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難：英雄詩

　　雪女離開以后，青年擦了擦額頭冷汗，臉上露出一副奸計得逞的笑容。師父說的果然沒錯，雪女小丫頭到底還是年輕，若是面對心智成熟的她，哪會這么容易就請到人家出手幫忙？到那個時候，可就不是兩串冰糖葫蘆能解決的問題了。

　　不遠處，凌征披著那件輕裘一溜煙跑過來。他已經(jīng)收好了散在各處的四把名劍，并且扣上劍匣，緩慢溫養(yǎng)它們。

　　凌征面露憂色，不知三位前輩會不會生氣，畢竟此次為幫自己塑造金骨，“非焰、嘆息、奈何”消耗掉的靈氣，可不是一兩天就能恢復的。當然，最慘還是要屬他的紅妝，看樣子沒個三兩年功夫，是別想再配得上“羽界十六名劍”的稱號了。

　　遐想之余，凌征左邊右邊蹦來蹦去，不停搓著腳底板，惡狠狠看著傻笑的青年。居然沒有鞋穿！是誰之前拍著胸脯跟他保證萬事俱備的來著？

　　青年翻翻白眼，這家伙其實已經(jīng)不小了，尤其此事過后，他愿意把這個自封為他“師弟”的凌家少主當作一位合格的少年來看待。過去半年以來，凌征先后決定并經(jīng)歷了自己人生中的三件大事：

　　“拒絕成為月圓人；封印南門神力；以凡人之軀硬塑金骨?！?p>　　三件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青年也從未加以勸解，畢竟他本來就覺得“那個人”最好是在自己做完“那件事”之后再出現(xiàn)才合適。

　　只是眼下，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一切都已成定局，他卻忽然好奇起來，想要問一問凌征這么做的理由。

　　畢竟在一個月前，他和城主論劍“談心”的時候，曾無意間聽到這位心懷壯志的漢子提了一句：“雖然還沒到萬年，但是古羅門第三神技的封印，其實就快要解開了?！?p>　　這可大出青年所料，甚至連兩位師父也沒能算到！南宮云燕、凌青云、他二人的那位結義兄弟、他們與古羅門之間的糾葛、那個神秘的女人、負籍老翁的遺物……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始終是一段謎一樣的歷史，誰也料算不準。

　　門主卻抓住他走神的時機，一劍拍他臉上，留下兩句拐著彎罵人的話：“好劍好劍，臭小子繼續(xù)努力，日后人如此劍，一定天下無敵！”說完揚長而去。

　　青年晃晃腦袋，趕走這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低頭看著凌征，一臉遺憾地說：“何必哪？”

　　凌征一愣，抬頭看著青年半天回不過神來，感覺他是以最惋惜的語氣說出了最欠的一句話。四劍是他硬著頭皮要來的，門主是他啰啰嗦嗦說服的，雪女更是他死乞白賴求來的，甚至方才那張結界也是他不分晝夜改進的，最后仗著自己是紅妝的前任主人，由他出劍也是早就內(nèi)定好的……整個南門，籌劃這件事的人就沒有比他更積極的。

　　他倒好，如今事成之后，不對自己說上一句“辛苦辛苦，恭喜恭喜，日后繼續(xù)努力。”居然還來了一句：“唉……何必哪？”倒像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

　　凌征的回答卻很簡單，簡單得無懈可擊：“得對得起良心吧?！?p>　　“對不起，又如何呢？”

　　“對不起……就不對了?！?p>　　凌征目光黯淡下來，自兒時懂事以來，他心里就裝著一份沉重的負罪感，而且他還覺得無論自己怎么償還，都遠遠不夠贖清身上背負的罪孽。

　　青年心有不忍，嘆息一聲，勸慰他道：“三千年，夠了。”

　　二人相處已近十年，他自然知道凌征的心結是什么。這家伙從小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所以他才會不明白，為什么他的那位英雄祖先會為了得當一份可笑的力量，就對自己的兄弟痛下殺手？百年來的兄弟情誼就這么微不足道嗎？這種行為，和那些為了錢財殺人奪命的江洋盜賊，又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青年見他猛然抬頭，目光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一萬年，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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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界四門的發(fā)家史，都是一段精彩紛呈的故事。四門之中，南門尤甚。

　　大約在三千五百年前，哀牢兵人南宮云燕與其結義兄弟凌青云，二人攜手來到中土，率領著兩個家族數(shù)百名族人，在這片昔日繁華的大地上裂土開疆?？v馬狂鞭，所向披靡！多年以來，隨著二人手中兵力的不斷壯大，又因他們不豎私名，無論行至何處，旗上只書“哀牢”二字，世人謂之曰：“哀牢遺風?！?p>　　在羽界尚未形成的那段時間里，“哀牢鐵騎”是中土當之無愧的第一戰(zhàn)力。

　　回首前塵，在這段后世幾千年以來說書人最為鐘情的歲月里，精彩故事雖多，只是能夠稱得上“傳奇”二字的情節(jié)，卻莫過于兩處：

　　【一、中原尚未成一統(tǒng)，南北神力又二分】

　　話說當年凌青云受南宮云燕囑托，與大哥作別，離開中土數(shù)年，終于在羽界形成前夜自北海歸來，成功帶回已死百年的天神——負籍老翁的遺物。

　　老翁遺物中，有他臨死前封存自身神力的七十二筆冢。若是獨占此份恩饋，他們這些自別洲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必能完成統(tǒng)一中土的壯舉！

　　此事一出，天下震動，各地人心惶惶，更有不少遷離中土之議。

　　為人所不解的是，多年以來，雙云二人始終不愿擴張領地，只在別處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節(jié)的紛亂時，才會偶爾插上一手，竭誠維護著中土的穩(wěn)定。就連一向喜歡征戰(zhàn)的凌青云，在此事上竟然也全無進取之心。

　　后人翻盡史料，也只能找出幾筆模糊的記載，無非是：

　　“與西人交戈，三戰(zhàn)皆勝，時年天寒，收兵南歸。”

　　“與北人戰(zhàn)，全勝，因天降雪，南回?！?p>　　“九月冬旬與賊戰(zhàn)，斬首三千，大勝而還。”

　　…………

　　哪怕是在后世演義中，創(chuàng)作者們?yōu)榱俗鹬厥穼?，也只好將二人僅有的幾次征伐悉數(shù)描寫為“伴隨著凜冬來臨，最終草草收場”的無奈戰(zhàn)爭。

　　獨守一片荒無人煙的冰雪地究竟有什么好處？直到現(xiàn)在，這也是一個困擾坊間說書人的千古謎題。不僅如此，南宮云燕竟然還將老翁神力慷慨贈與了北部新貴慕容家族，相傳是報答昔日四人相助之恩。

　　野史傳聞：雙云二人曾在雪夜追殺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即使兄弟聯(lián)手也難以戰(zhàn)勝敵人，幸得四位慕容族人仗義相助，最終才得以圍殺對手。而正是在此戰(zhàn)得勝以后，兩人這才分別覺醒了“輪回”與“殺戮”兩大絕世神力。

　　雖為大恩，只是身在亂世，卻還能奉守春秋道義，實在令人佩服！時至今日，當人們回望過去數(shù)千年歲月，成大事者也如過江之鯽一般，能者甚繁，不可勝數(shù)?？芍挥须p云二人，才當?shù)蒙虾笕诵哪恐械囊痪洹坝⑿邸狈Q呼！

　　在劉子玄①編撰出《史通》，于閑暇時分創(chuàng)立出一份《羽界神人錄》以后，不過數(shù)年，便成一時風尚。索性由專人記錄，列為榜單。

　　此舉一出，應者云集。上至黃發(fā)、下至垂髫，各地州縣鄉(xiāng)野紛紛舉薦古往今來之能異人士，定榜諸公便從其中萬擇千，千挑百，成榜之前，又經(jīng)過數(shù)百人長達三十日的激辯，這才堪下定論。

　　神人榜第一位：在百年亂世中開創(chuàng)龍靈殿，定羽界后世三千年格局之春秋袁老；

　　神人榜第二位：計空城、借東風、設八陣、退南宮，一生專用火計，能以只手擎天，令紫微將星墜而三返的誓天神侯——諸葛明；

　　而南宮云燕與凌青云二人，僅以微弱劣勢憾居二者之后，分別位列《羽界神人錄》第三與第四位。

　　當日盛況空前，可謂讀書人心中一座不朽豐碑，有人作五絕記此事曰：

　　可摘天宮月，甘居月下寒。

　　青云飛燕去，笑爾讀書難。

　　又有七絕贊二人曰：

　　半生戎馬三番苦，破土封疆祭玉姝。

　　人怨哀牢終不在，長風血色鐵浮屠。（長風又作風沙、風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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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鐵漢柔情為紅顏，女帝一舉定南疆】

　　世間相傳，南宮云燕在其年少時節(jié)，曾有一位紅顏知己相伴。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屆時神族式微，天帝四處派遣天差，苦尋能夠力挽天傾之人。

　　話說一日，老翁來到人間，看中南宮云燕一身絕好天資，便請其心念天恩，為蒼生著想，投身于兵人之列，替神族看守哀牢五百年。

　　為與紅顏相守，南宮不應老翁之請。老翁便向女子陳明厲害，惑其心智。

　　紅顏大義，不愿誤南宮一生，特穿新衣言曰：“哀牢路遠，愿將軍千歲，來生愿做云中燕，相伴將軍一生?！闭Z罷，拔劍自刎而亡。

　　有人作《長命女》一曲贊其情曰：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馮延巳）②

　　老翁語南宮曰：“奴有遺言一句，汝百年來取。”百年后，南宮入中土，著弟凌青云取女子遺言，言曰：“妖族不滅，死不瞑目?！庇⑿廴崆?，為圓紅顏遺愿，南宮云燕便與義弟凌青云率軍西進，三年飲馬貢妖洲，與眾將設宴，敬黃土三杯。

　　話分兩頭。

　　且說那南疆早寒，冬日綿長，將士們心念春光，艱苦難熬；三年來，無了二人約束，眾將計議已定，大舉侵犯中土東部?！獤|域富足，暗弱多金，何況春日江暖，水天一色，可謂南人夢寐以求之居所。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傳言南人連下數(shù)地，勢如破竹；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東人怒不敢言，恨不露色，每到夜晚，哀罵聲不絕。戰(zhàn)起不過一年，南人奮勇無匹，東人一退再退，失地過半，只得遷民避難，龜縮于洛水之東。

　　南人兵臨江邊，著一眾將士領人牽羊，集牧民百人，綁羊腿千條擊鼓。

　　鑼鼓喧天，一夜不絕。

　　就在南疆將士們陶醉于江東潰散之音，商討著如何劃分東域疆土之時，是夜明月懸空，星光如銀，葉家獨女竟一騎渡江，單槍襲營，身后不過七八十后知后覺、視死如歸之人相隨。

　　一騎百人，面對數(shù)千精銳，卻于亂軍陣中斬了南疆二將三謀士。一夜亂戰(zhàn)，亡者過千，東門死士十不存一，本該全滅，卻因葉氏家主率援軍折返，一舉活捉南疆二百七十余將領。

　　眾人身陷死地而后生，取得了一場自雙方開戰(zhàn)以后東人前所未有之大勝！家主巨喜，欲將南疆戰(zhàn)俘悉數(shù)斬首，筑京觀示威；被葉娘阻攔，更義釋眾人。

　　葉娘紫眸，自號女帝，揚言就算南宮云燕親自到此，也不過是她槍下亡魂，一冢中枯骨爾！并放眾人歸鄉(xiāng)，限令七日交割東域全境，否則休怪女子槍下無情！

　　遺憾的是，南宮云燕與凌青云二人，此時俱在貢妖洲對陣四兇。人妖再戰(zhàn)，雙方積怨已深，戰(zhàn)事極其慘烈！血流成河，尸山遍野，骨肉相踐，生死同眠。二人身先士卒，根本無力抽身；因此緣故，也未及與女帝交手。

　　自羽界誕生以來，此事一度成為兩地后人們心中最大一件憾事！

　　據(jù)說女帝正是看在南疆士卒們“在與四兇之戰(zhàn)中，多立功勛”的面子上，這才義釋俘虜，要求他們退回“雙云二帥之前所劃疆域”。從此以后，南人生活的地方，便有了“南疆”這個稱呼。

　　只是后人不甘心此事就此了結，便編出了：“凌青云悍勇降鯤鵬，日行三萬里，趕回中土與女帝大戰(zhàn)三百合，惜其女兒身，遂與之擊掌為誓，立洛水盟約，笑泯恩仇；更于次日，二人縱馬洛水岸邊，笑飲戀春酒，互換兵器定情后，凌青云這才御鯤鵬離去，奔赴貢妖洲與南宮相會。日后卻因羽界形成，二人相隔異地，再難相見。此后百年，女帝一生未嫁，終在春日飲酒時，因得知英雄亡故，終于投身洛水，殉情而亡……”的一段悲情佳話。

　　至于是真是假，人們已不得而知，也不再認為此事重要。

　　后世有詩曰：

　　鯤鵬也會英雄意，振翅高飛三萬里。

　　月下春風吹酒醒，笑說當年戲花菊。

　　有七絕詩贊葉娘曰：

　　遇君方喜嬌娃美，江岸紅妝可不歸？

　　只恨春風不解意，落花流水白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