不臉紅,端著那只黑瓷大碗喝下一口馎饦,只覺唇齒留香,通身都舒暢起來。
那些煩惱似乎也都隨著寒意飛走。
方嵐暗嘆老道士寶刀未老,廚藝比起自己那孽徒石三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在此想起這個名字連方嵐自己也是微怔,在京都時她也曾掛念這孽徒的近況,更是拽著她的至交好友管管姑娘大吐苦水。
大氣的管管姑娘因此第一次因為私事動用南鷹,要查的竟然是個無名小派的內(nèi)門弟子。
這消息一下炸了鍋。
八卦在登天觀里傳了好些天,連管管那倒霉師弟隋蓄也有所耳聞。大半夜的拽著方嵐在井邊尬了一夜,直問他家?guī)熃闶欠癖蝗讼铝诵M。
方嵐想起隋蓄那眼角含淚,依依不舍又咬牙切齒的模樣,活脫脫一幅老父憂郁圖。
方嵐只好告知他實情說,“你家?guī)熃愫弥兀皇撬回i拱,是我要找我離家出走的豬?!?p> 隋蓄這才抹了眼淚,神情有些高興又點些失望的回屋睡下了。
說來沈眷建立的探子組織果然神通廣大,還不到三天就將方掌門那蹲在犄角旮旯里的孽徒找了出來。
“紅花綠葉派?這是什么門派?”
方嵐看著那冊子上記載的名字,琢磨了半天竟只能聯(lián)想到以摧花折葉手聞名的紅花門。對這紅花綠葉派竟沒半點印象。想來是她孤陋寡聞,畢竟這些年已極少下山。
聽說石三現(xiàn)已是親傳弟子,拜在掌門名下,日子必然過的不錯。又看信上說,他下月將與掌門完婚,方嵐才著實被震驚到。
她萬沒成想這孽徒還有這等本事,心中頓時五味陳雜,想想自己尚還孤身一人,那孽徒竟都要成婚了。
方嵐只能酸溜溜地嘖嘖兩聲,將信放下。這事便告一段落。
可如今與回到兩界山,方掌門才覺出一些不對。
這才多少時光,那位犄角旮旯里的掌門是有多隨便才會和門下新進的弟子成婚?且兩界山上一封請?zhí)矡o,想想當初石三離山時的熊樣兒,不該如此才是。
方嵐越想越覺得擔(dān)憂,便想與老道說說,一起去那紅花綠葉派瞧上一瞧。
若是她多想,就當是去討杯喜酒喝了。
誰知還沒等她說完,陳述的臉色已如調(diào)色盤般的好看。
現(xiàn)下更是難得的與她紅臉,方嵐只見老道士一雙蒼老的爪子抖啊抖的,顫指著問她,“你剛剛問哪個門派?!是誰教給你的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