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突然大開,一個(gè)身形高大的男人邁步走進(jìn),將水汽淋漓的袍子和幞頭扔給門前小廝,自己大步穿過人群,來到黎蕭眼前。
珠簾被人挑飛,落下刷啦啦地一陣碎響。
那人坐到黎蕭身側(cè),抬手輕拍她后背,替她順順氣,又提過矮桌上的素白掐銀絲兒的磁茶壺,沏上一盞,喂黎蕭喝了幾口,剩下半盞自己仰頭就喝了。
黎蕭眨眨眼。
這人真不講衛(wèi)生!
簾外的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打起精神,整整齊齊地跪拜了一地。
“拜見少將軍?!?p> 少女們的聲音如銀鈴串似的,一起響徹滿堂。穿紅夾綠的衣衫匍匐于地,花團(tuán)錦簇,鋪成了草長鶯飛三月天。黎蕭一襲月白裙衫坐在眾人上頭,干干凈凈,落落大方,竟有幾分艷壓之勢。
但她自己沒這個(gè)意識,只覺得自己這身裝扮落在“萬花叢”里,就跟沒打扮似的尷尬。
身旁那人還跟瞎了眼似的,對滿地嬌花視若無睹,目光全在她身上。
瞧他那一身緋紅的官袍,頭發(fā)濕了,衣上斑駁水漬,像是剛下朝堂,路上冒雨奔回來的。這進(jìn)門才片刻,就又是端茶水,又是問寒暖,又是吩咐下人還湯婆子,換茶點(diǎn),沒個(gè)消停。
但他身上暖得很,像個(gè)大火爐似的,烤得近旁的氣溫都升了幾度。
那額角掛著的晶瑩的水珠,也不知是雨滴兒,還是汗粒兒。
“君先生怎么來了?”
黎蕭揣著明白裝糊涂。
聽她喊“君先生”,安朔提被子的手便停在半空。兩汪桃花潭水深深地看著黎蕭,內(nèi)里含著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黎蕭坦蕩又無所畏地看回去。
兩相博弈,終是安朔敗下陣來,帶著些憤懣別開過臉,對階下眾人說:
“都在這里做甚?早前不是叫主簿分過銀錢,送各位出府么?”
他說起話來不怒自威,底下無人敢出言反駁。又見那臉色嚴(yán)肅剛正,同往日縱情嬉鬧的嘴臉簡直判若兩人。屋里靜默許久,氣壓低得連蚊子都飛不起。
瞧這架勢,若再沒人出來領(lǐng)罪,怕都得死在這兒。
漱月姑娘壯著膽子,挪到安朔腳邊,一只手穿過珠簾,可憐兮兮地扯了扯他的官袍衣角,幽怨道:
“郎君好生不念舊情。”
那柔情似水的模樣,看得黎蕭真想一腳把這狗男人從貴妃椅上踹下去。
安朔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略低下了頭瞧她一眼,以為她是吃醋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尋到她的小手,包在自己大手里。
黎蕭掙脫不過,只得強(qiáng)忍著。
“舊情?是說我府里養(yǎng)著爾等,為府中宴飲添樂子的舊情?——還是爾等為原主效命,借故潛入我家監(jiān)視偷盜的舊情?”
“是各位同我逢場作戲的舊情?還是我同各位搭救贖身的舊情?”
聽聽這話說得,他比誰都清白——
府里招姬是宴客必備。
吃酒玩樂是逢場作戲。
蓄姬養(yǎng)妾是可憐她們無家可歸。
現(xiàn)在招了賊進(jìn)門,卻都說是賊的不是了!
合著從頭到尾,跟他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也沒有。他才是這屋里最可憐最無辜的人兒!
黎蕭白眼都翻上了天,穿上鞋,叫上青箬,只想要回主屋歇去,再不想管他們這堆爛槽子的事兒。
但安朔死死拽著她的手,不讓她亂動(dòng)。
屋里一時(shí)沉默,局面有些僵。
林漱月失望地收回手,從袖子里拽出一根月白的手絹擦淚。
“娘子,實(shí)在是對不住,郎君執(zhí)意要攆我們出府,日后再不能與您唱曲兒解悶了。只盼著您早日康健,福壽綿長?!?p> 說完,那女子對著帳中人深深叩拜。
黎蕭頓時(shí)心軟,只叫眾人慢著,又轉(zhuǎn)頭向安朔求情:
“將軍時(shí)常不在家,我一個(gè)人好生無趣。能不能留下一兩個(gè)姐妹,與我作伴?”
“蕭兒糊涂了?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的原配正妻,哪來的伶人戲子與你做姐妹?”
“如是府中養(yǎng)不起這么多人,不如我來自己養(yǎng)。終歸都是些可憐的女孩子,同我差不多的年紀(jì),就這么流落出去,妾身實(shí)在不忍。少將軍何不網(wǎng)開一面?”
安朔眼里含笑。
“你這會兒終于認(rèn)得我了?”
就這么一句話,噎得黎蕭無語,臉上陣陣火燒。
“那你就說答不答應(yīng)吧!”
黎蕭惱羞成怒,也懶得同他多做解釋。
橫豎她與安朔是要正面相對的,既然窗戶紙已經(jīng)捅破,那就破罐子破摔,她還不信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還有人能活吃了她不成?
安朔看著她氣鼓鼓的小模樣,越發(fā)覺得可愛。
“旁的事都能依你,唯獨(dú)這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