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澤郡,鼓陽城,指天崖。
只因始皇登臨地,卻把俗風認帝風。
今日天青風涼,宋國尉楊賜領著親信馮慶出鼓陽城來登指天崖。
馮慶欲帶兵刃,卻被楊賜阻攔,只好暗暗穿了一身琉璃金絲甲跟在興致盎然的楊賜身邊。
崖上游人頗眾,龍袍玉冠的楊賜故意挑了一條游人最多的路,登臨上崖。
跟在楊賜身邊的馮慶卻面色不適。等到兩人終于登上崖頂,在一處無人風亭坐下時,馮慶才開口,不解打量著正環(huán)視四周的楊賜,“國尉,末將實在難以理解。這些周人傲慢如此,一路走來,竟受一路非議?!瓏竞伪厝绱?。”
楊賜笑,見崖頂人猶多,卻未答,只感慨道,“昔年始皇登此崖,年歲剛滿十六,職位尚是王儲,亦受世人多言?!?p> “小馮,顧殺此人你可了解?”
馮慶惑,思慮一番答道,“回國尉,末將與顧殺是同一屆武師堂弟子。只是顧殺行事獨來獨往,末將只聽人說此人好入丹書古物之地,常驅車背劍訪名山,觀天象?!?p> 楊賜明了,不再說什么。
周圍的周人大都猜到這龍袍男子身份,但因實力問題,也只敢在遠處暗暗口誅目伐。
卻有一個年輕人,冠白玉,著綠衣,貌如云開之月,身如繞柳之風,向楊賜這邊走來。楊賜注意到,眉頭輕皺。
馮慶站在國尉身邊,見年輕人欲上風亭,上前擋在年輕人面前,抬手行禮道,“小友何事?”
年輕人笑,拱手回禮,“無事。只是欲上風亭攬景?!?p> 馮慶皺眉,毫不客氣,“欲上風亭,可與馮某打過再說!”
楊賜端坐風亭,遠眺山河,只留余光于兩人。
年輕人倒未被馮慶嚇到,更搖頭道,“將軍何必為難草民?!?p> 馮慶皺眉,欲動手趕年輕人走。
“將軍息怒”,年輕人識趣,趕忙與馮慶行禮,又與風亭之上的楊賜行了一禮,轉身欲走。
馮慶正冷眼看年輕人,暗諷其不識趣時,卻聽風亭之上的楊賜喊道,“小友勿走,且上風亭小敘?!?p> 年輕人聞聲回頭,舉目望風亭之上起身的袞袍男子,嘴角上揚……
風亭之上,楊賜與年輕人對坐,為其斟酒,“小友有何賜教?”
年輕人接酒,從容道,“江南三十六郡,動一郡則引三十六軍;天下七分,滅一分則五分亂。國尉五十萬鐵騎過橫斷山,面迎烈火,背負干柴。莫非欲憑匹夫之勇而滅一國乎?”
楊賜笑容止,冷聲道,“小友是勸本王退軍?”
年輕人笑,“勁弓發(fā)矢,阻之則斷;兩國拔劍,退之則亡。且上古至今,群為天理,爭為自然。不群者,必棄;厭爭者,必孤。掩勸國尉退軍,是背天理而違自然之道也?!?p> “人本順道而生,何疑奉道而行?!”
“而群則爭,爭則惡,惡則傷,傷則尊卑分,貧富現(xiàn)。又群分大小,爭分強弱,為丈夫者,能不辨?且樹生沃野則惡瘦,花根瘠土則羨肥;江河入海則嫌山川窄,入湖則嘆四海齊;山高則攬日月沐,林深則引萬物棲。”
“且天道與人何眷!普天之下,山高者固高;水眾者固廣;生而獠牙健壯者,固強。故千年以久,廣者本廣,眾者本眾,王者本王。至于人,跳脫天理之外,順應大道之中,強弱皆取于爭,豈可料哉?”
“人則爭而不得,非命也,是未知己知彼,計謀未備,能力未全也。群則爭而不得,因時也,因勢也,因力也,因謀也?!?p> “既爭,當知能爭;既不爭,亦可觀而望之,推而助之。助人可得善,助群可得勢,勢則利爭。若無勢,與人爭可,與群爭則為笑談爾?!?p> “今道門歸隱,不問俗事;東海逍遙,不屑凡塵;墨家中立,只認錢財;燕崩舊主,國獸暴亡;周奉女帝,武將驕奢。凡此種種,是大統(tǒng)之時也?!?p> “宋以西征西涼,南討長和,北收六國,而臨天下之尊,被世人所畏,是得征伐之勢也。”
“又以財聚糧積,城堅御壘,鐵甲驍騎,猛將雄主,是可稱征伐有力也。”
“然乘天時之機,借大國之勢,而憑舉國之力,而不用謀者,欲以誅滅周燕,制衡三合,豈非臨眾則失勢,分心則乏力,敗北則錯時乎?”
楊賜驚,正襟危坐,與年輕人斟茶,謙容道,“請小友賜教,本王洗耳恭聽?!?p> 馮慶本以為這貌美年輕人是個浪蕩子,今聽其言,卻心生驚訝,守于風亭外,以至日落西山。
楊賜大喜,欲收年輕人為謀臣。年輕人笑,言家有老母老父,以及弟妹數(shù)人。
楊賜豪邁,一并安置,并邀年輕人至軍營暢談。
兩人下山,由馮慶帶路。
路上馮慶好奇,問年輕人姓名。
年輕人笑,目如暖云,語如暖風,
“掩,周氏,字琢華?!?p> ……
北燕,鎖龍城。東攬海天一線,南臨江楓十里。湘江從此過,東海到此留。
李隨化正用手扣著桌沿,忽然見一年輕男女在他身前一桌坐了下來。正好女子背對著他。隨化正好能穿過女子肩頭打量男子。
只是那男子倒沒注意一身貧寒的李隨化,只嘴角揚著笑,挑逗著女子,“今夜睡云睡雨?”
隨化一驚,眨了眨眼,目光避開兩人,卻聽到那女子嬌笑,“也不用錢,只是睡一時不可,要睡,需睡一生。你敢不敢?”
那男子笑,“我是說你今晚什么時候回家睡?!?p> 女子耳根一紅。
店主卻是個正經人,看不慣浪蕩子,也不看中兩個錢,要來趕兩人,“大白天的,你倆說啥呢?!小店清閑,二位風雅可去下家?!?p> 女子要道歉,男子卻生了氣,皺眉發(fā)火道,“我二人說話,礙你一個店家何事,可是找打?!”
隨化收了敲桌的手,一眼看出店家腰間玉佩,該是讀過書的,見那店家面色鐵青,怕是要出事,便要上前調解,卻見門口兩個掛刀官兵進了來。
見此,隨化便安然坐下,聽那其中一人厲聲呵斥了一句,“何人在爭執(zhí)?!”
店主這邊見官兵進來,微微皺了皺眉,可轉瞬間又露出笑。隨化注意到,循著店主的視線望去,竟在兩個官兵之后,看見了一個老熟人……
“哎呀,涂大人,稀客稀客??煺堖M。”,這店家欣喜不已,轉頭冷冷看了眼那愣在原地的一男一女,終究是兩孩子,沒聽過這般呵斥聲。
店內其他人見是城主大人來了,紛紛起身行禮,貌似對這看著挺年輕的城主頗為尊敬。
倒是這涂大人,見那背對自己的兩孩子勾著背,便皺了眉,對店主生氣道,“言者無罪,況且還是兩個孩子。你這店主,實在刻薄了些?!?p> 店主紅了臉,知道這城主大人一貫作風,趕緊自覺給兩個尚未弱冠的孩子賠禮,又叫小二送來幾碟好吃的,方才化事。
可這城主大人今日卻不知為何,竟往一處桌前坐了下來,從自己袖中掏出一枚白花錢,對店家笑道,“今日倒照顧你生意,只管帶最好的酒來!”
店家驚笑,捏著接過的白花錢,嘴合不攏,一個勁兒的好好好,便一溜煙兒跑去抱酒去了,真?zhèn)€發(fā)財了。
隨化卻只淡淡笑,打量眼前這闊別六年的同窗,也不“好久不見”,開口卻是,“恭則,你的書,可寫好了?”
這名為涂恭則的城主大人莫名其妙大笑,待酒來便與隨化斟酒,言非所問,“吾未見有似隨化者,落魄如草猶不覺。”
隨化笑,“尚且青年,何言落魄?無非人和未遇,天時未及也。只想知道你曾要寫的《數(shù)策》寫了多少?!?p> “沒寫了,忙于公務風月……”,恭則自笑,見隨化眼神迷離,似想心事,又開口道,“四公主去年剛封為湘南郡主?!?p> 隨化搖頭,“我不喜濕。”
店內客人匆匆,店家將兩人和護衛(wèi)安排至雅間。兩人都不喜聊過去,便多喝酒,未想天色幾時。
及至恭則醉,扶桌起身,興起至店中墨壁前揮毫,邊唱到,
“誰想花樓遇同游,片言知其愁。與君執(zhí)手醉方休。袍澤生死許,知己旦夕求。擬將解腰贈玉帶,愿減故人憂。從今把盞一醉后。君去江湖遠,勿學江水流。”
正唱到盡心,這涂恭則卻突然沒了聲,置筆轉身看著紅臉的隨化,解了腰間玉帶沒握住落地上,淚流滿面,卻邁一步,便醉倒在地。
兩個官差早已出去酒樓自喝自的。隨化起身,來到墨壁前,看了一遍,一陣動容,便撿了筆,用力涂寫,輕浮念著,
“云低涼月淡,霜城暮色寒。
憑樓望西北,江山未曾看。
少學游俠兒,策馬解衣衫。
王侯輕易過,帝妃笑嫌煩。
孑然二十載,真如謫仙般。
一朝觸君怒,輾轉無處安。
鯤鵬尚有時,豈畏死劫難。
一旦高風起,扶搖萬重山。
歷星猶焰焰,晨鐘且潺潺。
聊將心上事,說與故人談?!?p> 落款卻還只寫了個“隨”字,便酒勁沖腦,松筆躺落在地。
……
南周,武都城,將庭。
金戈旦暮溢殺氣,龍香滿城沐紫煙。
今日,應將庭要求,武師堂選派了十二位實力逼近上三境的學生來到武都城,受冊封入將庭。十二人中,僅一人為琉璃境,其余除一名女子,皆是元神境。而那位女子,更是達到了神游宗師的境界。
武都城乃大周軍務中心。乃是三甲及以上的將軍,以及國尉的居住辦事處。將庭設于大周立國之時,其內供奉著近五十座紫金牌位。而這些牌位所對應的人,皆是大周自立國以來實力比肩武仙境的將軍。
此時將庭前大殿內,將庭庭尉坐在副位之上,看著十二個武師堂的學生依次接受由皇帝御批授予的將印。輪到那個霜衣紅簪,掛劍系玉的女子時,庭尉愣了一下,打量了女子一眼,見女子神色無風無云,便沒再開口,讓手下繼續(xù)分發(fā)將印。
“齊整,武師堂韓字天十品十一級學生,皓命冊封河陽伯,入將庭三甲,領銀綢紫玉印,督守泗澤郡武川城。”
齊整領命。及至冊封結束,庭尉又選派近身護衛(wèi)與這十二人。齊整出,與庭尉言林通久。
庭尉無異議,問及林通久武道境界,便讓齊整領通久至武合樓記案領軍印。
武合樓前,通久仰頭望,眼里盡閑云。齊整在通久旁,見通久眉低眉揚,笑錘通久肩,“別看了,還要不要當我的近身護衛(wèi)啊……”
“嗯?要!”,通久轉身笑,斂心收神,跟齊整入武合樓。
周律記,將軍爵勛及以上者,親領親信至武合樓三層,可得近身護衛(wèi)職位,享年俸。近身護衛(wèi),按律,若非主衛(wèi)相離,主死,衛(wèi)不得不死。
武合樓三層,本應很快就辦完的記案,卻在林通久時,慢了下來。那坐在眾多一眾卷軸內的卷須老頭兒,抬眼打量了一眼正在新卷軸上記案的通久,卷了卷眉。
“小伙子,你哪里人???”
通久知道老頭兒正打量著自己,便抬頭看著老頭兒笑了笑,“宋國人。”
“問你哪里人,不是問你哪國人?!?p> “順蕩郡,斷劍城,龍崖村人?!?p> “喔,難怪~”
老頭又偷偷看了眼通久身邊的女子,卻被女子逮到了,笑了下,方才對通久說道,“按新法規(guī)定,非周民不可入周軍籍。你若想做這位將軍的近身護衛(wèi),先得入周籍?!?p> 老頭本以為這年輕人會立刻拒絕,便已經打算著準備叫武合樓的護衛(wèi)來,卻不曾想這年輕人只思慮片刻便答應了下來。
站在通久身邊的齊整也沒想到通久這般果斷,見通久轉身看自己溺愛的眼神,悄悄紅了臉。
等到兩人辦妥出武合樓,通久想回朱仙城,拉著齊整的手笑。
齊整卻伸手蓋住通久面容,揉面團般調皮哼,“我們回家?!?p> “哪里是我們家?”通久愣。
齊整羞紅了臉,當即要來跳通久身,攪撥其頭發(fā),憋嘴角笑,“林通久,你別想回河陽啦!”
兩人咿咿呀呀,齊整嘴上不樂意,卻還是陪著通久往朱仙城去。
如果想要表達愛,不必說出這個字。只要能讓彼此生氣開心,即便幽默說“不愛”,也是一種愛的調色。畢竟,先逗生氣再有的開心,可比單純的開心可要深刻多了。
可齊整對于通久,以及陳竹湘對于通久,在通久的心里,總需要自己再更多地努力。
并沒有完美的選擇,卻通過努力,也許有完美的平衡。
被動的平衡比不上主動的不平衡,主動的不平衡也終究沒有主動的平衡美。
被動,只能是平衡的。否則,便是囚籠……
但時間,卻能讓所有真理,對于單獨的一個人而言,變得毫無作用。
所以通久不知師父遺志?不知天下大勢?只是虛無縹緲的天上,終究沒有人情事物實在。
可通久畢竟是通久,曾可與親與友無拘無束問路天上星辰,亦能經年修煉勤勤懇懇試劍傳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