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樸大驚失色,他還指望關寧軍能勻一些糧食出來賑災呢,這下恐怕沒戲了。
將軍盔的纓領下,是吳三桂那圓盤玉面,挺直鼻梁如崖峰從中斷開一雙刀子般的深邃眼眸,他點了點頭,挑了挑劍眉便道:“好兵,紋絲不動,足一更時啊。”
“這定樁的功夫我服,欸,你別說,越看越不簡單?!碧ь^一望城樓上的神甲營哨兵,火炬下那份山動不移的氣勢迎面壓迫而來,前鋒營節(jié)制周遇吉由衷贊道。
“聽人說,王樸長于練兵,但他用兵卻十分呆板?!眳侨鹑粲兴嫉?。
“而且,必定是個書呆子。”周遇吉突兀道,聽吳三桂輕咦一聲,遂又笑道:“這般站崗樣子是做的很好看,但是這么一動不動的,恐怕偷襲起來也是方便?!?p> “呵呵呵?!眳侨鸩唤洱X訕笑起來,兩指往嘴邊兩撮小須縷下,腦海里浮現(xiàn)一個清秀小生的倔強神傲,神甲營王樸據(jù)說才弱冠之年,從前只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橫豎不過讀了幾本兵書而已,居然敢有陷陣之志,果然少年可畏,不鳴而已,一鳴驚世啊。
城樓上傳出異聲,仔細聽來似那成群披甲軍士往這邊來,吳三桂和周遇吉對視一眼,皆抬頭凝視。
王樸透過城墻垛口往城下看去,卻是一排民房,院落里密密層層的兵丁圍篝火合膝而坐,其中許多人都留意到城墻上的動靜,齊向這邊抬頭,通州城乃市埠而非要塞,城墻較為低矮,僅兩丈余而已,故而城下那些面孔清晰可見,火堆映照下滿是陰郁不善。
王樸凝目來回尋覓城下這支官軍的將領,身后趙肖遙指遠處一顆枯裸大樹,提點道:稟大人,在那邊樹下,共兩個游擊。
“嗯,兩位游擊將軍啊,你們居然敢怠慢?!蓖鯓慊仡^怒視左右,斥道:“還給人家吃了閉門羹。”
“大人,你請留意些,這兩個游擊一看就不是好鳥?!壁w肖突兀進言道。
“哦?!蓖鯓闫娴溃骸澳氵@話是怎么說?!?p> “我們這般將他作踐,兩個卻都不氣惱,還賴著不肯滾球,定所圖不小?!?p> “嗯,也許是看在了叛軍財寶的份上,大利當前顧不得與我們計較吧,聞腥味的貓不嫌刺。”王樸冷笑道,叛軍化整為零,神甲營追剿了這么多時日,卻是收獲寡淡,徒耗糧草而已,如此棘手官司他就不信關寧軍有能耐破解。
“在下神甲營節(jié)制王樸,敢問城下的友軍,主將是哪位。”王樸突兀大聲呼喚。
“我家主將乃是周遇吉,關寧軍前鋒營在此。”一聲洪亮的回話振聾發(fā)聵,一位鐵塔般的漢子從人群中跳了出來。
“哦。”王樸低眉苦想前世記憶,在貧乏史料中卻并無所獲,當下也不在意,只以為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便道:“請他過來敘話?!?p> “你,你這小娃娃原來就是王樸嗎,嘿嘿。”這鐵塔漢子不知何故,竟當面要與王樸難堪。
“怎么。我年紀輕不好嗎。”王樸卻無所謂的笑道。
“嘿嘿嘿,還真別說,你長的不丑,大姑娘似得?!边@鐵塔漢子言罷,周圍關寧軍的兵卒皆哄然大笑起來。
“大人,你一句話,我手銃打他左眼,絕不偏右眼?!壁w肖在一旁拱火道。
王樸聽趙肖話中并無火氣,回頭就瞥見他一臉壞笑,不禁暗罵:“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
“唉,我是貴族,世祿公卿你懂不懂。就我這家世,長這樣算威武了,你個粗坯懂個錘子。”王樸佯作一臉鄙夷之態(tài),明人格外講究家世出身,尊卑有序,在山野匹夫跟前,他這說辭猶如刺透骨髓,會心暴擊。論起嘴欠不饒人,古人哪是他這現(xiàn)代人一合之敵。
“俺不懂?!边@鐵塔漢子愣怔片刻,隨后暴吼一聲,氣呼呼轉(zhuǎn)身疾走,躲進屋內(nèi)不肯出來。
“我家主將叫吳三桂,東安營?!眳s有另一個小軍官越眾而出,也報了主將的姓名,東安營是個軍戶編練而成的小營,聲名不顯。在神甲營和前鋒營這兩支大明一等一的精銳跟前不免弱了氣勢。
“呦,居然是吳三桂,久仰大名啊。請你轉(zhuǎn)告吳將軍,王某略備薄酒,請他赴宴共商討叛大計?!蓖鯓氵@回臉上故作驚喜之色,仿佛果真對吳三桂這個無名之輩仰慕已久一般,城下在場余眾皆暗惱王樸小兒睚眥必報,好逞口舌之爭。
“是,卑職記下了。”這個小軍官恭恭敬敬叩首,倒似一個知書達理的秀才文士做派。
聽說王樸只邀他這位靠聯(lián)姻巴結新起的無名后輩去赴宴,倒將聲氣廣遠的前輩宿將周遇吉晾了一旁,吳三桂對這個小軍官問道:“劉把總,你看他是什么意思?!?p> 這個小軍官想了想,回道:“稟大人,這人想離間你和周游擊?!碑斚卤惆逊讲磐鯓闩c前鋒營把總葛九引的斗嘴,前后詳細說了一遍,這個小軍官長的精廋,卻是個口齒伶俐的,如評書一般順便還抒發(fā)了一通見解,這在軍中倒不常見,不難看出吳三桂御下蔚為寬縱,以至于手下們不覺間略顯放肆了。
“呵,牙尖嘴利的小兒,實在叫人失望呀,原本還道這家伙能是個耿直漢子,孫老看走眼了?!敝苡黾炖锼^的孫老是指帝師孫承宗,他們在臨出發(fā)前孫承宗托人送來一封親筆信,苦口婆心的叮囑他倆,信中說:王樸驚才艷艷,謹懷報國赤心,奈何少年心性,進取有余而欠思慮,不免與朝中諸公過于牽扯,帝疑之,隔閡日盛,實為無辜,勸君等與王樸部竭誠相助,其人重情義,將來遼東萬一有變,可賴神甲營救援。
“孫老總把武人往好處想,這個王樸野心勃勃,絕非善類。”吳三桂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哦,何以見得。”
“周大哥聽說過王樸悖逆父母的傳聞嗎?!?p> “嘶,有這事?原來是個逆子。”周遇吉倒吸一口涼氣,訝然咋舌道:“怎的朝廷還敢用這樣的人?!?p> “我也奇怪,但是看了京畿守御這般糜爛,想來是不敢動他吧。你看他千里勤王,還一戰(zhàn)成名,但凡做大事敢為人先者,非大奸即為大忠。他都不孝了,那忠君實不可指望,那就只剩下野心這一說。”吳三桂苦笑道,在軍馬開拔前,他那外公祖大壽親自去山海關城下給他踐行,私下交待了幾句怪話:王樸若忠于朝廷,便不得留,盡力而為之。
吳三桂在路途中念念不忘這一番意味深長的怪話,近些年的關寧軍漸呈藩鎮(zhèn)苗頭,外人以為他們富貴險中求而已,實則是騎虎難下,大明朝殺起功勛來可從來沒有過手軟啊。故而外公的怪話他聽出了弦外之音,關寧軍要養(yǎng)寇自重才能自存,若是神甲營把賊軍剿盡,甚而屢破東虜,關寧軍便處境堪憂。有兩條路可破此局,其一,拉神甲營下水,一起養(yǎng)寇自重。其二,聽說皇帝甚惡王樸,正可尋機除掉他。
“哎,朝廷用人太失策了,王樸和左良玉比起來也好不到哪里去,這,這般可不妙。”周遇吉憂心忡忡道。
“咱們?nèi)裟艹敉鯓?,皇帝會不會重賞我們呢?!眳侨疠p聲嘟囔了一句。
“就像除掉滿桂,趙率教那樣嗎,哼?!敝苡黾闪藚侨鹨谎?,冷哼道,他只是為人重情義,又不是呆蠢,近些年祖家和吳家排擠同僚,與滿桂,趙率教等人不和,滿趙兩人就蹊蹺事兒一樁接一樁,他是關寧軍的老人,自然是早聞出味兒不對了。
“周大哥,你這話卻是沒來由啊,小弟我不懂?!眳侨鹱鞑唤鉅睿星?。
“你,你若不懂,那真是老哥我太多疑,在此賠罪,但,老哥有些話不吐不快?!?p> “周大哥,請明示?!?p> “我一個粗鄙武夫,哪會玩明示暗示那文人的一套,只不過嘮叨碎嘴而已,咱們遼人就剩下這么點人了,你是咱遼人的年輕一輩中有韜略的,家世也有,缺的是一個夸功機會,哪天東虜再打過來,記得要有骨氣,別給遼人,咱遼軍丟臉?!敝苡黾皖伒馈?p> “是,周大哥所言極是。家父也是般說過的。”吳三桂嘴上連聲附和,心里卻在暗暗嘀咕:記得要有骨氣?這話是何深意,他是說大凌河新城會失守嗎,還是說怕我會降了東虜,哼,老棍棍太也不識好歹,怪不得外公要將他趕走。
“如今東虜?shù)难I畛鹩钟袔兹诉€能在意,嘿嘿?!敝苡黾度粨u頭不已,許是念及苦澀處,眼中微有瑩潤。
光溜溜的街面,唯有巡邏人馬身上甲胄齊震給了通州城些許生氣,王樸吩咐親兵連夜去備酒席,左右無不錯愕,林昌興問道:“王樸何故在意這吳三桂,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來頭啊?!?p> “怎么吳三桂不該請嗎,他好歹是個游擊。”王樸奇道。
“我明白了,大人是想離間吳三桂和周遇吉兩人?!眲⒁簧阶餍盐驙畹馈?p> “那,那可屬實是妙計也。”林昌興也回過味兒,頓時心折不已。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事做的不對?!蓖鯓沲绢~問道,他也不是呆蠢,林昌興言不由衷的痕跡太明顯了。
林昌興瞥向劉一山,后者卻在斜望屋梁角落蛛絲。
“但說無妨,我何時有因為說真話怪罪別人?!蓖鯓愦叽俚馈?p> “大人是不是和吳三桂有過往交情呢。”林昌興卻反問道。
“那當然沒有?!?p> “那大人怎么可以夜里請他來赴宴?!?p> “啊。”王樸恍然,這三更半夜的請人來吃飯,確實不合理,且還是突兀的邀請,不給人留下準備的余地。念及此,不禁羞惱道:“我睡迷糊了,聽到吳三桂這個名字,就失了分寸。”
“不妨,旁人皆以為大人是在故意耍人家呢,我們明天再說把?!绷植d一臉嘚瑟的陰笑道,心里卻在琢磨:大人一定是在哪里聽到過吳三桂,只是個中情由難以示人,這倒是古怪啊。
王樸點了點,正當時要叫停備宴,卻有親兵稟報吳三桂在城外求見。
冷風嗖嗖的城門下,專事接待的親兵王五持手令,命值守兵卒打開了城門。從城外魚貫進來十余輕騎,當先一個面如冠玉,眉宇含威的小須漢子,全身披掛淡藍色的棉甲,一望即知非凡的神駿坐騎踏蹄不急不緩,從容而不失翩翩,令人見了無不打心里稱贊一句:這便是人中龍鳳啊。
“請將軍勿要難為小的?!背情T口,親兵王五堅稱要搜身才給放行。
吳三桂左右皆臉色大變,更有一人呵斥道:“笑話,你家王樸也是個游擊,擺什么宰相架子?!?p> “放肆,王節(jié)制是我大明一位功高無兩的大英雄,我來求見于他,怎么能失了禮數(shù)。你在此括噪,失我體面,自領軍法吧?!眳侨饏s偏過頭對這名手下惱道。
這位因一時嘴快而惹了官司的吳家親兵卻是沖著王五怒目,而后又向吳三桂行了千禮,拔出腰刀在手指頭上劃了下去,頓時手背血紅一片,盈盈而落。
“我部規(guī)矩小,沒講究之處請海涵?!眳侨鹈娉收樕樞Φ?。
“哼,我家大人請吃酒,這是多大體面,非要嘴欠,這么不識抬舉?!蓖跷逍闹袑@吳三桂頓生鄙夷,原來是個沒卵子的廢物,深夜給你爺爺添堵來了。
吳三桂左右親兵們身子皆在隱隱顫抖,甲胄上的鐵片摩挲出聲,握住刀柄的手也咯吱咯吱作響。唯有吳三桂本人始終氣定神閑,宛若未聞這些無禮的風涼話。
王五仔細搜身完了,繳了諸人的器械,便領了他們在大街上走,吳三桂左右顧盼間,心里暗暗納悶,便問道:“城里面的人哪去了?!?p> “宵禁了唄,這還用問。”王五回道。
“城內(nèi)官員也同意宵禁嗎?!?p> “還城內(nèi)官員,都死了,沒死的,也都跑光了,前些日子,這座城剛剛陷于賊手,我們又奪了回來?!痹S是難得撞到一個游擊與他嘮嗑,王五今夜談興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