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師徒兩在柳氏家里住的第二周了。
這天下午,楊志的妻子王氏來了,這兩周下來王氏往柳氏家跑得越發(fā)勤了,連柳氏都不時感嘆王氏這是怎么了,轉了性不成?
柳氏迎了王氏進來,王氏將手中的一桶東西遞給柳氏,搓著手坐到了炭火盆旁。
這些日子愈來愈冷了,家里若是不燒些炭火,實在過不下去。
柳氏接過王氏給的東西,仔細一看,是滿滿一桶碳,柳氏忙走到王氏身側,推辭道:“嫂子,實在不必,你們平日里已經接濟我們娘兩許多,這天越來越冷,楊大哥又有些腿疾,你們還是留著自己用的好。”
王氏啐一聲,搖頭道:“我道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兩家誰跟誰,你還與我這般客氣,不過是一些碳,我們仲兒在大戶人家做事,人又勤勉懂事,主人家賞的就不少。我們家里要真是缺,就算他楊志執(zhí)意,我也不得給你送來。你只管將這些碳倒了去,桶可得還給我,我可沒這么大方?!?p> 柳氏眉眼低垂,聽完王氏的話,不由笑道:“大哥和嫂子好意我自然知道,只是一直受著,又不能為你們做些什么,難免心中不安?!?p> 王氏嘆息:“你是個好的,不必在意這些,你只管將哥兒養(yǎng)大,等他將來出息了,我們也好跟著沾沾光。”
柳氏笑著點點頭,轉身給王氏泡了杯姜茶。
王氏喝著茶,一時蹙眉,拍了下腦袋道:“哎呀,你說我這記性,跟你說個不停,一時竟忘了正事。”
柳氏不解道:“怎么了?”
王氏拉著她的手說:“我前幾日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們左邊那個葛家村糟了災了,這些日子天越來越冷,這山上的畜生們都餓著呢!這不昨個兒右邊那村子昨晚也遭了殃。”
柳氏蹙眉道:“可有人傷著?”
王氏搖頭冷笑道:“那些畜生一般也就下來偷些雞鴨之類的,前幾日葛家村也只丟了幾只雞鴨,也就一個人被嚇得跌斷了腿??勺蛉詹煌?,那右邊村子里的二愣子是出了名的小氣,人又狠,昨日別家聽見畜生叫都不怎么敢出門,獨他,為了幾只雞跟不要命似的,這不惹怒了那些畜生,硬是給他咬死了,今早上起來才發(fā)現,那身子都僵了,眼睛還瞪得老大,手里緊緊拽著一把雞毛。為了幾只雞把命搭上了,真是個蠢貨?!?p> 柳氏也是一嘆:“人為財死啊!不值當,不值當。”
王氏又拉了拉她道:“今日一早官府終于派了一隊獵人上山了,他們都說啊,只有我們村子沒事,怕是城隍爺保佑著呢!誰叫那兩個村子不肯湊錢修個廟呢?我今兒早上又上廟里拜了拜,一定求爺保佑我們?!?p> 柳氏笑道:“嫂子有心了,我一會兒也去拜拜?!?p> 王氏又道:“我今日來就是交代你,你家里現在不是有兩個孩子嗎?千萬看好他們,最近這段時間別叫他們亂跑。”
柳氏連忙點頭應了,王氏又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那我也不久坐,家里還有事,先回去了?!?p> 王氏提了空桶就要走,柳氏連忙起身去送她。
小長安才和師父拾了些柴火回來,這些日子里,她早上去林子里拾柴火,下午聽師父講課,晚上師父給林子沐講課,她就在一旁玩。
林子沐這小子勤勉得很,沒事就在練箭,要么就學習,要么就幫家務,對小長安也愛理不理的。小長安想找他堆雪人,他不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窗上懸掛的繡花針,小長安只得失落的跑去找?guī)煾付蜒┤巳チ恕?p> 他對老人倒也十分尊敬,就是對小長安不屑一顧似的。小長安也不是個傻孩子,相反,她對別人的情緒感知十分敏銳,漸漸地也就不怎么粘林子沐了。
這天下午,林子沐不知怎么突然往山里跑,小長安記得柳氏交代過的,這些日子里不要進山去,小長安喊林子沐沒喊住,自己也跟了進去。
林子沐可是柳姨唯一的依靠了,他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柳姨還怎么支持的下去呢?
小長安人小腿短,怎么可能追得上敏捷迅速的林子沐。她感覺自己追了許久,天上的雪花越來越多了,都有些迷了她的眼,滿身滿身的雪,抖了又落,有的化成了水,在衣服上留下一道印子。
她不知自己追了多久,回過神來時已經找不到林子沐的腳印了,她環(huán)顧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光禿禿的樹枝外什么都沒有,寒風吹得人一陣發(fā)抖,小長安摸了摸懷中凜陌贈的匕首,茫然地繼續(xù)往前走。
又走了一會兒,她聽見前方傳來踏雪的聲音,她以為是林子沐終于回來了,驚喜的喊道:“哥哥!”
出乎意料的是,慢慢突破層層白雪,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林子沐,也不是別人,而是一匹壯碩的狼。
小長安嚇得后退一步,跑也跑不及,捂著嘴不敢尖叫,摸出懷中的匕首,心里不由恨恨道:“林子沐坑死我了?!?p> 眼見著那只狼漸漸近了,小長安這才看得清,那狼的身上插了兩支箭,不住的有血流出來,成了這茫茫雪地里的唯一顏色,紅的刺目。
小長安沒有動了,因為她看見了那只狼的眼睛,還有它嘴里叼著的一只小狼。
師父跟她說過,或許是因為她共通感情的能力比較強,她從小就招動物親近。而這一刻,她看著那只狼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不知這么的,一種濃濃的悲哀就從心里泛起。
狼漸漸地到了她的跟前,它叼著小狼,朝小長安抬了幾下頭,小長安收了匕首,略微蹲下,接過了狼口中的孩子,孩子被接過的瞬間,那狼身子一抖,“嗷嗷”的揚天叫喚幾聲,癱倒在了地上,雪一直下著,血一直流著,倒下的身軀陷進雪里,目光落在了天際,只激烈的喘著氣。
小長安看著懷里有十來寸長的小狼,身子是黑的,只頭上有些白毛,小小的耳朵垂著,眼睛還沒睜開,小長安將它塞進懷里,跪坐在了大狼身邊。
她俯身抱住了大狼的頭,大狼看了看她,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臉,它的口中有很重的氣味,臉上黏膩的感覺也不好受,小長安卻笑了。
她起身,大狼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它依舊深深的望著漫天的鵝毛大雪,突然伸出舌頭接了一片雪,然后就再沒了動靜。
小長安拔了插在它身上的箭矢,她也抬頭望了望漫天的雪,一片一片,落在了她冰冷的臉上,化成了水珠,像淚一般滾落。
她沒有心情繼續(xù)追下去了,只輕輕拍了拍衣服里的小狼,輕柔道:“那是你娘親吧!跟娘親說再見吧!”
轉身慢慢往回走了。
回到家,婦人著急的迎上來,一邊替她彈著身上的雪,一邊氣罵道:“你這孩子,上哪去了?怎么這么不聽話呢?”
小長安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撲上去抱住了婦人,口中喃喃道:“姨姨,我從小就沒有娘親,有時候我感覺你就像娘親一樣?!?p> 婦人身子一僵,心疼的嘆息一聲,抱住了這個孩子。
正在兩人抱著時,小長安懷里的小狼動了動,婦人松開她,疑惑道:“你這懷里是有什么?怎么還會動?”
小長安將小狼拎了出來,只見它已經睜開了黑漆漆的小眼睛,奶聲奶氣的叫喚兩聲,抬著四只爪子看著她。
小長安笑道:“我剛在外面看見一只小狗,不知是哪家主人這樣狠心,將它丟在了雪地里,我一時心疼,就撿了來。”
大多數女人都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婦人也不例外,一看見小狼眼睛就亮了,心肝一樣輕輕抱了去。
老人收拾好柴火進了來,盯著這只小狼看了會兒,笑著揉了揉小長安的頭,沒說什么。
婦人抱了會兒小狼,又想起自家兒子來,眼見著天色漸暗了,林子沐還沒回來,婦人不由得有些擔心,將小狼還給小長安,嘆道:“大的小的都不讓人省心。”然后又去門口望著了。
小長安湊到了師父跟前,抱起小狼問道:“師父,它吃什么???”
老人瞅著她道:“這么小,只能吃些肉糜了,幸好這些天打了些獵物,不然還沒得喂它的?!?p> 小長安“哦”了一聲,愛不釋手的抱著小狼坐在了炕上。
老人猶豫了一會兒,嘆道:“安兒,你不能久養(yǎng)它?!?p> 小長安疑惑地看著他。
老人繼續(xù)道:“它畢竟不是真的狗,狼是有野性的,這種生物從來就不適合圈養(yǎng),當狼的野性被磨去,與狗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小長安不舍的抱了抱懷中的小狼,猶豫良久方才艱難地點頭。
老人莫名大笑道:“你這倒與你爹爹合上了。”
小長安不明就里的摸摸小狼的頭。
天色漸暗,林子沐終于回來了,婦人遠遠地喚著他,待他走近,卻是一聲尖叫,幾欲昏厥。
只見林子沐雙手捧著一張狼皮,一身的血走來。
多年以后,小長安一直記得他那時的眼神,冷漠而危險,就像是一匹孤狼。
婦人跑了出去,林子沐看著她方才笑道:“不要緊的,不是我的血,是這頭狼的。”
婦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將林子沐引入屋內,打了些熱水來給他擦身子。
老人看著他目光一凝,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林子沐笑道:“也是我運氣好,我原本今日上山是想去觀察一下冬天山里的情況,不想回來時在路上看見一只中箭的狼,想是在那些獵人的圍攻下逃出來的,結果還是傷重死了。那狼挺大只,我也抬不動,于是就割了它的皮,稍微切了幾大塊肉,用皮子包著帶回來了?!?p> 婦人看著有些發(fā)怵,還是接過了狼皮和幾大塊肉,要林子沐給楊志家送兩塊。
林子沐去了,小長安看著那張有兩個箭孔的狼皮,渾身發(fā)抖。她捂著小狼的眼睛,死死咬著嘴唇,帶著小狼進了里屋。
婦人有些擔心的看她一眼,老人似是看出了什么,也不言語。
小長安坐在炕上,仍舊在發(fā)抖,懷里的小狼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不停地唔咽。小長安緩過神來,輕輕地撫摸著它,嘴里輕聲道:“小狼不哭,姐姐在這呢!不哭,不哭??!”
她沒有給小狼起名字,因為它終究是要回去的,大自然里兇殘的狼,自然不該被名字所束縛。
林子沐回來時只看著她問了一句:“撿了只狗?”便也不再多問,仍舊忙自己的去了。
那盆狼肉,除了林子沐,幾乎沒有人動筷,林子沐剁碎了一些狼肉要給小狼吃,小長安驚恐的抱起小狼搖頭道:“它吃了些兔肉?!?p> 林子沐不解:“這可是狼肉,它一條狗能吃上狼肉是多好的運氣?”
小長安苦笑著看著他,堅定的搖著頭道:“我要去上廁所?!北е±菉Z門而出。
林子沐搖頭道:“真是古怪。”也不再理她。
小長安抱著小狼跑進茅廁,一時竟吐了起來,懷中的小狼不時蹭著她,而她,吐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