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了，這古棋是有座子制的，也就是對局雙方在展開對弈之初，需要在棋盤中的四角，各布上兩顆自己的棋子。
老實(shí)說，孟漁的棋藝雖然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業(yè)余層級的7段頂端，但還從未下過座子制的圍棋對局。
若不是以前精讀《玄玄棋經(jīng)》《當(dāng)湖十局》等古棋名局，打過上面的棋譜，這初來乍到的，他還真有些不敢在這大唐輕易叫板。
大唐是什么時代？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文攻武衛(wèi)，幾乎登峰造極，一般人誰敢在此發(fā)浪！
好在下到數(shù)十手之后，他懸著的一顆心算是徹底放下了。
眼前這個自稱“樵夫”的老秦人臉，若說他會下圍棋倒是真會下圍棋，但也就是僅限于此了。
至于死活、手筋以及騰挪、造劫等相對高深一些的招數(shù)，他也大多都能運(yùn)用在子力之間。但是一旦遇到孟漁習(xí)慣性地就祭出的欺著甚至騙著，他就完全看不出來，直愣愣地還要往陷阱里跳。
這樣一來，還沒等到棋局進(jìn)入中盤，僅僅布局階段，在黑白雙方短兵相接的第一次戰(zhàn)斗中，一條黑龍，眼見就要被屠龍了！
當(dāng)然，屠龍也是要有一個過程。
所謂臭手下棋從不算計(jì)，庸手對局能看三五步，高手一步棋能看到十幾手之外。
而屠龍這個過程，業(yè)7以上頂尖者，能算出一塊棋大致死活方向后，這塊棋基本上就板上釘釘沒得跑了。
就比如現(xiàn)在，老秦人臉的這條多達(dá)十幾顆黑子的大龍，庸手是看不出死活的，更別說臭手。但在孟漁白子的包圍圈里，它其實(shí)已經(jīng)是死棋，區(qū)別就在于他什么時候去一手一手地屠龍了！
而可悲的是，老秦人臉還根本不自知，猶在有板有眼地下著子，偶爾還要得意地瞅一眼孟漁，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
“娃娃，你這棋藝，像河里的水一樣綿軟無力，中看不中用呀，我看你想要靠這個混口飯吃，難??！”
連大龍是死是活都看不出來，這是一個真臭棋簍子，不會錯了。
而跟一個臭棋簍子下棋，對于高手，完全就是自我折磨。
面對老秦人臉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孟漁不想再繼續(xù)下子了，將手中捏著的石子丟在地上，坐起身，揉著發(fā)麻的腿道：
“水，的確是天底下最無力之物。但滴水穿石，水卻又是天底下最厲害之物。如果將水放到圍棋中比喻，每一手棋，假若都行云流水，化有形于無形，就像拳腳打在空氣中，無招勝有招，你還會說水中看不中用嗎？”
老秦人臉聽出話里有話，不覺捏著石子道：
“娃娃，你這話可不像是你這十幾歲娃娃說出來的話嘞，非有深厚家學(xué)淵源傳承不可。你想起什么沒有，你家住哪里，父母又是誰？”
孟漁一愣，趕緊指了指地上畫出的棋盤道：
“我、我說的是棋，先生不覺得，你這盤棋，已經(jīng)輸了嗎？”
老秦人臉這才怵然一驚，低頭看著棋盤道：
“我這棋輸了么，哪里輸了？明明兩塊棋誰也奈何不了誰，勝負(fù)還早得很吶！”
正說著，旁觀者也開始起哄地嚷嚷道：
“這娃娃睜眼說瞎話哩，這棋才下了個開頭就說人輸了！”
“是吶，這娃娃餓昏頭了，想快點(diǎn)騙口飯吃……”
七嘴八舌中，為了達(dá)到最快效果，孟漁也不客氣，當(dāng)即抓起一把黑白石子，左右手互博，將兩條糾纏著的黑白棋大龍，當(dāng)著眾人面一步步快速擺了出來。
這擺棋可就不像下棋了，有時一步棋會想半天。
擺棋，都是一氣呵成，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一塊棋在幾十手中的變化和結(jié)果。
等到孟漁將整塊棋死活，擺到最后一步，甚至將黑白雙方可能的變化數(shù)也都擺出來，黑棋大龍眼見逃無可逃，眾人這才倒吸一口涼氣，紛紛咋舌道：
“這娃娃還真沒有騙人，這樣一步步看下去，黑棋果然全都死了？”
老秦人臉瞪著棋局，忽然哈哈一笑，起身抓住孟漁便道：
“走，娃娃，給你買饃吃去！”
這老秦人臉棋臭，手上的力氣卻是大得出奇，孟漁就感覺自己是被他托著一般，大步流星，便向不遠(yuǎn)處的官道旁炊餅鋪奔去。
終于能吃到飯了！
孟漁嘆口氣，扭頭戀戀不舍地瞅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黑白石子，還有那張畫出的棋盤，糾結(jié)道：
“等一下，那、那棋局怎么辦？”
老秦人臉頭也不回地哼哼道：
“它已經(jīng)替你掙到了饃吃，還管它作甚？留在那里吧，圍棋乃是天子之戲，管他南來北往的行客，遇到像你這樣的餓飯之人，興許還能用上哩！”
說著，兩人便來到了炊餅鋪。
“掌勺的，來十張大餅，兩碗熱水。”
十張大餅？
孟漁嚇了一跳，盯著一張就足足有蒲扇般大小的炊餅，目瞪口呆道：
“最多、最多兩張就夠了，我可吃不了十張這么大的餅子！”
老秦人臉突然一臉鄙視道：
“娃娃，誰說要送你十張大餅了，你倒是敢想！”
說著，他摸出幾個銅板，拍到案板上道：
“再拿兩個饃饃，給這娃娃?！?p> 炊餅鋪老板顯然早就熟識，沖著老秦人臉一笑，不慌不忙地?cái)?shù)著大餅道：
“秦樵子，十張大餅只夠你兩日吃。這么說來，你是兩日后又要轉(zhuǎn)來，再賣一車柴禾嘍?！?p> 秦樵子，原來他還真是樵子，而且還真姓老秦人的秦??！
孟漁瞅了一眼，就聽秦樵子在鼻孔中哼哼道：
“就你話多，張勺子，沒看要變天了嗎？不多賺些銅板，我在深山老林吃什么，盡啃那帶血的獸肉和野果子！”
說話間，他一把抓過案板上草簍子中的饃饃，一手一個，遞給了孟漁：
“吃吧，咱們兩清了。”
啊——
孟漁一手抓住一個饃，一時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壓根沒有想到，這饃饃還沒吃到嘴，這秦樵子就開始趕人了。
但是長安城，卻還是一定要去的。
這也是他當(dāng)前唯一能清晰明確的目標(biāo)和去處。
愣怔好一會兒，他才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望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官道，漸漸從剛才棋局的興奮中走出來，茫然四顧，重新一下子又陷入到那種人生不知何處去的絕望里。
無奈之下，他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望著秦樵子厚著臉道：
“先、先生、哦不，這個、這個大、大叔，我能請教一下這一路上哪里還有下棋之處？”
秦樵子正數(shù)著他的十張大餅，見孟漁突然又轉(zhuǎn)來，頓時惱怒道：
“一直往前走，只要看見有吃茶吃酒的，哪里都有棋下。走走走，往前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