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個小孔來老四的公司也已經三四年了,當初還是個剛畢業(yè)的白凈大學生,這會兒也已變成了挺著將軍肚的黑胖小伙子了。
小孔的父親是劉老師在師范院校內的同學,但師范畢業(yè)的不一定都是老師,小孔的父親就是如此。他畢業(yè)后分配到了一家國企,但他性格內向,不張揚,只懂得把工作做好,這也沒什么,只不過這樣的人似乎管理不了團隊,所以小孔的父親到現在也只是個普通的職工。小孔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
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小孔的學習成績一直還不錯。當初考大學時本想報個金融相關的專業(yè),但考慮到家庭條件以及就業(yè)情況,一番權衡后就報了個土木工程。
本以為土木工程是畫圖紙充滿藝術性的專業(yè),但一上學才知道和藝術根本不沾邊。各種力學材料學讓人頭大。更失望的是,與學校合作的實習單位幾乎都是些工地,灰塵滿天,泥濘嘈雜,好不容易回到辦公室,卻都是煙霧繚繞,臟話滿屋。
小孔不斷地給自己打氣,他覺得一切都會在大學畢業(yè)后變得好起來,自己以后也不會在那樣的工作環(huán)境里上班。大學時期小孔的成績也還不錯,但剛畢業(yè)時的滿腔熱血卻很快被現實一點點地澆冷。
首先是找工作不斷碰壁,可以用“高不成低不就”來形容找工作的經歷。本以為時間尚有,選擇還很多,不用著急,但看著同班同學有的出了國,有的接受家里的安排當上了公務員,有的順利地與大公司簽了合同,等等都比自己強,小孔的心態(tài)有些崩。但也無法,只能每天跑著各種招聘會,投簡歷,面試,遭人挖苦。
唯一的慰藉,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但也跟他分了手,與那個騷擾了她好幾年的金融猥瑣男一起,去了上海的一所學校讀研。
老孔看著郁郁寡歡的兒子,也是極盡所能地幫著找工作,但無奈自己不擅交際,人脈不廣,一時也很難聯(lián)系到合適的工作。后來恰巧通過劉老師認識了老四,很幸運,之后小孔就被老四錄用了。
其實當時老四的公司看著挺熱鬧,可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其他都是宮師傅、陸大道那些人,所以一等地產本不是小孔的最優(yōu)去處。但小孔已經在一次次的面試失敗中丟失了自信,尤其失戀以及同學的刺激,讓小孔的情緒越發(fā)失落,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心想著,還挑剔什么啊,只要有人肯收留我,我就跟他走。
剛到一等地產時,小孔是做一些合同資料,記賬、采購之類的活,那時候小孔剛參加工作,意氣風發(fā),激情滿滿,加上小孔也很喜歡坐在辦公室里弄這些文案之類的,這些似乎就是他想象中的理想工作,至少不用到工地現場吃灰踩泥。小孔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從不覺得累。但是后來新開了一個工程,老四就把小孔調去做現場管理了。
小孔雖不情愿,但從小的教育就是“聽話”。所以他服從安排。
剛到工地現場時,小孔只覺得臟,稍微走一圈就得滿褲腿的泥。用紙巾在鼻孔里轉一圈,黑黑的就跟下了煤礦一樣。太陽曬,大風吹,但也不能呆在辦公室里,因為在工地上站崗放哨一樣的時間,也是衡量小孔工作積極認真的標準。
所以最舒服的日子是下雨,但是這里卻沒有梅雨季。小孔只能告訴自己“干一行愛一行”,畢竟自己的專業(yè)就是與工程現場相關。小孔自我打氣,干勁十足,恢復了在辦公樓里做資料時的激情。
但慢慢的他卻發(fā)現,什么力學材料學也比不上老師傅口中的“經驗”;什么檢查、取樣也抵擋不住供應商硬塞的“拿著”;什么計劃進度也約束不了包工頭口中的“沒有工人”;什么規(guī)范、標準也不如賈總酒后的一句“沒事兒”;什么管理學語言學都不如老四的一句“都特么消停點”。
在工地,跟民工說話要和氣,跟包工頭說話要順氣,跟監(jiān)理說話要忍氣,跟領導說話要提氣,跟檢查站的人說話要低聲下氣,就連跟野狗說話都不能硬氣。只要不咽氣,絕對不能發(fā)脾氣。
小孔越來越泄氣,他愈發(fā)地感到迷茫,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不知道這踩泥吃灰,吵架扯皮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夠結束。他很想有個人能夠幫幫自己,但沒有;他很想找個人聊聊,但沒有。每當他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都會告訴自己“再堅持堅持,就成功了!”
這近乎自我催眠一樣的方法卻很有效,至少讓小孔熬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
一天,小孔掛了電話后,急忙從工地現場跑回板房的房間,他翻箱倒柜,想要找出一套合適的衣服。但翻來翻去,有著輕微潔癖的小孔竟然沒有找出來一雙干凈的襪子,一件不發(fā)黃的白襯衫,一雙不是沾滿泥巴的鞋,一條沒有鐵銹油漆的褲子。
周圍沒有商場,小孔只好請了假,回了趟家里,找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
這一番周折都是為了要見一個人,這個人是小孔心底的小美好,雖然深知與其漸行漸遠,但依然心存幻想。縱然不經常聯(lián)系,但那份炙熱又讓人寧靜的情感,從未減弱。
這個人就是他的學妹文雨。文雨是小孔大學迎新的時候認識的,低他一個年級,江浙口音,溫柔如水。但當時小孔已經有了女朋友,所以兩個人一直似兄妹般相處。
自從畢業(yè)工作以后,小孔覺得自己混得太差,不愿意讓文雨看到自己這副失敗者的模樣,更不愿意把自己生活或者工作當中的煩惱說給她聽。所以兩人基本上沒怎么聯(lián)系。
突然接到文雨的電話小孔都以為是她按錯了號碼,但文雨找的就是他,為了約他見一面。
第二天,小孔來到了學校,看到了將近一年未見的文雨,不知道為什么,小孔有種想抱住她痛苦一場的沖動,但還是克制住了。
兩個人在學校食堂吃了午飯,又在校園里逛了一圈,去了自習室、圖書館,又去吃了學校邊的小吃。臨近傍晚,兩人在學校外的一個小咖啡廳里,面對面坐下了。
“天色一暗,你好像更黑了?!蔽挠晡⑿χ勰鄣哪樕细‖F出兩個可人的酒窩。
“?。『诹??成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的,沒辦法啊?,F在我特別黑嗎?”
“比黑人強一些吧!”文雨大笑著。
小孔撅著嘴,“嘲笑我!”
“沒有啦,原來是白帥的學長,現在是黑帥學長了!”
“嗯!還是那么會審美!”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文雨突然盯著小孔的眼睛,似有淚水打轉,她表情嚴肅,“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原來文雨由于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到了BJ的一所學校讀研,明天就要離開了。同樣的情形在他剛畢業(yè)時也出現過一次,只不過那個時候的女主角是那個已經去了上海讀研的女朋友。
同樣的情形,心理感受卻不相同。之前更多的憤怒,現在卻只有悲傷。
小孔不敢直視文雨,他一直低著頭,許久沒說話。
文雨突然伸手抓住了小孔的手,哽咽著說:“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說的嗎?”
小孔抬頭看著文雨淚汪汪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黑黝黝的手背上那只潔白纖細的手,小孔突然覺得文雨就是個美麗的天使,而自己,就是纏繞在她翅膀上的一串爛石頭。小孔緩慢吃力地抽出了手,就像是解開了天使翅膀上綁著的那串爛石頭。
“嗨!”文雨擦了擦眼淚,抽泣地說:“就是要分別了,想跟學長握個手道個別,別多想?!闭f完,文雨站了起來,伸出了右手。
小孔依然低著頭,視線里出現了一只天使的手,小孔此刻,多么想多么想握一下她的手,再抱一抱她,然后再奢望時間能夠暫停,就這樣一直抱著文雨,一直,抱到永遠。
小孔慌張地站了起來,如潰敗的士兵遭到了追擊,他沒敢再抬頭看一眼文雨,轉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逃跑了。他跑出了咖啡廳,跑離了學校。小孔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聲嘶力竭,跑到筋疲力盡,他躺在了地上,看著漫天雜亂的星星,小孔覺得天空此刻離自己很近,觸手可及,他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再一抬頭,卻發(fā)現一切都已遠離。
第二天,小孔收到了文雨的短信,“走了,珍重!常聯(lián)系!”
之后小孔消沉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告訴自己,“再堅持堅持,就成功了!”
這天周末,小孔參加完高中同學聚會,回到了工地的板房內,心情不佳。因為好多高中同學,原來在班級里成績比自己差很多,現在有的直接拿著家里給的資金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了,有的人做著不同的行業(yè),薪資是自己的兩三倍。小孔看著自己住的這間破板房,臨時建筑,彩鋼板組成,冬冷夏熱,隔音不良,他搖了搖頭,苦笑著。
此外,小孔與家里的關系也越來越差,幾乎沒有心平氣和地通完過一次電話。起初工作當中一碰到不順心的事情,小孔還會跟父母打電話訴訴苦,但每次掛下電話后,小孔發(fā)現自己的煩惱非但沒有解決,反倒加重了,而且弄得父母也跟著擔憂。本來是一個煩惱,說完之后變成三個半了,多出的半個是自找的。所以之后每次打電話,小孔的回應語言也無外乎就是“好”、“嗯”、“我挺好的”、“還行吧”……
而且小孔也很少回家,起因是一個中秋節(jié)在家里吃晚餐時,老孔閑聊時提到了同學的兒子,現在在哪家金融機構上班,年薪很高。而小孔母親又說了些“同齡的大都結婚了”之類的話,小孔臉色瞬間就變了。
但喝了酒的老孔也沒注意到兒子的情緒變化,依然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又提到了小孔當初上大學報專業(yè)的事,又給小孔說了說職業(yè)規(guī)劃,還鼓勵小孔要堅持,工作中要聽領導的安排,不要頂撞領導,跟同事要搞好關系……誰知說的正興起,小孔突然摔了碗筷,他用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來大聲吼道:
“你們知道我自己在外面都是怎么過的嗎?你們知道我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嗎?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我有時候都特么想死,你們知道嗎?”小孔大聲吼叫著,眼里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沒等不知所措的父母回應,小孔擦了下眼淚,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我特么都覺得自己沒臉見人!”小孔冷笑一聲,父母站了起來,小孔立刻撕心裂肺地吼叫著:“你們知道什么!你們知道什么!”小孔憤怒地錘了幾下飯桌,震得碗筷咔咔跳起,隨即他踢倒了飯桌,轉身回屋拿上了背包,摔門而去。
自從那次起,每次跟父母通電話,只要涉及到工作和女朋友的話題,小孔就會不耐煩,有的時候還會發(fā)脾氣。
這會兒小孔拿起了手機,翻了翻通訊錄,又把手機放下了。
突然,有工長給小孔打電話,說賈總又找事兒了,讓把房子拆了,小孔趕緊叫上個包工頭,開著車拉上賈總去鎮(zhèn)里吃了頓飯,陪了好多酒,才把賈總的氣消了。但出了飯館,賈總開始迷蹤步了,左搖右搖,小孔說挺晚了趕緊回吧,結果賈總腿更軟了,非說要去吃個快餐再回。旁邊的包工頭指著不遠處亮著粉紅燈光的小店說:“賈總是要去那??!”
沒辦法,小孔只能跟著包工頭一起把賈總扶到了粉紅燈的小店門口。剛到門口,就看見有個女的在那里招手,賈總見狀腿立刻硬了起來,抓著招手的姑娘就進去了。隨后又出來兩個人,勸說著小孔和包工頭也進去玩玩,沒一會兒包公頭就抓著一個女孩進去了。門口還有個姑娘,一直撩撥著小孔,小孔今天酒喝的有點多,加上那姑娘濃妝艷抹。小孔一跺腳,也摟著姑娘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陸續(xù)出來了,之后便坐上包工頭的車回到了工地。
小孔回到板房后,有些醒酒了,他去洗了個澡,洗好后回來躺倒了床上。躺了一會兒他又去洗了個澡。洗著洗著,小孔突然哭了起來,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停止了哭泣。洗了一會兒又哭了起來,他又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接著又抽了兩個,他不哭了。
洗好后,小孔回到床上,他拿起手機,翻看了手機里的短信。發(fā)呆了將近半個小時,小孔眼角又留下了眼淚,他邊哭邊刪掉文雨的短信,包括那條“走了,珍重!常聯(lián)系!”
盯了好久文雨的手機號碼,小孔還是把它刪了。小孔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他下了床,在墻上打了幾拳,又打了自己下體兩拳,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滾。
過了一會兒,小孔滿頭大汗,他站了起來,把桌子上、箱子里的專業(yè)書籍通通扔到了外面,然后掏出打火機把書籍都燒了。什么管理實務什么工程法規(guī),什么鋼筋混凝土什么結構力學……通通都燒了。
從那天起,小孔性情大變,再也不是什么溫順的小綿羊了,再也不忍氣吞聲了,在工地上也經常發(fā)脾氣,倒是也收獲了一點效果,管理力度略微提升了些。
但小孔心里明白,靠脾氣是管不住所有的人的,要想制約他們,還得追本溯源,回到他們這些人聚集到工地的本質,一個字——錢。所以小孔搞了好多獎懲制度。
有一次一個包工頭被罰了錢不開心,領著幾個工人把小孔圍住了,小孔也沒說話,直接電話通知老四和宮師傅來工地。老四趕來見狀,直接發(fā)火大罵:“小孔在工地上代表的就是一等地產!你們特么的要干啥!”宮師傅也狠狠地罵著包工頭,因為這個包工頭是宮師傅的親戚。但小孔不接受任何人的道歉,堅決要求老四必須停掉這個包工頭的合同,讓他的班組滾蛋!
老四當然會站在小孔的一邊,畢竟他是自己的員工,再者如果這件事情不按照小孔說的辦法執(zhí)行,傳到了其他同事的耳朵里,肯定都會覺得老四不是個“值得跟”的領導。老四指著宮師傅的鼻子說:“別廢話了,讓他們滾蛋!還有,小孔被圍的事情,你單獨跟小孔解決,小孔要是不滿意,你也特么的別想著再在我這接工程了?!?p> 最終,宮師傅把他的親戚包工頭在這個工地上的合同給停了。至于小孔那里,當然也是花費了不少才讓他息怒。
對于一些材料設備供應商之類,小孔也是挑了幾個信的過的,答應跟他們長期合作,并拿了一些回扣,這樣關系就如同朋友,變得好管理起來。即使中途出現過與供應商反目的情況,但小孔借助其它供應商的幫助,最終還是把反目的設備供應商給搞垮了。
對于監(jiān)理,小孔破天荒地打破了流程。小孔變換了思維,他之前查看過公司的注冊信息,主營范圍是:房地產規(guī)劃設計、開發(fā)、工程建設等等,既然工程已經承包給了宮師傅,那一等地產就應該是建設方,說白了就是出錢的金主。小孔于是就查找了很多資料,又去市區(qū)里拜訪了相關的部門,跑通了相應的文件后,小孔找了一家專業(yè)的監(jiān)理公司,讓監(jiān)理公司去給一等地產監(jiān)督管理現場。這樣一來,監(jiān)理就從小孔的大爺變成了宮師傅、陸大道的大爺了。而賈總,也被小孔罵走了。
關于各種公關等,小孔的策略就是逢年過節(jié)小拜佛,關鍵時刻大上供,收效顯著。
工地上唯一沒搞定的就是挖土的那一堆人,不過這也都在小孔的計劃之內。
小孔的各種創(chuàng)新也都得到了老四的大力支持,畢竟他是老四的一號員工,況且好多辦法確實有助于工程建設。小孔也從小工長慢慢地變成了項目經理。
但是這些并不是小孔想要的,因為從他把書燒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所處的工地就像是一個圈起來的籠子,不僅圈住了身體,思想也被圈住了。在籠子里,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什么成功,而且小孔也再沒對自己說過:“再堅持堅持,就成功了!”
因為小孔壓根不知道什么是成功,既然不知道什么才是成功,所以也就無所謂“堅持”了。但不堅持不代表自暴自棄,相反,小孔活的更有激情了。因為他不考慮成功,那他就問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思來想去,答案竟是出奇地簡單,就是干凈的襪子,潔白的襯衫,體面的辦公室,固定的住所。而想要得到這些,必須要跳出籠子。
小孔平時一直觀察著市場的行情,以及公司的狀況等,時不時地去辦公樓找會計、合約的人聊聊天。
那天看到了辦公樓被業(yè)主占領,小孔意識到,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