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很大,來了一個女人。
她的身上有很多傷痕,破爛的衣衫隱隱透出白皙的肌膚,衣衫襤褸卻舉止得體,可以看出,她以前應(yīng)該是一個富家小姐。
她來求我殺一個人,她的丈夫,或者說,一個強(qiáng)行把他占有了的男人。她說,那個男人殺了她的父母,強(qiáng)占了他,她想讓我給她報仇。
她只有一枚金鎖,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
她在我的店外跪了三天三夜,沒有說話,沒有哭鬧,沒有拉扯,就那么跪著。
可是我知道,她要找的人不是我,因為她的眼里沒有慌張和絕望,是詭異的平靜。
第三天,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從我這拿了一壺酒,看著店外的女人,眼里有了憐憫。
“為什么不幫她?”他直勾勾的盯著我。
我甩了甩空蕩蕩的右臂。
“我的刀埋了?!?p> 他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跳動了一下,似有些猶豫。
就在他喝完整壇酒之后,干凈利落的拿著手中的劍,帶著店外的女人,走了。
兩天后,那個女人回來了,拿著一把染血的劍。
她哭的很傷心,連說話都是斷斷續(xù)續(xù)。
她說,那個年輕人死了,是她親手把劍刺進(jìn)了那個孩子的胸口。
她是一個富家小姐,準(zhǔn)確的說,是在8歲時被她的父母收養(yǎng)后才成了一個富家小姐。
她很聰明,自小流露街頭的經(jīng)歷讓她很早就學(xué)會了偽裝,假裝可憐,博取同情,換的別人幾枚銅錢的憐憫。
她的養(yǎng)母是很好的人,沒有嫌棄她,把她當(dāng)親女兒一樣對待,可是她的養(yǎng)父一直不冷不熱,看著她時總是若有所思,卻也未曾對她有過刁難。在那十八年里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原來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可以,她寧愿一輩子都這樣。
都是血,那群人明目張膽的闖進(jìn)了她的家里,見人就殺,劍芒劃過父親的喉嚨,血沫從他的嘴里一直流,流到衣服上,地上,父親的身體還在抽搐,眼里滿是震驚,似是不敢相信那把割破他喉嚨的劍是他親手所贈,而拿劍的人,她認(rèn)識,是江湖中有名的大俠,是父親的好友和同盟,是當(dāng)朝某位權(quán)貴的爪牙。母親一直抱著她,她嚇得哭個不停,母親捂住她的嘴,躲進(jìn)了床底,血從母親胸口流出來,浸濕了衣裳,流過她的眼眸,那群人走的很快,未曾仔細(xì)搜尋,似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大氣都不敢出,就那樣在床底待了三天三夜。她一動不動,寂靜的宅子漸漸傳出尸臭,可她還是不敢動彈,在那三天里,她從開始的驚恐,到后來的麻木,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畏懼死亡。
母親的手已經(jīng)涼了。
奇怪的是她母親的眼神里不是畏懼驚恐,卻像是可憐。
她一個人從尸體堆里走了出來,到最后,她甚至一滴眼淚都沒有再流。
后來,她看到了告示,上面說,她的父親謀逆。
她不懂什么謀逆,但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幾天前與那位大人產(chǎn)生了分歧,甚至打算去投靠另一位大人。
她要報仇,她記得那把劃破父親喉嚨的劍,還有那張似乎深陷痛苦的臉,不管是不是他自愿,他都是兇手,還有那位大人,都要死。
她知道以自己的本事做不到,所以她找到了一個男人,一個一直效忠他父親的男人。而他們第一個目標(biāo),就是那個年輕人,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她算準(zhǔn)了時機(jī),知道那個年輕人會經(jīng)過這里,她不怕被認(rèn)出來,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包括她父親的好友和兒子。她并不知道為什么,每當(dāng)那個男人來的時候,她就會被禁足,她的母親不允許她接觸那個人,只不過她還是因為好奇心偷偷瞧過幾眼,一個面目俊朗拿著劍的中年男人。
她也知道那個男人的兒子,那個拿著劍的年輕人,一個武功平平卻又一心想要行俠仗義的人,他覺得江湖中人都是如他父親一般的英雄人物,自然見不得這世間任何不平之事,可他哪里知道,他的父親是如何用劍割破了好友的喉嚨。
她知道我,知道我的刀,知道我的斷臂,也知道我的誓言,所以,她知道,我不會幫她,而那個年輕人一定會來我的酒鋪,她不確定的是這個年輕人會不會中她的圈套,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甚至都沒有猶豫就挎劍去幫她殺人。
在出發(fā)的路上,她曾經(jīng)有無數(shù)次機(jī)會把匕首刺進(jìn)那個年輕人的胸口,可是她猶豫了。
她從沒有見過那樣單純的少年,他只是單純的想要幫她擺脫自己編造的困境,甚至連一絲絲懷疑都沒有。
她緊緊攥著手中的簪子,那個年輕人看到她的簪子時,說他早逝的母親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簪子,在他年幼時依稀還看到母親時常看著簪子流淚。
“他說,我很像她娘,眉眼,鼻子,嘴唇,甚至神態(tài)都一模一樣,當(dāng)他看到我手里的簪子時,他感覺他不該袖手旁觀?!?p> 那個女人看著手里的簪子,眼淚就流了出來。
最后,她把匕首插進(jìn)了那個年輕人的胸口,就在她的丈夫快要落敗時。
“殺人原來沒有那么簡單,特別是我看著他的血流過我的手,一滴一滴滴在地上的時候,他眼里的震驚,眼里的難過,我一閉上眼睛就浮現(xiàn)出來,還有手上的血,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她拼命的搓著自己的手,眼睛里都是血絲。
她說她不想報仇了,因為她明白了一件事情,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年輕人會義無反顧的幫她,為什么她的母親從不讓她見那個男人,為什么她從小就帶著這個金鎖。
“沒關(guān)系。”那個年輕人最后躺在被雨打濕的泥地里和她說。
我終于明白她眼淚里的難過從何而來。
她走了,帶著那把染血的劍,她說不知道該去哪里,她自小沒有家,一個家毀了,一個家永遠(yuǎn)不可能回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慌亂無序的腳印。
我突然像兩天前一樣的大雨,她跪在那里,眼神里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