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捻起安朔的袖角將人拉進(jìn)陽光里，卻把頭偏向一旁。
“我說話從不過腦子，郎君別往心里去。”
安朔看了她許久，才悶笑兩聲，舒展眉頭。
“也就只有你和山槐能這樣同我說話了?！?p> “額？”
“我從十八歲起便守在這座閣樓里，歷經(jīng)四載春秋，又娶了你，往后恐怕還要守在這座閣樓里，守上一輩子。但你知道嗎？那邊——”
安朔抬手指了一個方向。
黎蕭放眼望去。
誠意酒館？
“從前與我同在一伍的兄長們，早已建功立業(yè)，封侯拜相……”
黎蕭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知道他目光所及的是晉唐東北邊陲重鎮(zhèn)——雁門關(guān)。
行吧。
雁門關(guān)。
先時曾聽青箬說過，少將軍十八歲那年單騎行千里，勇擒突厥二皇子。戰(zhàn)績傳到長安之時，先帝十分激動，轉(zhuǎn)頭便叫人修了這座府邸給他，方便他留在軍中為豫王伴讀。
當(dāng)時看上去皇恩浩蕩，風(fēng)光無兩。敢情老皇帝是看權(quán)臣家中再出虎子，難免心有戚戚焉，故而織就了這只金絲籠，打算把安朔一輩子困在長安。
安家只有他這一個獨子，只要他在長安一日，便絕無犯上作亂的膽子。只有將他留在長安，君臣之間才能免遭猜忌。安家也才得以久踞雁門關(guān)，享盡權(quán)柄與聲望。
如此看來，這個弱冠少年身上維系著的原是晉唐王朝半壁江山的安定。
假若他只是個沉湎于聲色犬馬的紈绔子弟，像別的世家公子一邊在繁華安定中混天度日也就算了，偏偏他是個心懷天下的主兒。
十六歲名揚(yáng)三軍、十八歲立下奇功……十八歲呀，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
黎蕭想起自己十八歲時，正同幾個鐵哥們兒、好閨蜜整日廝混，無心學(xué)業(yè)，卻日日夢想著將來能成為百萬富翁、地產(chǎn)大亨……呵，后來高考失利、二戰(zhàn)敗北，看著同屆的學(xué)霸們在走進(jìn)名牌大學(xué)、大二就已經(jīng)跟著導(dǎo)師做科研、發(fā)論文、提前簽約大公司，才覺得物是人非，恍然如夢。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
——有些人在十八歲的時候，大好青春喂了狗；而有些人十八歲的時候，把家國命運(yùn)都扛在了肩上。
黎蕭覺得，這話說的就是她與安朔了。
也怪不得他家里又是觀星臺、又是西閣子、沒事兒就往跑到樓閣之上眺望遠(yuǎn)方。
這盛世如愿、山河無恙，犧牲了他往后人生全部的可能，還不許人家多看兩眼嗎？
“郎君想不想吃酒？”
她回過頭來，第一次真誠邀請。
安朔先是愣了愣，而后握拳干嗽一聲，義正辭嚴(yán)道：“白日飲酒，不太合適?！?p> “哦?！?p> “若是夫人想吃，朔倒不介意作陪?！?p> “額……那還是不用了吧。”
安朔似笑非笑地哼了句，一低頭卻見黎蕭正看著自己。
他受了驚似的別開目光，只可惜嘴角那抹弧度卻是不自覺地拉大，最后假裝咳嗽，拿手擋了。
黎蕭故意追著他的眼睛看，安朔被她看得沒奈何，終是相視一笑，冰釋前嫌。
“這么快便不怕我了，可見從前果然是裝的?！?p> “怕！怎么不怕！我的病時好時歹，今日看著囫圇人兒似的，保不齊明日……”
“你看那邊——”
安朔手指東南。
黎蕭便也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東南邊……
他怕是不愛聽自己說那些晦氣話，刻意轉(zhuǎn)開話題罷了。
黎蕭心想，也覺得這個話題不宜深究，于是附和到：
“郎君在擔(dān)心去歲太湖邊上有強(qiáng)盜作亂之事嗎？”
“不，你院里那些梨花樹怎么不見了？”
安朔盯著她，目光如炬。
“那不是你叫徐主簿派人挖走的嗎？”
黎蕭反問，可看著安朔一臉茫然不知的樣子，一股冷意悄然爬上后背。
他竟然問：“徐山槐是誰？”
這一日，除了那幾顆消失的梨花樹，連同徐山槐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在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