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安裝完大梁之后的幾天，老四都沒有去工地。他一直呆在家里，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滿臉透露出無奈。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但愁緒卻一縷接著一縷地增加，充斥滿屋，揮散不去。
老四起初蓋房的信心滿滿，主要是源于自己的十幾萬積蓄，他以為蓋房子足夠了。但誰知高價買地還不算，之后又有監(jiān)理的諄諄教導(dǎo)以及各路專家的不辭辛勞，老四東請西買，左右逢源，錢就像是超市里的賬單小票一樣，看著每一條都是小額，但結(jié)賬時的總金額卻總是讓人出乎意料，有時還會讓人產(chǎn)生把貨都退掉趕緊一走了之的沖動。
老四的積蓄見了底，別墅還未完工，工人那還壓著工資，如此繼續(xù)下去非但別墅會變成爛尾樓，自己也終將變成負債累累的“老賴”，搞不好就得扔下一切選擇“跑路”，畢竟附近村屯也有人因為還不起債務(wù)而玩“失蹤”的。老四很是后悔，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蓋這房子，何苦呢，自己找罪受！老四這會兒的心態(tài)有點崩，大不了老子就破罐子破摔，要什么臉面啊，老子腳底一抹油，直接就溜了！房子和地你們?nèi)シ职伞?p> 保持著積極向上的樂觀心態(tài)總是很難，但是要把負面情緒變得更加負面卻總是讓人樂此不疲。老四正積極地調(diào)整樂觀情緒，不斷地給負面情緒加碼，門突然開了。
“宮師傅來了啊，坐……”看到宮師傅來，老四的理性瞬間占了上風(fēng)。
“不坐了，咋說呢？是這樣啊……你看吧，哎呀，其實我不愿意說，我也知道你遇見困難了，但是吧，我實在是扛不住了，你也知道，我跟工人的錢都是一天一結(jié)的，但是咱倆的錢都是一月一結(jié)，我現(xiàn)在都墊了一個多月的了，你看？”
“是，是！我知道，宮師傅我都知道，你也沒少幫我了，再緩我?guī)滋?，行吧，緩我?guī)滋?，肯定把錢給你結(jié)了，行不？”說著，老四拿了一支煙遞給宮師傅。
“不抽了，不抽了?！睂m師傅擋下了老四遞煙的手，滿臉的不耐煩，顯然他對老四這句“緩兵之語”早已聽膩。
“宮師傅啊，實話跟你說吧，我啊，論家底肯定不如你，蓋個房子純粹是充大款，哎呀，有點自不量力了，你看你再幫幫我，再緩兩天，行不？”
“別捧我，我也不是啥大款，我要是真有那么多錢，還出來打啥工啊，成天分吹日曬累死累活的，再說那些材料的錢也是我墊的，你說我還能有多少錢？”說著，宮師傅掏出了個筆記本和一沓收據(jù)。
“我知道，我知道，就兩天！我肯定給你付上，我保證，行不？”老四伸出了右手掌。
“別保證了，我實在是沒錢墊了。這樣吧，咱倆把上個月的錢先算一下，包括這些材料費，完了你再給我寫個欠條?！睂m師傅邊說邊打開記工本，又攤開了那一沓收據(jù)。
兩個人算好賬，老四寫了張欠條，簽了字又按了手印。
“還有啊，就這一兩天，工人要是再拿不到工錢，他們就不來干活了?！睂m師傅說完離開了老四的家。
晚上同村的幾個工人也陸續(xù)地找到了老四，因為他們也一個多星期沒拿到工錢了，老四也是軟硬兼施，費勁口舌，好說歹說，總算一一應(yīng)付過去了?？晌í毝聸]來要錢，左等右等，老四還是打電話叫了二嘎來家里。
“四哥，啥事?。俊?p> “還啥事，都管我要錢，你咋不來要？”
“我……不急。”
老四笑了笑，“你不急……行！二嘎啊，你不急我急啊，你看四哥現(xiàn)在遇到難處了，尋思著你能不能幫四哥一把？”
“我？咋……咋幫啊，四哥？”
“還咋幫，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唄，你借四哥點兒錢，不白借，跟你算利息，明年一起還你，行不？”
“不是，四哥，你看我在你這干著活，掙著你的錢，完了我再借給你錢，這……我那工錢不著急要，四哥?！倍绿统隽艘恢熯f給了老四。
老四接過煙，點燃后抽了一口，“你這家伙真是越有錢越扣啊，要不這樣吧，我那地再包給你一年，你提前付一年的承包費，咋樣？”
“那……那得等賣了糧才能有錢，我那點兒錢好像都讓我媳婦存定期了?！?p> “得了，提你媳婦就是沒戲了，行吧，你回家再請示一下你媳婦，完了我再想想別的招?！?p> “呵呵，請示啥啊。那我走了四哥。”二嘎說完，如釋重負地跑出了門。
有媳婦也不好，在家里說的不算?。±纤泥止局?，不知是得意還是嫉妒。還得借錢啊，問誰借呢？雖說蓋房子是正事，但村里人都說自己“不正經(jīng)過日子”，再加上是個光棍兒，兒子也在南方，無牽無掛的，真要是跑了，上哪找去？老四的心跟明鏡似的，還是別浪費時間去自討沒趣了。俗話說“打仗親兄弟”，看來借錢也得靠親兄弟啊。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來到了二哥的家里，二哥正準備去放牛。
“混老四來了，有事兒啊？”
“嗯，有點事兒，二哥?！?p> “哎呀，哎呀，沒叫我二老鬼，還叫了聲二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容易啊。看來這是真有事兒求我啊，欸！我得提前說啊，我就會騎馬放牛，其它的我可不會??！”
“不讓你干啥，也不用你出力，就是……出點兒錢就行?！?p> “借錢要干啥？”
“這是不給你侄兒蓋的那個房子嘛，差了點兒錢。”
“早就說你是瞎鼓搗，不是好嘚瑟的，你看看十里八村，誰家蓋二樓了？再說你這房蓋兒都沒蓋上就沒錢了？”
“嗯，還缺點兒?！?p> “缺多……我可沒現(xiàn)錢啊，地就那一點兒，你也知道，掙不了多少錢，我還得養(yǎng)這二十幾頭牛呢，你要是真著急用錢啊，就牽一頭拿去賣了。”二哥指著他的大牛棚里面的牛群說。
牽牛？這不搞笑呢嗎，牽了牛上哪賣去？一時賣不出去還得伺候它，自己也沒養(yǎng)過牛，萬一牛再生點病，錢沒弄到還得搭上醫(yī)藥費，這虧本的買賣誰看不出來？二老鬼啊二老鬼，真是“鬼”不過你??！
老四搖搖頭說：“算了吧，這牛啊，比人金貴，我還是再想想別的招吧?！?p> 說話間，二哥打開了牛棚的大門，又叫老四幫忙趕出了牛群。二哥騎上白馬，略整衣衫，扭頭對老四說了句“要不你去地主（地主這里暗指大哥，因為大哥家的田地很多）家問問！”然后輕踢馬肚，放牛去了。
老四轉(zhuǎn)頭去了工地，看到只有宮師傅跟二嘎在干些零活，顯然宮師傅的工人們由于遲遲未拿到工錢而轉(zhuǎn)去別的工地干活了。同村的幾個工人早晨到工地一看只有宮師傅一個人，都覺得大工都不帶工人來了，大家再干下去沒準兒也是白出力，所以都各自回家了。
老四的眼神極其不小心地與宮師傅相接，老四趕緊扭頭急走幾步，不料被宮師傅叫住了。宮師傅說了句“躲我呢？”明顯不是開玩笑的語氣，宮師傅又催了催錢，捎帶著暗示了下自己黑白兩道都有認識的人，以示警醒。宮師傅最后說明天他也不來工地了，讓老四抓緊湊錢，錢結(jié)清了之后才能回來開工。老四點頭哈腰，一個勁兒地說好話，終于出獄搬地從工地脫了身，然后去了地主大哥家里。
老四看到老爹在屋里拄著拐走路呢，于是就先進了老爹的屋。
“現(xiàn)在不用扶著了？自己就能走了啊！”
“天天走唄，勤鍛煉，過幾天沒準這拐啊，就他媽能扔了！”老爹笑了笑。
“我娘呢？”
“下地干活去了，老四你有事兒啊？”
“有點事兒，這不聽了你的話了嗎，我今年一直忙活給你孫子蓋房子了，蓋得挺順利，哪天爹你去看看?！?p> “這家伙，還聽我話了，好事兒肯定不能說是聽了我的話了?！?p> “我一直都聽話，就是蓋房子吧……現(xiàn)在差點兒錢。”
“蓋個房子這么費錢嗎，早知道不讓你蓋了！咋地，你這是要跟我借錢?。俊?p> “啊，尋思著多少借點兒?！?p> “啥？管我借錢，你咋想的，混老四？我現(xiàn)在走道都費勁呢，上哪整錢去？這樣，你那缺不缺工人，我給你打工去?！闭f著，老爹拄著拐走到了柜子邊，拉開抽屜拿出了兩包煙，扔給了老四，“這煙拿著，我也不能抽?！?p> 老四拿著煙，心里很不是滋味，當(dāng)初蓋房子的時候老爹多么大義凜然，多么義正言辭，這會兒全忘了，想用幾包煙就把人打發(fā)了？老四沖老爹嚷嚷道：“當(dāng)初要蓋的時候你不是說給我拿錢嗎，還說實在不行，棺材板就不要了！”
“哎呀！狼崽子！你他媽還咒我是不？”說著，老爹拄著拐往老四這邊移動，看樣子是要過來揍老四。
老四趕緊拿著煙跑出了屋，他把煙揣進兜里，推門走進了大哥家的屋里。
“老四來了?！贝蟾缯诔蕴O果。
“嗯！”
“聽你說啥借錢，又棺材板，要干啥?。俊?p> “沒啥，跟爹鬧著玩呢。”
大哥吃著蘋果看著老四，老四也看著大哥，兩人都沒說話。
大哥把手中的蘋果放到了桌子上，笑著說：“還玩深沉，是不是要借錢啊，蓋房子錢不夠了？”
“你這不都知道嗎?！?p> “瞎折騰，非要蓋個洋樓！槍打出頭鳥懂不懂？”
“停，別上課了，就說借不借吧?！?p> “你要借多少??？”
“幾萬塊錢吧?！?p> “幾萬塊錢？差這么多？那個……我要是借給你了，完了你用啥還啊？”
“明年還你！給你利息??！不白花，這么墨跡呢?！?p> “還明年還我，今年你糧食也沒倒，種子化肥也沒賣，你用啥還？”
“借不借吧，明年指定能還上你！”
“我現(xiàn)在就有五千塊錢，要就拿著，不算你利息。”
“五千塊錢夠干啥！”
“愛要不要！”大哥拿起了蘋果，剛要咬，老四一把奪了過來并咬了一口。
“你還成天吃蘋果，這家伙，吃的咔咔的！”
“滾蛋滾蛋！”大哥擺手攆著老四。
老四又拿起炕上的半包煙跑了出來。之后他又給大姐和妹妹打了電話，又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均沒借到多少錢。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工地早已停了工，連住在村委會的賈總也回了家。賈總走時還特意囑咐老四，復(fù)工之前必須通知他來檢查一遍，合格了才可以復(fù)工。
老四也已一個星期沒去工地了，因為他一看到那半成的別墅就心里發(fā)愁。老四泄了氣，錢也沒著落，房子也沒完工，外債還不知道怎么能還上。老四多么希望自己沒有蓋別墅，那樣的話現(xiàn)在自己就可以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瀟灑日子。
一天，老四閑來無事，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里趕集。到了集市，老四把摩托車停好后，四處轉(zhuǎn)悠，雖說沒什么要買的，但權(quán)當(dāng)是散心了。說來也湊巧，老四看見一個正在買菜挑菜的女人很眼熟，走近一看，居然是許家村的張寡婦！老四一見老相好立刻慌了神，久別重逢的喜悅很快就被內(nèi)疚羞愧蓋過，畢竟自己曾經(jīng)辜負過人家。老四宛如見到鷹的兔子，撒腿就跑。不料被追上幾步的張寡婦給叫住了。
“老四！”
老四定住轉(zhuǎn)身，尷尬地撓了撓頭，“??！秀梅啊，你……你也來趕集??？”。
“你跑啥?。颗挛页粤四惆?？”張寡婦笑著問。
老四的心砰砰地跳，不知道是緊張，是興奮，還是害怕。他看到張寡婦的臉上多了皺紋，頭發(fā)雖說燙過又染了色，但仍可以看見發(fā)根多了白發(fā)。但張寡婦沒有中年婦女發(fā)福的體態(tài)，她的身材保持的很好，舉步輕盈，皮膚白皙紅潤，大大的眼睛盯著老四，主動卻又略顯矜持。
一個多年的光棍兒看到女人總會有些非分之想，更何況眼前之人是自己曾經(jīng)付出過真情實感的美人呢。
“沒有，這不是……那邊好像有啥熱鬧，我跑過去看看?！崩纤闹е嵛岬?，刻意閃躲秀梅的眼神，“你經(jīng)常來趕集??？”
“差不多，我就在這附近住?！?p> “”你搬這邊來了??？”
“嗯，好幾年了?！?p> 老四瞬間有些失落，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銀行里的存了一筆款，這么些年無論單身生活多么苦，但心里總會覺得“沒事，銀行里存著錢呢?！钡裉焱蝗话l(fā)現(xiàn)，存款非但沒有利息，本金也不見了，似乎自己根本就沒存過錢。老四認為張寡婦已經(jīng)成家了，要不然也不會搬來鎮(zhèn)里。沒了胡思亂想，老四的心跳也恢復(fù)了正常，也敢直視張寡婦了。
“啊，來好幾年了，我也不怎么趕集，要不咱倆早就碰到了吧。秀梅啊，這也到飯點了，要不就一起吃個飯吧。”老四禮貌性地邀請秀梅吃午飯，說完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誰知秀梅爽快地說：“行啊?！?p> 弄得老四措手不及，只好跟著秀梅來到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兩個菜。
“你現(xiàn)在都挺好的？”張寡婦問。
“還行，就那么回事兒吧?！崩纤膴A了口菜。
“又找了沒？”張寡婦也夾了口菜，慢慢地嚼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四。
老四一下子有點發(fā)噎，“那個……找啥啊，誰愿意跟我??！”
張寡婦低頭淺笑，似乎很滿意老四的回答。她夾了一塊兒菜放到了老四的碗里，如少女般嬌羞地低著頭。
“我自己……”老四拿起碗，把米飯和張寡婦給夾的菜扒拉進了嘴里，鼓著腮幫子看著張寡婦，看得入神，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你一個人？”
張寡婦笑了，“嗯，一直一個人?！?p> 原來張寡婦的婆婆前幾年去世了，兩個孩子也都在鎮(zhèn)里上學(xué)，張寡婦索性就把家里的田地分包了出去，在鎮(zhèn)里租個房子陪讀，平時打打零工。她一個人帶著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尷尬早已散去，好像分手還是昨天的事，又或者從未發(fā)生過。
“小川現(xiàn)在挺好的？”（小川是老四的兒子，王川。）
“也不知道好不好，在南方呢，說是學(xué)廚子呢?！?p> “不在身邊怎么也不放心，現(xiàn)在在外面打工受氣不說，關(guān)鍵是不安全，有挺多下了礦井找不到人的，也有年紀輕輕進了傳銷的，還有打工失蹤的……欸？你知道嗎？我們隔壁村有個孩子二十幾歲，就是在市區(qū)里面打工，說是干什么保安還是烤串啥的，具體的工作沒打聽清楚，反正是沒干多長時間就出事兒了?！?p> “出啥事兒了？”
“也不知道咋整的，最終也沒給出個說法，反正是家里人從醫(yī)院給接回來的，聽說是腎被人摘走一個，人都變癡呆了?！?p> “這么嚴重！”
“嗯！可不唄，要不你看我都在這看著孩子呢，可不能讓他們在外面亂跑，不安全?！?p> “是??！”老四心一驚。
兩人吃完飯出了飯館，老四問：“中午不用接孩子吧？”
“不用，孩子中午在食堂吃，五六點才下課回來，然后再去上晚自習(xí)。”
老四的喉結(jié)上下浮動，“我送你回家吧?！?p> 張寡婦沒回答，老四就默認她同意了，于是送張寡婦回了家。
要知道老四當(dāng)初與張寡婦分手時十分痛苦，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又是用了多少煙酒才說服自己，誰能知曉呢。不過他曾經(jīng)將情感壓抑的多么厚重，此刻迸發(fā)的就有多么熱烈。
從張寡婦家出來，老四揉了揉腰，突然想起了午飯時張寡婦說的“摘腎”那件事。老四趕緊給兒子打了電話，撥了幾通之后兒子終于接了電話。
“喂？”
“喂，兒子，我是你爸?！?p> “有事兒嗎？”
“啊，就是問問你，你最近沒啥事吧？身體方面，腰啥的？”
“我挺好，你還有事兒嗎？”
“沒事兒，不是挺長時間沒打電話了嗎，尋思著給你打個電話，還有啊，我給你蓋的那個房子啊……喂？喂！”
電話掛斷了。“這小子又掛我電話?！崩纤奶嶂男慕K于放下了，兒子沒事，腎肯定也還在，不過兒子不在身邊，心里總是不踏實。得讓兒子回來！房子必須得蓋下去，不能半途而廢，為了兒子，砸鍋賣鐵也得把這座別墅蓋完，真要是沒轍，我就去賣腎！
老四揉了揉腰，算了，我這腎估計也不值錢。今天先回家，明天再去幾個朋友家碰碰運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