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時光:內亂
“走,去看看!”
江雪十分新奇,當年五行屬相覺醒的時候,姨媽曾帶她去了一趟昆侖,二人得開明獸允許,來到弱水之淵。姨媽告訴她:“天下弱水,以此為尊。你若能得到它們的認可,日后也是水行修士中第一等人物了?!?p> “不是最強嗎?”小江雪問姨媽道。
孩子總是天真,認為世界一定美好,好像不得到第一一定就會失望。小江雪又說:“這樣我就可以保護雨哥哥和姨媽了,還有爹爹和娘親?!?p> 婦人溫婉一笑:“雪兒是個心善的孩子?!苯又参克溃骸白顝娛怯械模上а﹥翰皇?,但是在他出現(xiàn)之前,雪兒就是最強的!”
許多年以后,江雪遇到了那個集天下水運于一身的女孩兒,她是世間江河共主,她的弱水確實奈何她不得。但她還是被那位女孩兒稱為:“天下最強大阿姨!”被江雪打了一頓后,把“阿姨”兩個字改成了“姑姑”。
回到當下一刻,江雪心想:“姨媽見識廣大,走南闖北奔西突東,也在別處見到幾回弱水,但自己還是第一次在昆侖外遇見?!?p> 她又是個有好勝心的,既然與自己遙相呼喚,當然要去比一比,看看誰更強。念頭才起,兩腳已經(jīng)向前跑出好幾步遠。
“小心??!”
凌征本想給她一個驚喜,現(xiàn)在卻又開始擔心會不會惹出什么麻煩,著急喊道:“我跟你說,那里有個釣魚翁,常年渡一尾孤舟,日夜游行此地,負責看管這條平川;還有一個捕雀翁,據(jù)說此人雙肩各掛一只黃雀,他五行屬木,屬相為怪柳,就是對面那些連接兩岸的觀音柳,實力深不可測!師兄對我說過,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是他的化身;樹上的每一只麻雀,都是他的眼睛……”
江雪眉毛皺了起來,師兄、又是師兄!老在她面前提他那個破師兄,聽得自己耳朵都起繭子了。不就懂得多點嗎,多吃兩年飯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好像她的雨哥哥不如他一樣!
凌征跟在江雪身后,見她越跑越慢,碎步緩緩靠近江邊,又走了幾步,終于停頓下來,背影顯得有些凄涼。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急忙追趕過來,轉到江雪面前。
此時江雪正向前伸著一只手,些許江水騰空而來落在她掌心。凌征注意到江雪目光有些茫然,好像是在走神,也就幾次呼吸的時間,江雪身體忽然顫抖起來,手臂戰(zhàn)栗一抖,水花從她掌心灑落,像凋零的秋葉枯萎在大地上。
臉上同時流下兩行淚來。
“怎么了?”凌征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盡量小心詢問。
“它們在哭……”江雪呢喃,目光還是沒有回轉過來。
“誰?”凌征有些茫然。
江雪終于歪了歪頭,怔怔看著他,郁郁說道:“這里的水……它們很悲傷,就像無家可歸的孤兒?!彪y道它們也和自己一樣嗎?它們知道其實她也很悲傷嗎?原來大家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嗎?
便在此時,遠處一尾孤舟已經(jīng)加速向這邊滑行,很快懸停在兩人對面。
江水依舊流淌,船卻紋絲不動,舟上釣魚男子頭戴斗笠,不以正面視人,他的一聲呵斥卻從下方?jīng)坝慷鴣恚骸笆裁慈司垢矣J覦此地圣水,不自量力!”聲勢如刀,裹挾一絲殺伐之意,森森如雷。
那些悲傷的情緒勾起了江雪的回憶,雖然不明白它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江雪本來就很難過,此刻被這人無緣無故呵斥一聲,有如一柄鐵錘重重砸壓過來。
她胸口一悶,實在壓抑不住心中怨氣,異常惱火道:“胡說,我只是來找我哥,誰知道這水是怎么回事?”頭一扭,以牙還牙,同樣不以正眼瞧他:“哼,喜歡我唄!”
凌征不說話,他想消失。
這人就是那名漁翁了,其實“漁翁”本意是指第一位在平川渡舟游弋的那名老者,后來換了好幾代人,漁翁這個名號卻被繼承下來,地位算是龍靈殿一名編外中將。聽師兄說那位雀翁卻是歷來不曾變過,一直都是一個人。
凌征暗自慶幸,幸虧不是跟那位活了最少幾百歲的前輩起沖突,如今的他就算面對一位龍靈殿中將,哪怕不借紅妝,也還勉強應付得來。
“放肆!”釣魚人被江雪激怒,猛然向上甩桿,漁線浮空,銀鉤未出水面,竟是釣起滿滿一條江水,江水從中間分開,猶如一圈懸空的銀河。銀河陡然潑灑下來,摔出億萬光彩,滿天飛花碎玉。
平川西岸,怪柳凝露。
釣魚人立于小舟拱艙之上,向前輕掃手中釣竿,萬千無序的江水瞬間匯聚成一股狂流,螺旋攀升,調轉勢頭,向二人席卷而來。
江雪倉卒之際也喚出弱水抵擋,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抵擋水柱沖擊。以寡敵多,雖然十分吃力,江雪嘴上卻不饒人:“難看,跟泥鰍一樣!”
凌征擔心江雪支撐不住,一旦先手失利,恐怕真的就要廝殺起來,屆時覆水難收,事情一定就麻煩多了。于是他也匆匆出手,咬牙悶哼一聲,十指變得金紅,兩股烈焰如同兩條火云長鞭怒吼著向水柱纏繞,一瞬之間,水中竟起火龍卷。
釣魚人這才注意到凌征,他扶起斗笠,輕蔑瞥去一眼,略有些意外。居然看不透他腰間那把佩劍,竟是南門劍匣?
一路上,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凌征早已將紅妝打扮成一柄其貌不揚的細劍。然而騙的了普通人,終究騙不過好手。
釣魚人冷笑說道:“南門火屬相,是唐家劍師嗎。哼,爾等蠻夷,也敢多管閑事!”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從江中抓取一道水柱,呼嘯著向凌征砸去。
江雪急道:“凌……”
名字還沒說出口,凌征突然對她大喊:“我沒事!你快走!”他猛一跺腳,平川東岸數(shù)十丈距離憑空升起一道火墻,竟是將兩條水柱悉數(shù)切斷阻攔在對面。
江雪一愣,兩人同行幾天以來,夕陽落西山,自己睡覺前,凌征在修煉;太陽曬屁股,自己起床時,凌征在修煉;就連自己在路邊酒肆大碗吃肉大口喝湯的時候,凌征還是會走神去想修煉上的事情。
前些時候自己還嘲笑過他死腦筋,沒想到這家伙進步竟然這么快!只是江雪不解,若他兩人聯(lián)手,面對此人分明不至于敗落下風,她不明白情況為何如此緊急?竟要:快走!
平川之水源源不斷,炎墻布防千里,卻如同千里不防。釣魚人將兩條水柱捏聚一處,輕輕向前一推,凌征抵擋不住,炎墻破碎,煙火滿天。他本意也只是給江雪打掩護,并不真的想和釣魚人起沖突,此時見江雪沒有行動,便催促她道:“你走啊,怎么還不走!”
“我、我……”江雪難得有些語塞,她原以為凌征會和她一條心……想到這里,她突然變得火大起來,索性脖子一橫,腳下生根道:“我就不走!”
釣魚人此刻也有些惱火,對面不過是兩個乳臭未干的毛躁小娃,竟要讓他動用幾分真本事降服,此事要是被某些碎嘴之人傳到學宮,再被學子們在月旦評上點評幾句,滋味可不好受。
一時間殺氣四溢!
自那日為凌征塑造金骨至今,紅妝依然處在修復中,無時無刻不在汲取天地靈氣,它最早察覺到異樣,當下護主心切,就要自行出鞘。
“敕令——收!”紅光劃過半空,一閃而逝,凌征口含天憲,劍尤在手,翻身落地。竟是將紅妝硬生生鎖死在劍鞘里。
江雪兩眼簡直氣得冒火。
南門劍師為了阻絕:“靈器頑劣,任性闖禍傷人,不聽主人律令”的情況,自七代以后,他們在打造南門劍匣時,就已經(jīng)結合北門讖語秘法,將“收、藏、隱、崩”四字天憲嵌入其中。
目前凌征只學會了“收、隱”二字,剩下兩個,自塑造金骨以后,凌征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不必再學。
江雪記得清清楚楚他跟自己說過這件事的,可是為什么不出手?她是個直性子,見凌征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婆婆媽媽,現(xiàn)在更是不戰(zhàn)反退,原來只敢欺負弱??!
她心中一片冰涼,胸腔燒著怒火,破口大罵道:“走什么,跟他打呀!你不是說過羽界有道四味枷鎖,羽人最高不入五味的嗎?你不是說過只要我們聯(lián)手,在羽界自保綽綽有余的嗎?你不是說過你會保護我嗎?跑——算什么本事?”
凌征終于又發(fā)揮出自己倔驢的本性,也不辯解,只是一個勁勸江雪道:“不行!至少這一次不行,聽我的,快走!”
你倒是好好跟我說句話啊!有苦衷你就告訴我啊,有那么難嗎?江雪眉毛擰巴起來,嘴巴彎如一條波浪,歪著胡思亂想的小腦袋,心酸委屈道:“你騙我!”
“我”字已經(jīng)帶著哭腔。
——
大地昏沉不知時日,天上好像蒙著一層黃沙。亂石崗上,殷紅的血像蛇一樣流淌,天氣異常干燥,遠處早已凝著一塊塊血斑。衣衫凌亂的女孩兒趴在石頭縫前,抓著什么東西不肯松手。
“小雪,別怕,雨哥哥會保護你的!”男孩想把手縮回來,把女孩哄走。
除了這聲溫柔的承諾,石頭后面還有搜尋喊殺的聲音。女孩兒嘴里帶著哭腔,身體趴在石頭上不停顫抖,哭問道:“雨哥哥,那你……那你怎么辦?”話還沒說清楚,已經(jīng)又哭了起來。
“你快跑,去找伯父,叫人來救我,放心,玩捉迷藏你可從來沒贏過我,他們找不到我的。我就在這里等著你!”
……
濃煙彌漫,火光沖天,廝殺聲、哭喊聲、咒罵聲混雜一片,多到聽不過來的時候,這些聲音反而離得遠了,周圍仿佛安靜下來,靜默如地獄。房屋倒塌的廢墟中,有兩個虛弱的人影。女孩兒跪在已經(jīng)辨認不出面目的人身邊,無聲抽泣。
男人扶正女孩頭上那支金簪,說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話:“雪兒,不要哭,帶上這支發(fā)簪,爹爹就永遠陪著你,快走……”
……
天快黑了,殘霞如同血霧飄蕩在遠方。
“雪兒,雪兒……”婦人咳出一口血,勉力站了起來。
“娘,娘你別走!娘你不要離開雪兒……”女孩擦了擦臉,她已經(jīng)分辨不出臉上流的是血還是淚。
婦人摸著女孩兒的頭,最后一次為她梳理妝容:“雪兒,有些事情,娘親不得不去做。我知道你偷偷去見的那個人是誰,他沒有騙你,你的雨哥哥真的還沒有死,娘親也不會死的,等我走了以后,如果你還能逃出去……記得要去找他?!?p> 婦人放下女孩的手:“我們一脈,只剩下你們了?!?p> ……
“快,快走!不要回頭,一直跑,跑得越遠越好!”
女孩兒抱著自己失而復得的雙臂,一刻不停地逃跑,她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只是顫聲道:“姨媽……”
——
爹爹死了,娘親死了,來救自己的姨媽也死了,如今除了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過面的雨哥哥,她在世上再無親人。這些天以來,江雪自己也沒有察覺,就在不知不覺的相處之間,她已經(jīng)把凌征當成一位照顧她的大哥哥了。
可是現(xiàn)在凌征為什么又叫她跑,她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一個任人欺負的孩子!
“我不要再跑了!”江雪這聲凄涼的吶喊猶如一塊石子落在凌征心湖,激起一片漣漪。江雪想就地坐下,把頭埋在臂彎里,但她依然站著,她不會再讓別人照顧自己。
淚迷雙眼,江雪低聲呢喃道:“我早就跑累了,那天還不如和你們死在一起……”
夕陽下的背影又出現(xiàn)在凌征腦海,他胸口一緊,心中有塊很硬的地方忽然融化了。難道自己真的要沖冠一怒為紅顏,不管不顧這個南門少主的身份了嗎?可是南門少主與龍靈殿中將私下起生沖突,哪有那么容易收場?想到這里,便又堅定起來,奈何心中有苦難以言說。
沒等凌征答復,釣魚人踩在江水上升到空中,將手中竹竿一掃,銀鉤抽打而來,竟像裁紙一般將天上水柱切成兩半,斷口鋒銳如刀。
目標是江雪。
江雪后仰避開銀鉤,卻沒能完全躲過漁線,裙擺與幾縷發(fā)絲被整齊削下。銀鉤嵌入不遠處一塊山石,巨石砰然破碎。
釣魚人手腕一抖,漁線拖拽銀鉤,呼嘯飛向他身后,橫掃一圈再回轉過來沖向二人,力道更盛。而且魚鉤不再直行一線,它好似長了眼睛一般能夠主動跟蹤江雪。
江雪大感意外,只得四處躲避,毫無還手之力。她轉頭便把怒氣發(fā)在凌征身上:“混蛋,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伶仃一人,無親無故,也沒有找到雨哥哥,江雪突然有種想毀滅自己的沖動,她要親眼看看凌征是不是要冷眼旁觀到底!
漁線在空中反復彎折,雖然每次變向的弧度都不是很大,只是寸寸連在一起,就像一圈斷斷續(xù)續(xù)繃緊的琴弦,極致的細密中,也散發(fā)出一種雄渾的張力。這讓凌征想起了他第一次在練武場上看到的那條麻繩。
那個時候他還很小,父親正在對他加以教誨:“兵刃十八,終以白打。你們幾個齔(chèn)齒黃童,不要整天琢磨該如何鋤強扶弱,如果真的想做善事,就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修習,在你練完拳腳腿法之后,為父自有道理。”
剛挨一頓訓的凌征扭頭去看身前那排刀槍劍戟,不曾想末尾竟然還放置著一根兩頭結團的粗糙麻繩,他愣了愣,沒想到平日被他們幾個拿去綁人的繩索原來還能當作兵刃!
凌父看他感興趣,為他解惑道:“在繩尾系上一支四寸鏢頭,就是繩鏢,要練此鏢,需先學會摔繩,若練得好,也能收放自如,百發(fā)百中?!庇谑橇枵骶驮谌_之余練了半個月的繩索,接著又學了一個月鞭法,想看看這類綿軟之物都能如何御敵。
當下釣魚人所使這招更是厲害,名叫“以念御物”,有人說此技本就脫胎于繩鏢,至于繩可幾折,就要看他一口“氣”能有多長!兩年前師兄曾給他展示一套鞭法,說是從殷學姐那學來的,最后一招便是一氣三折;聽說平川上那位初代漁翁,當年便是以一招左右折返的“鞭飛斷打——一氣七十二折”聞名羽內。
江雪也不出手,只是一味躲閃,靠著腳步向此人逼近。當局者“迷”,凌征卻看得很清楚,那根漁線貌似全無章法,其實正在悄然聚攏成一個大圈,最后釣魚人只需輕輕一拉,滿天銀絲便會驟然收緊,將其中所困之人切成肉沫。
手法并不高明,破綻也很多,他不明白江雪為何次次都與脫身的機會擦肩而過,好像是她自行走入圈套一樣,便忍不住開口提醒她幾句:“東南七步;北十五;——快趴下!”
江雪便趴下來,面對先前兩聲提醒她已經(jīng)故意耍性子走錯好幾步,不曾想竟讓自己陷入一個圈套,趴下是最后的機會。便在此刻,她身邊一塊巖石被蛛網(wǎng)般的漁線削成一片齏粉。
釣魚人心里稍稍有些遺憾。
凌征松一口氣,握著紅妝的手稍稍緩和幾分,險些就要拔出紅妝去斬那張羅網(wǎng)。他有些驕傲,沒想到自己最近竟然頗有進步,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領先江雪這么多了嗎?
“向后三步!”他繼續(xù)提醒江雪道。
“我看得見,你走啊臭混蛋!別管我啊!”江雪聽他語氣中竟然有一絲興奮,扭頭沖他喊道。
凌征心下惱火,他搞不懂江雪為何如此執(zhí)拗,怎么就不肯聽他一句勸,簡直無理取鬧!凌征氣道:“我是讓你走!”
釣魚人見二人居然還有心思分心吵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著實可惡,恨道:“聒噪!龍門開?!彼凰︳~竿,銀鉤竟然原路折返,直直來到船頭,勾住魚簍,輕抖手腕,銀鉤已將蓋子挑開。
龍門?江雪本來還想嘲笑他兩句,只是忽見一條鯉魚從竹簍中跳躍出來:頭生角,嘴長須,背鰭如云,腹鰭變爪,腰身變細,布滿金鱗,竟然真的變成一條活生生的金龍!
哦吼,這要是熬成湯喝……
凌征記得師兄曾對他說過,東門有本《百寶鑒》,其上有幾筆記載,說是當年洛靈翼建立龍宮之后,為消磨春光,養(yǎng)了一池鯉魚。它們本是俗物,卻也長年累月受其影響,沾染上幾分靈氣,竟能幻化成龍。此后龍靈殿向龍宮求得三百余條,東門也曾購買過些許,養(yǎng)在東方家一口金井中。
妖獸境界一共九重,受制于中土大道壓勝,在羽界境界最高不過六重,而這條化龍金鯉已在此地被弱水滋養(yǎng)多年,實力應該超過三重。
凌征小心盤算雙方籌碼,魚龍顯然是沖他而來,雖然與此物周旋尚有余力,只是擔心江雪她一意孤行,終要在釣魚人身上吃虧。一時并無良策,只好逗弄此物,繼續(xù)在場邊觀察。
釣魚人大感意外,雖然他不能上岸出手,但二人竟然也頗有些手段,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探到底;不多見的。只是他也同樣沒有技窮,左手扯到胸前,兩指并攏,低頭默念:“剎(chà)千秋!”手肘向前推出,只在虛空一點。
聽到他說的第一個字時,凌征就知道他要干嘛。此人畢竟是龍靈殿中將,不可能不會巍上學宮的學子技能。
羽界學府六技:東門見微知著;南門瞬息逆回(包括輪回);西門龍鱗金甲;北門靈通六合;最后便是這龍靈殿的一剎千秋。
如果說完美的南門神技“輪回”能令時間循環(huán)的話,那么爐火純青的“一剎千秋”,則是能夠令時間的流逝靜止,剎那之后,局中人醒來,滄海變桑田。
凌征有意借助輪回防備,但是金目一開,就會暴露他身份,一旦讓此人知道自己是南門少主,想必會很麻煩。他又斜眼去看江雪,害怕她使出無影人的手段來,擅闖羽界并且違抗拘捕的罪名也與撲殺無異了。
不過看她到現(xiàn)在還沒什么反應,凌征心里多少欣慰些。不管怎么說,學會懂事了。
江雪卻很詫異,從小到大她不曾想過時間的樣子,可是在剛才一瞬,她好像看見時間的容顏,仿佛就像江河里流淌的水,可是天上忽然下起雪來,河流慢慢凝固了,她就孤獨地被困在江心。
意識到危機以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變成影子逃離,可是釣魚人的能力居然壓制了她變成影子,而在慌亂失措這一瞬間,她仿佛領悟到一些以往從未想過的事情。
對于無影人來說,變成影子是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江雪原以為這是一項天賦,可是此時因為時光的凝固,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體內“氣”的變化,是那么縝密的流逝,順暢到無可挑剔:
她的腳、雙手以及十指、就連頭上十萬發(fā)絲,仿佛都是一套精確運轉的機括,其中齒輪與齒輪咬合,榫卯妙到毫巔的相接,全身每一寸經(jīng)絡都被有效在利用……
她就像是一個被人操縱的人偶,而這套“氣”的變幻就是操縱他的人烙印在她骨髓中的印記,是一份不可磨滅的記憶。
而他們學習的一切技能,都可以歸根于對體內“氣”的掌控。難怪爹爹會說有些“外人”也能變成影子,區(qū)別只在于他們先天就學會了??墒侨绻沁@樣,那么是誰將這項能力教給他們?又是什么原因讓無影人自出生以來便可無師自通?又或者……難道他們每一個人學習這項技能的記憶,都被幕后那只神秘的手給抹去了?
等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硬得像塊石頭,再難移動分毫,目光一轉,只見那尾銀鉤已經(jīng)向她抽打過來。
“糟糕……”
凌征也著急,行動受限,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開口道:“輪回……”
恰在此時,猶如金星一閃,只見遠方天際飛來一點微光,如迅雷破空。
釣魚人如臨大敵,急忙使出金鱗護體,一面同樣煥發(fā)著金光的墻壁橫空阻隔在他身前,似乎固若金湯,卻還是被疾馳而來的那粒金光擊穿,驟然碎成齏粉。
凌征和江雪身上壓力登時減弱,就像從泥沼中掙脫出來,二人向釣魚人的方向看去,那道金光竟是一只不起眼的黃羽麻雀!
只見麻雀將釣魚人頂入江心,一觸即走,反身向岸邊沖來,如同一只兇鷙的蒼鷹,伸出兩爪勾住龍魚長角,金色尖喙在它眉心一點,魚龍頓時重新脫縮成金鯉。麻雀便抓起這只就算變成魚身也還大它兩倍的金鯉,扭頭向來處飛去。
一切轉折只在眨眼間發(fā)生,變化實在太快,凌征心生擔憂,天上不會掉餡餅,他不明白背后之人為何要幫他們。
“透過露水看人生,正懸誰知。若在井底觀水月,真假難辨?!崩先苏菩耐兄粓F江水,看著其中幾人的倒影,另一只手輕拈胡須,愜意吟詩而來。走的分明很慢,卻轉眼就到幾人身邊。
鯉魚已被老人收入袖中,麻雀啾啾啼鳴,倏而落在老人肩頭。
凌征還在猶豫時,江雪已經(jīng)伸出大拇指,眉毛彎彎,稱贊道:“爺爺真是男子漢!”然后眼皮塌下來,平得像條直線,冷冷瞥他一眼。
凌征認栽,反正他比老人年輕。
老人神色和藹地打量江雪一番,微微點頭,對剛爬出江面的釣魚人說道:“人家姑娘可是站在地上,沒有主動招惹你,不歸你管吧?”
平川,才歸他管;東岸,老翁說了算。
釣魚人不敢托大,畢恭畢敬摘下斗笠,正色道:“她企圖竊我平川弱水,自然要管?!笨谖请m然嚴厲,卻連一點怒氣也不敢有。
“誰稀罕!”江雪還他一句,然后動用神通,將岸邊弱水全部送入平川中,一滴不剩。
老人目光重新落在釣魚人身上,顯然是問他還有何話要說?
釣魚人自然無話可說。他收取魚竿,冷哼一聲:“技不如人,甘拜下風!”也不知這話是說給誰聽,只是又拋出一句下文:“一旦過江,可就是我的轄域了,屆時還請前輩莫要插手。”說完拂袖離去,輕盈落入舟中,揮抖竹竿,漁線猶如長鞭入水,在水面摔出千層波瀾。西岸雖然也不是他管轄之地,但是既然隸屬于龍靈殿,他這個編外中將自然也有資格管上一管。
凌征以為事情已經(jīng)了了,只是江雪猛然望向他,問道:“不過江能不能走!”
卻壓根不是問句。
于是凌征也朝這人冷笑,大聲說道:“我們本來就是仰慕平川盛名,特來此地觀賞春景,從來就沒打算過江,卻沒料到貴為羽界至尊的龍靈殿竟是這樣招待我們!好一個待客之道,晚輩佩服!”并且誠心作揖,一拜到底。
江雪覺得這是凌征長得最順眼的一回,她簡直要跳起來,“聽到?jīng)],我們根本就沒打算過江,你個死魚眼,王八蛋,爛泥坑里的臭蛤蟆,一輩子沒老婆疼的縮頭烏龜!”
凌征不清楚雀翁目的何在,暫時還不敢肯定他是在幫二人,又怕釣魚人怒火攻心,跟他們撕破臉皮,趕忙上去拉拉江雪袖子,勸她道:“差不多行了?!?p> 不說還則罷了,一勸就奓毛。江雪一把甩開凌征,沖他吼道:“別碰我!”指著他心口,“還有你,剛才為什么不出手幫我?你個臭毛驢,大混蛋,一輩子翻不了身的王八龜……”
“行了行了,是我不好,我錯了……”凌征唯唯連聲。
江雪雙唇微啟,虎牙半露,呲呲有聲;杏眼瞪圓,柳眉倒豎,直射兩道寒光:“錯?你錯哪兒了?人嘴兩張皮,動嘴有用的話還要腦袋干嘛?”
——
家家新年夜,村村煙火天,雖是一月寒冬日,龍凌城鞭炮齊鳴。
鄭閣和凌征靜坐城頭賞景,鄭閣對他說:“動嘴要是有用的話還要腦袋干嘛?對女生道歉可是一門學問,算錯了術式不需要反思嗎,反思以后難道不需要改正嗎?要的,與女生道歉也是要的?!?p> 凌征歪嘴道:“這么精辟的話,你是從哪聽來的?”
鄭閣笑道:“當然是我自己想的?!?p> 凌征白他一眼:“我是說那句評價男生道歉‘動嘴不動腦’的話?!?p> 凌征撓撓臉,神色有些尷尬,“小時候聽人家女孩子說的?!?p> “你惹她生氣了嗎?”凌征有些好奇,他對鄭閣的過去可是知之甚少。
鄭閣臉色無奈:“其實也就是每次玩捉迷藏都贏了她……”
“咳咳……”凌征右手握嘴前一通咳嗽,老氣橫秋道:“我沒有聽說做錯一件事情是不需要反思的,可是反思難道就夠了嗎?反思以后難道不需要改正嗎?改了以后難道還要繼續(xù)再次犯下原來的錯誤嗎?唉!這難道是合理的嗎?”
鄭閣斜眼看他,怪道:“你最近古文看多了吧?良友老師特地查你了?”
大好時光,凌征不想跟他聊課業(yè),于是不依不饒道:“難道我所說的是錯誤的嗎?”
鄭閣只好點頭:“嗯,是我不對,忽略了她的感受。我應該跟她實話實說的,其實我每次跟她玩捉迷藏,都是跑去跟男孩子玩泥巴了?!?p> “那你當時怎么說?”凌征覺得師兄真是聰明,他就想不到這招金蟬脫殼之術。
鄭閣驕傲哼了一聲,自豪道:“我急中生智,就騙她說:‘我還沒說完哪!’”
電光石火之間,這段對話一幕幕浮現(xiàn)在凌征腦海,于是他急忙對江雪說道:“我還沒說完哪!”
鄭閣說完以后,凌征又問他道:“那她怎么說?”
——
江雪雙手抱胸,頭一橫:“好吧,那就再給你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