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入仕做一個好官,這些年即使命途多舛也不忘初心。他語氣堅定地對蘇轍說道:“我從未忘卻當年的誓言,這些年我也一直這樣踐行著。我只是厭倦了無休止的黨爭,在朝廷的每一日我都如坐針氈,反倒不如在地方為官自在。
在京師為官和在地方為官,對于效忠朝廷、造福百姓而言,在我看來并無區(qū)別。這些年,我輾轉(zhuǎn)各地出任知州,為百姓做了些切實可行的實事,我覺得很有意義,上對得起朝廷,下無愧于百姓?!?p> 蘇轍無力反駁,朝堂需要官員,地方也同樣需要。他微微嘆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爭,兄長覺得離開京師,就可以免于紛爭嗎?”
蘇軾道:“起碼比京師好太多了。知州為大,有我坐鎮(zhèn)的地方自然不會讓此等風氣盛行?!?p> 他知蘇轍又要開口勸說,這些年他已聽了太多遍弟弟苦口婆心的挽留之辭。此時屋內(nèi)并無外人,他索性直言不諱,“這兒也沒外人,我就直說了吧。這些年來,我兼任侍讀,時常陪伴官家左右,隨著官家的長大,他的性情越來越怪異,骨子里似乎……似乎透著一股叛逆。這次我從揚州回來,明顯感覺到官家常年的隱忍和怨恨讓他的性格開始扭曲,我擔心……”
“擔心什么?”
“我擔心官家親政后掀起更大的風浪,所以我還是早點遠離是非之地為妙。”
蘇轍從未想過這些,他不像蘇軾多年擔任帝師,對宋哲宗并不了解。這些年大家奏事基本上跳過宋哲宗直接向太皇太后稟告,宋哲宗年幼時沒法參與討論,懂事后依然很少參與討論。
朝臣們對這位沉默的少年天子并不了解,更不知他心中所想。蘇轍沉思片刻,將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兄長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吧!官家性格恬靜,能掀起什么風浪來?!?p> 蘇軾道:“官家那不是恬靜,是隱忍。官家聰慧,懂得也多,你我如官家這般年紀早就開始對諸事心存質(zhì)疑,不時還要辯證一番。太皇太后聽政,按理說,官家也應積極參與才是,但是他卻一言不發(fā),任憑太皇太后主持朝政,說明他在隱忍,在壓抑。人壓抑得久了,早晚會爆發(fā),一旦爆發(fā),后果不堪設想。”
蘇轍脫口而出:“兄長年少時的豪放都去哪兒了!怎變得如此怯懦!”說完覺得自己唐突了,言語有失,急忙道歉,“對不起,兄長……我……”
蘇軾擺了下手,起身,輕拍了兩下蘇轍的肩頭,露出了極其復雜的笑容,然后靜靜地離開了房間。屋外風雪交加,寒風吹打著他瘦弱的身軀。他緩步徐行了一段路程,駐足,抬頭仰望蒼穹,閉起雙眸,任憑皚皚白雪輕落臉頰。
他明白自己不是怯懦,而是清醒。這些年為宋哲宗授課,他早已看透了宋哲宗,這位關(guān)乎大宋命運的少年天子對作為帝師的自己暗地里流露出來的厭惡之情與日俱增,而這種厭惡不單單針對自己,而是對太皇太后、對元祐時期在京為官的每一位大臣。
他回想著幾年前因車蓋亭詩案被貶嶺南、多州輾轉(zhuǎn)、如今流落英州的蔡確,不知道未來對方還能否活著離開煙瘴之地,而自己的命運是否也會如蔡確一般再起波瀾?
元祐八年。
正月。
蔡確死在了英州,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達京師。山遙路遠,蘇軾聞訊時已過去數(shù)月,他不由感慨當年自己被貶黃州與蔡確被貶嶺南煙瘴之地比起來,已是皇恩浩蕩。
而此時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無法走掉的事實,兢兢業(yè)業(yè)地投身于禮部的各項工作中,并不時上書啟奏一些有爭議的問題。
期間,他曾三次上書論奏高麗人買書利害,也曾上書討論繳進免五谷力勝稅錢等諸多朝政,更多則是針對禮部的本職工作,比如圓丘合祭天地的禮法問題、守喪期間的婚娶問題等諸多禮儀事宜上書論奏。
回京數(shù)月以來的日子忙碌而充實,蘇軾閑暇之余還能和蘇轍、諸位朋友、學生們吟詩作賦,閑話家常,倒也怡然自得,唯有王閏之的身體每況愈下,經(jīng)常小病不斷,讓他頗為憂心。
他雖無心黨爭,然而朝中的爭斗卻從未平息。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蘇頌因賈易擔任蘇州知州一事與監(jiān)察御史黃慶基等臺諫官們爭論不休。黃慶基等人不停上書彈劾蘇頌、中書侍郎范百祿等人。蘇頌心力交瘁,多次請求致仕,辭去宰相之職。最后,蘇頌被罷相,改任觀文殿大學士、集禧觀使。
于此同時,監(jiān)察御史董敦逸也在上書彈劾蘇轍任用川人太過。蘇轍上章自辯。
蘇軾雖然不喜黨爭,然而他與蘇轍畢竟是同胞兄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把戰(zhàn)火終于還是燒到了他的身上。
五月。
董敦逸連上四道奏章彈劾蘇轍,黃慶基連上三道奏章彈劾蘇軾,認為他們兄弟任人唯親。同時,黃慶基故技重施,翻出蘇軾多年前擔任中書舍人時奉命撰寫的誥詞,指責蘇軾的誥詞涉嫌譏諷先帝,此外還彈劾蘇軾擔任潁州知州期間妄用官錢、強買百姓田產(chǎn)等事。
蘇轍率先上章自辯。與此同時,呂大防等宰相們、諸多臺諫官們也紛紛參與到了這場大討論中,一時間唇槍舌劍,爭論不休。
五月十九日,氣憤交加的蘇軾上章自辯,表示入仕以來,因為性情剛愎、嫉惡如仇、說話太直而被人孤立,這都是歷經(jīng)多朝的人主所共知的。
熙寧、元豐年間,他被李定、舒亶等人誣陷,元祐年間,又被朱光庭、趙挺之、賈易等人誣陷。此種誣陷之法,前后相傳,屢試不爽,朝廷上下,人所共知。他在奏章中針對黃慶基奏章中彈劾的點,逐一進行反駁,最后表示他本來不想辯論的,但考慮到名節(jié)問題,才不得不煩勞圣聽。
最終,董敦逸被貶為荊湖北路轉(zhuǎn)運判官,黃慶基被貶為福建路轉(zhuǎn)運判官。隨后,御史中丞李之純、御史楊畏、來之邵三人向太皇太后表明董敦逸、黃慶基誣陷忠良,責罰太輕。于是,朝廷再度下詔,董敦逸改知臨江軍,黃慶基改知南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