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7 回信
林知婧:
聽了您的講述,不免擔憂。
實在想象不出您會是那么大膽的人,不,勇敢才更加合適。
您完全不用道歉,故事當然從一開始聽最好。雖然和想的不太一樣,但這種相遇我卻覺得反而更適合你們,好像本就該這樣。
另:能再麻煩你抽些時間為我繼續(xù)講述父親的故事嗎?
宋喬
二零一六年五月
……
宋喬:
作為一個年暮蒼老的婆婆,有人陪著打發(fā)時間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而且還是以寫信這種我熟悉卻已好久沒用過的方式。
在這里要謝謝你,讓我可以重溫那段并不美好卻足夠鮮活的歲月。
所以,榮幸至極。
你父親的傷勢并不算嚴重,只是傷到了大腿。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要想完全恢復好是很不容易的。
在他復原之后,我依然時常會去看他,我的第一位病人。
在這里說句實話,如果傷到的是肝脾腎臟等就好了。很不負責任的話呢,但卻是那時我的真實想法。
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時的我們都還年輕,只會對影響當下的事而憂慮,傷勢當然也一樣。
我這話可不是胡說哦,你父親在大腿受傷導致走路一瘸一拐而顯露的擔憂比后來腹部中彈還要來的明顯和嚴重。
當事人都這么覺得,我的想法應(yīng)該不算特別混蛋吧?
好吧,我還是要承認,這不過是我的虛榮心和強迫癥作祟,想讓自己經(jīng)受的病人完全恢復。
雖然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對于病人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
許是老天中意我,又或者鐘意的是他。
總之,他恢復的很好,沒留下什么后遺癥,大腿上的傷除了那一道疤外沒別的影響。
我想我這么說沒錯,我這幾年見你父親幾次他腳步還是很有力,一如當年和我的差別。
雖然很不想說,但我要承認,我的家庭對我影響還是很大的。
盡管物資匱乏,第一次去看望他的時候,我還是拼盡全力湊了一些禮物出來。
依稀記得,是一些糖果。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父親很努力的這么做,雖然沒做到。
他的回禮是一些親手摘采的果子,那時他的腿還未完全好,手掌因此還擦傷。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我想看到這的你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肯定是這句話。
是的,那時的我也這么想。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我用衣袖擦了擦便填入嘴中,味道泛甜,口感稍硬,很不錯。我貪嘴連吃了好幾個,還沒到傍晚,懲罰就來了。
我鬧了肚子!
對于一個女孩來說,這實在是很難以啟齒的一件事。
所以,我沒有對你父親說。
只是,埋掉那些野果的時候好像被他看到了。
原諒我用這么模糊的字眼,實在是我真的不確定。
這次就到此為止吧!
?。ㄏ雽懙臇|西還有很多,等待你的來信!)
看著最后一句,林知婧臉上露出俏皮的笑容,接著補上名字和止于月份的日期。
正如她在信中寫的那樣,這種方式真的模糊了時光,讓她又拉回到以前那段歲月。
“抱歉,這么大了還要麻煩您!”
響在耳畔的清淺女聲將她從摻雜回憶的情緒里拉出。
淺淺一笑,微微搖頭。
“沒事!”
杜漸微裝作無意的撇過。
“你是在寫信嗎?”
“嗯!”林知婧點頭,接著補充道:“和一個老朋友的孩子?!?p> “就是你隔三差五要出門去看的那個老朋友?”
“嗯!”
“是男的吧!”明明是詢問的話,杜漸微語氣卻出奇的肯定。
“嗯!”林知婧只能是再點頭。
“你喜歡他!”
下意識就要點頭的林知婧揚起頭,直視女兒,看的后者臉色不自然的扭過腦袋。她拿起筆桿一敲杜漸微的頭,斥道。
“別拿你們這一輩的觀念套在我們身上,男女之間沒有純粹的友誼,只是適用于你們而已,我們那時候同志戰(zhàn)友之情勝過一切?!?p> “同志?戰(zhàn)友?你還參加過革命?我怎么從沒聽你說過?”
“你也沒問過?。 ?p> “那說說吧!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事,荔兒放學還早呢!”
“沒什么好說的啦,還是算了!”
“媽!”杜漸微一把抓住林知婧的胳膊,搖晃了起來。
“好啦好啦,我說!”林知婧無奈道?!岸级啻笕肆?,還這么愛撒嬌?!?p> “嘻!”杜漸微得意一笑。
……
“那次突圍后,我?guī)е鴳?zhàn)友們回家,當時抱著和你姥爺姥姥好好承認錯誤,然后討些錢財給他們做路費。結(jié)果沒想到……!”
說到這里,林知婧左手不住搓弄著右手掌,一雙眼睛不住亂轉(zhuǎn),鼻間滿是酸意。抽了抽鼻翼,停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說道。
“結(jié)果沒想到,家居然垮了。你姥爺沒多久就病逝了,你爺爺重情義,把你姥姥他們接過來當成自己家人養(yǎng)。為了報答你爺爺奶奶的恩情,也為了籌措戰(zhàn)友們的路費,我就答應(yīng)了你爸爸的求婚。”
“就這樣過了幾年,再然后你就出生了。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就不說了?!?p> 說罷,林知婧起身,朝著病房里的衛(wèi)生間走去。留下杜漸微,靠著床頭目光幽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
林知婧:
看完您的來信,我是有些惶恐的,總覺得你您夸張了自己的感受。
但想想,您又沒有騙我的必要。
突覺榮幸。
話說,真沒想到我父親他年輕時還做過這種糗事。
不過也是,他曾經(jīng)也是個孩子?。?p> 所以,實在很謝謝你,讓我了解到這樣的父親。
……
糾結(jié)許久,我覺得還是問出來比較好。
我父親喜歡你這件事,請問你有察覺過嗎?
宋喬
二零一六年六月
宋喬:
抱歉,我沒有察覺過!
這個回答我想你不怎么信。
也許是我太過遲鈍,又或許圍著他的女孩不少。總之,我真的不知道他喜歡我。
話說,像他這樣內(nèi)向的性子最能藏得住想法,我看不出來我覺得完全是正常的。
不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本想再解釋一下。不過一想,就這樣算了吧,還是說回你父親。
我和他的關(guān)系隨著他傷勢完全恢復而擱置下來,然后,又隨著起名繼續(xù)加深。
這件事我之前對你說過,你應(yīng)該還有印象。
那段時間無事,忙完的政委閑不下來,就開始給你父親這種名字很“簡單”的人取名。
一開始他起名還是很講究的,甚至還來詢問我的意見。
后來,隨著人越來越多,腦細胞不夠用了,他起名愈發(fā)隨便。
到了最后,就是建國、成國、強國、勝國、盛國這類名字了。
雖然很大眾,但你父親依然樂的歡天喜地,于是就要寫信告訴母親這件事。
只是,剛廢了大量腦細胞的政委哪會搭理他,因為為這事找他的也不只是你父親。
部隊會寫字的當然不止政委一人,大家盡顯所能,你父親就找到了我。
比我預想的要晚上兩天,初來時還吞吞吐吐藏著掖著始終不說明來意。我也無事,就故意裝出一幅不知道的樣子。
待到天暮將沉,明天中午信沒交上去的話就要等到下個月了。
所以,他只能開口。
你父親的表情當時有趣極了,回味無數(shù)遍我也不覺得膩。
哈哈,希望你不要因此把我當變態(tài)。
話說,你父親在你面前是怎么樣呢?
林知婧
二零一六年六月
林知婧:
該說期待的是我才對,您讓我知道父親那么多事。
至于我,在這里要說聲抱歉。
因為我并沒有太過關(guān)注我的父親。
他話不多,總愛看著遠方發(fā)笑。
說來慚愧,這就是我對他的全部印象。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就像一棵樹,替我遮陰納涼。只是我這個在樹下的小孩,更關(guān)注枝葉縫隙間劃過天際的閃電,隔著萬丈情況依然暖入心脾的陽光。
就連樹葉發(fā)出“沙沙”聲響也歸之于風。
待到長大,又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從來沒看過他的完整模樣。
當然,即使這樣也還是有印象深刻的事。
那是在我結(jié)婚時,穿著婚紗的我站在他面前,他的目光很近又很遠,明明在看我眼中卻無我。
那時我不懂,現(xiàn)在我卻有些明白了。
不知道能不能讓你滿意,但這是我覺得最值得說的事了。
他當然也有那些很關(guān)愛我的時候,只是,我覺得那不是可以和別的父親區(qū)分出來的點。
雖然這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不孝,但他對我的愛并不比別的父親對孩子的愛多,就像我對我孩子的愛并不會比你對孩子的愛多。
除開他是我的父親這一點外,他和其它的父親并無不同。
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另:關(guān)于我父親,您還有什么可說的事呢?
宋喬
二零一六年六月
這是指他在看我?
讀到最后,林知婧心情有些復雜。
宋建國喜歡她,明明前幾天才知道的事,可為什么就是不驚訝呢?
看著桌面擺在《林微因傳》上的剩饅頭,林知婧直視內(nèi)心,發(fā)現(xiàn)一件恐怖的事。
好像對方本就該喜歡她。
奇怪的理所當然,卻是她心底的想法。
難道……
她不敢想下去,連忙提筆打斷自己的想法。
宋喬:
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了一下自己,發(fā)現(xiàn)對父親也沒什么印象,大概作為子女的都這樣。
至于你的話,我不敢說完全理解,但能理解。
而說到可說的事,我腦海里還有幾件,就讓我為你一一道來吧。
首先,是你父親學習寫字的事。
經(jīng)過新名字的那封信,你父親開始經(jīng)常找我來寫信了。
次數(shù)頻繁,不怕你笑話,那時的我都有些懊悔幫她寫那封信。
因為一旦有可以書寫的事,他就會來找你。
每月寄信的時候,他的信封總是塞的滿滿的,里面有時裝了三封,有時裝了六封,我記得最多是九封。
而每次口述他都說個沒完沒了,因為筆墨不多的緣故。我也要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然后盡可能的用最少的字表達出來。
可以這么說,他讓我的文字功底大大加深。
說到這里,相信你或多或少理解我前面的抱怨了。
實在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情不自禁抱怨一下,還請不要介意。
那天,給你父親寫完信,他卻沒像以前拿完信就溜。而是站在桌前,一直看著我什么話也不說。
知道我問他,才結(jié)巴說出想跟我學習寫字。
不好意思拒絕你父親!
所以,就應(yīng)了下來。
單純教文字的話有些慢,于是我邊給他講故事邊教他認字。因為我很喜歡林微因先生的原因,給你父親講了很多她的事。
過程中,加了許多女子獨立、男女平等的私貨,對你父親或多或少會產(chǎn)生一些影響,只希望不是壞的。
受局勢的影響,這段教學斷斷續(xù)續(xù)的,因此回憶起來格外的漫長。
若要說我記憶最深的一幕,好像沒有,現(xiàn)在還依稀記得的只有開始的時候了。
……
“來,跟著我念!”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我說,你……”
“這是林微因先生創(chuàng)作的一首現(xiàn)代詩!”
“現(xiàn)代詩?還有古代詩嗎?”
“當然,比如大名鼎鼎的蘇軾那首流芳千古的傳世之作《水調(diào)歌頭》,這首就是古代詩,再進一步區(qū)分的話就是宋詞,除此之外,還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至于明代出名的則是小說,而漢代以前……”
說到這里,林知婧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斥責一句:“別打岔!”
“哦!”
看著委委屈屈的宋建國,她抿嘴淺笑。
“放心,以后這些都會給你講到的!”
“來,繼續(xù)跟著我念……”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p> ……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這首詩你知道是什么名字嗎?”
宋建國搖頭。
“猜一下!”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想著前幾日學習的經(jīng)歷,宋建國試探著說出這句在詩里出現(xiàn)的最多的一句。
“少個的!”
“你是人間四月天?!?p> “聰明!”
林知婧一如那時下意識打了個響指,卻只是手指搓弄了一下。心頭些許惆悵,忘記了。
少傾,扯回思緒,她繼續(xù)在信紙上寫道。
只是,那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回憶,只是枯燥的一遍又一遍。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不過多浪費筆墨。
只是,就在你父親快要出師的時候,又一場戰(zhàn)爭開始了。
我至今記憶猶新,死了很多人,包括你父親最為敬重給他取名的那位政委,而團長也失去了左臂。
我為此悲傷不已,這種情緒在看到你父親滿身血污被抬進來的時候更加劇烈。
“能幫我寫信嗎?”
你父親當時這樣說,不知怎么我就笑了出來。
這次他傷的很重,還記得前面我跟你說過希望他傷的是肝臟等的話嗎,在這里應(yīng)驗了,他腹部中了一發(fā)子彈。
現(xiàn)在想來,話果然不能亂說。
幸虧你父親沒事,否則我余生真要活在悔恨中了。
他受傷期間,我?guī)退麑懥撕脦追庑拧?p> 但由于打了敗仗不斷轉(zhuǎn)移的原因,卻是一封也沒有寄出去。
你父親遺憾不已,我卻莫名松了口氣。
我可不想用那些精心編制的謊話騙你的奶奶,即使那是你父親善意的謊言。
日子慢慢平淡下來,上次戰(zhàn)爭所帶來的創(chuàng)痛慢慢恢復。
但在瞬間,一切便戛然而止。
部隊被圍剿了,我們陷入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最終,團長決定由他率領(lǐng)著大部分戰(zhàn)士向敵方指揮部發(fā)起攻擊,為我們這些非戰(zhàn)斗人員創(chuàng)造逃出去的機會。
說來諷刺,那卻是我們部隊伙食最好的一頓。
我一個人都分到了3個白饅頭,我吃了一個,給你父親兩個。
他這次不再靦腆,直接就接過了。
他嘴巴蠕動,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只是沒幾步,他又突的轉(zhuǎn)過頭沖上來,嚇呆了等著他背影的我。
接著,一把將我抱住。
在我耳邊……
手指攀上嘴唇,接著將這句涂掉,聽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在下方寫道:
就那樣緊緊的將我抱住,說來你可能有點想笑話,但23歲的我還是第一次被一個抱的這么緊,還是一個男人。
他身上的氣味濃烈的幾乎讓人喘不過氣,我整個人都懵了。
我好像想推開他,但他抱的太緊了。
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不見了。
這就是我和他之間全部的事情了,不知在你看來是否有趣,也不知會不會辜負你的想象和期待。但在我看來,和你父親相遇真好,和他相處的時間很難說快樂更多,但值得回味。
我想,這大概就夠了。
至于他喜歡我這件事,細細想來也不奇怪。說些有些自戀的話,那時喜歡我的人絕對不止他一個。
不過,我也沒什么可驕傲的。我無非是出身好,接觸了許多新奇事物,所以那時的他看來驚艷無比。
這真的很正常,還希望你不要因此討厭你的父親。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林知婧
二零一六年六月
看完這封信,看著盯著正和大毛一起玩耍,臉上滿是笑容的宋喬,向青將其裝好放在后者面前的桌案上。
“她也挺不錯的!”
“嗯!”宋喬點頭表示同意,過程中癡癡一笑。
“這么高興,發(fā)生了什么好事嗎?”
“嗯!”宋喬頭點的更加用力。
“我父親并沒有做特別過分的事!”
說著,她又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