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真短。
這是一個陰沉的白天,天其實已經(jīng)快亮了,但仍然很暗。
窗外就有喳喳的鳥兒叫聲,把徐詠之吵醒了。
“起床啦!”一個聲音喳喳喳的。
“是喳喳灰?!毙煸佒嗳嘌劬Γ砥饋?。
這八成是段美美派來的。
小貴也醒了,想到段美美放出鳥兒的樣子,未免覺得有些尷尬。
上次徐詠之去著色園,段美美可是半夜起來,蒸了一大鍋的肉籠出氣。
但她現(xiàn)在必須集中精神,面對今天的事情了。
小貴把劍交給徐詠之(反正也帶不進(jìn)宮里)。
“我若要用時,就去北門外找你取兵器?!彼吐曊f。
“若是厲害的對頭,就引到北門外讓我來對付?!毙煸佒f。
她深深地給了他一個濕漉漉的吻,推門回館驛了。
喳喳灰從開著的門里踱步進(jìn)來,不懷好意地看著徐詠之。
“未婚妻,我的?!毙煸佒荒槺梢暤貙υ艺f。
徐詠之把東西帶好,吩咐喳喳灰回段美美那里,自己去禁軍營中收拾鎧甲軍器,準(zhǔn)備去執(zhí)勤了。
霍一尊在四個門外都安排了接應(yīng)。
西門外請了張悲道長和龍虎山的弟子們;
東門外是自己;
南門外是段美美、阿脆和段梓守;
北門外就是徐詠之在,不用專門派人。
大周不會傷害小貴,但是李連翹可能會干這事兒。
如果小貴真的有危險,以她的實力沖出宮城應(yīng)該不成問題。
那時候有自己人出手,就會更加安全。
南門,是大周皇城的正門,也是小貴的車隊進(jìn)宮的必經(jīng)之道,這天早晨,地保兵丁早就安排各家把門前灑掃干凈,等待著車隊的路過。
辰時前后,江南的外交使團走到了皇城南門。
和趕路的時候不一樣,小貴乘坐的是一輛敞車,在這里,她可以被所有的汴梁軍民所看到。
這正是李煜、韓熙載他們的設(shè)計。
“送一個美麗的女子為使,在政治上可以緩和緊張的氣氛?!?p> “一定要把夏昭儀露出來?!表n熙載說。
當(dāng)然,小貴的風(fēng)險也會高得多。
但是對她而言,更要命的是要一直帶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她并不習(xí)慣做這種明星。
雖然天色陰沉,但汴梁百姓還是跑來圍觀南唐的美女使節(jié),大家都贊不絕口。
“太好看了!”
“江南居然有這等人物!”
“天吶,江南原來也是富庶的地方?!?p> “看來金陵不是那種披發(fā)文身的雨林啊?!?p> “聽說是江南的公主?”
“什么公主?是江南國主的貴妃!”
“這么漂亮的媳婦送給咱們皇帝陛下了?”
“誰知道呢,可能人家想得開吧?!?p> “別瞎說,柴皇爺是蓋世英雄,不會做那種事情的?!?p> “這么好看,就算蓋世英雄也難過美人關(guān)吧?!?p> 小貴手扶著車欄向軍民揮手致意。
阿脆看得目瞪口呆。
“這就是小貴姐了。”段梓守說。
“太……”阿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什么?”段梓守說。
“太美了……”阿脆終于說出來了。
這是小貴人生的高光時刻,在最美的時候接受了愛情的滋潤,又帶著重要的和平任務(wù)走到全天下的目光之前。
段美美看著她,又是欣喜又是難過。
欣喜是看見小貴平安周全,難過的是,她看見小貴臉上的喜悅和眼中的光芒。
小貴不是為這種歡呼得意滿滿的人。
她一定是見過徐詠之了。
段美美讓喳喳灰去找徐詠之,回來問喳喳灰,喳喳灰說了那句“未婚妻”,段美美也是五味雜陳。
他們倆,昨晚應(yīng)該一直都在一起。
段美美趕緊晃晃腦袋,把別的念頭拋掉。
小貴看到了美美和段梓守,微笑著向他們揮手。
段梓守?fù)]得很開心,但美美臉上,總有點不太自然。
車隊進(jìn)宮,宮門關(guān)閉,百姓們紛紛散去了。
只有一只灰鸚鵡,在皇城之上盤旋、觀察。
小貴和徐鉉徐大人一起進(jìn)了光明殿,這是柴榮朝會、辦公的正殿。
像所有皇上的正殿一樣,高大的臺階上有一個又大、又難看、又不舒服的大椅子。
男人啊,他們?yōu)榱诉@個不舒服的椅子、冗長的朝會、如山的奏折和無止境的宮斗而死,卻不愿意為鳥語花香、月夜荷塘、金風(fēng)秋雨和雪后泥爐而生。
座椅上空空如也。
專門有一種門道,叫做帝王心術(shù),其實就是怎么恐嚇別人,嚇唬別人,讓人怕你、服你、認(rèn)你的那些小伎倆,很多不是帝王,甚至混跡在底層的老頭子都沉迷于此。
比如,讓人對著一個空寶座跪著,突然出現(xiàn)在對方身后,嚇對方一大跳。
越是沒水平?jīng)]實力的帝王,越迷戀這事兒。
所以當(dāng)小貴看到這個空寶座的時候,其實心里是有點瞧不起的。
大周的宰相王溥出現(xiàn)在寶座前面。
“我來傳官家的口諭?!?p> 小貴和徐鉉趕緊匍匐在地。
“朕看了你們進(jìn)的折子,知道江南國主處理了姓周的,希望他好好護(hù)一方地面太平,不要生事?!?p> 這一句,就算是饒了李煜了,小貴和徐鉉趕緊謝恩。
“不要進(jìn)美女了,朕對美女沒興趣,也不要進(jìn)宦官,你們江南人當(dāng)宦官,語言不通,王和皇都分不清,鬧心得很,再說宦官都是爺家的子民,父母骨肉所生,你把他身體殘傷了做宦官,于心不忍,已經(jīng)有的,不許遣散,但是不許招募新宦官入江南王宮?!?p> “不要送馬,朕的馬比你那里的好,你若有心孝敬,給朕進(jìn)五十艘大海船,沿海北上送糧食有用。”
這話說得很體貼,但五十艘船,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因為周卓成燒龍虎山,柴榮真的跟李煜要了一筆大錢。
強調(diào)是海船,意思是不和李煜為敵,唐以來,海船和江船的制式不同,形態(tài)也不同,海船不能用來攻打南唐。
小貴和徐鉉又匍匐謝恩。
“欽此。”王溥大人把口諭傳完了。
“徐大人。”
“王大人。”
“詔書請帶回給江南國主。”
“遵命……只是……”
“只是什么?”
“下臣從金陵來,還是希望得見天顏,才好回去復(fù)命……”徐鉉膽戰(zhàn)心驚地請求。
“關(guān)于這一點,陛下早有吩咐。”王溥說道。
“陛下怎么說?”
“陛下說,徐鉉這個老家伙話多,我看了煩,如果是夏昭儀想要見見朕,就到后面來跟朕聊聊。”王溥說。
徐鉉磕頭如搗蒜,一個勁地說自己冒犯天顏。
“如此,就請王大人帶路了?!毙≠F大大方方地對王溥說。
“這樣甚好。”王溥贊許地看看小貴,然后一臉嫌惡地對徐鉉說:“你出去候著吧?!?p> 徐鉉佝僂著身子出去了。
“昭儀,請?!蓖蹁叽笕司尤环浅?蜌?。
“不敢,大人請。”
小貴上了太監(jiān)擔(dān)的二人敞篷小轎,從光明殿后面直奔皇帝的寢宮,王大人步行跟從,到了宮門口,王大人施禮道:“就是這里,昭儀請進(jìn),王某不能入后宮,回到前殿等候昭儀?!?p> 兩個太監(jiān)也在宮門等候,小貴就自己一個人走進(jìn)這個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的寢宮。
天越發(fā)陰沉了,像一個黑色的鍋底一樣,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小貴進(jìn)入寢宮,兩個宮女無聲地出去,還把門關(guān)好了。
“這么大的排場,應(yīng)該還是給我制造心理壓力吧,反正不會為殺一個夏小貴做這么多的準(zhǔn)備?!毙≠F想到這里,一點怕的念頭都沒有了。
“近些?!?p> 殿里許多燭火,柴榮斜靠在榻上,一個杏黃色的紗簾,把他和外面的人隔開了。
小貴走到塌邊。
“坐下吧。”
“臣妾不敢。”
“好好看看這個寢宮吧?!?p> “看什么?”
“不然你回去跟李煜報告什么呢?”
“陛下想讓我報告國主這里的擺設(shè)是嗎?”
“聰明孩子。”
“陛下不想讓我說什么呢?”
“比我想象得還要聰明?!辈駱s說。
“李煜行了一招險棋,把一個自己沒有收服的人,直接派出來出使,這個人有意思?!辈駱s說。
“陛下圣明?!毙≠F說。
“朕也不想殺他,”柴榮說,“朕這個人,沒有什么殺心,這句你可以告訴他?!?p> “臣妾遵旨?!?p> “別這么戒備,朕確實派貴妃去考察了你,知道你很好,朕才想著,跟你聊聊,你不是李煜的人,但是你不想兩國開兵,你不希望任何人死,你有這樣的見識,那朕就可以跟你一起謀劃一些事?!辈駱s說。
“陛下是想和平解決南唐問題?”小貴說。
“之前,他爹對朕稱臣,這幾年,用一國兩詔的方式來解決一切問題,江南是大周領(lǐng)土不可分的一部,但是未來,朕早晚要對北漢這個世仇用兵,那個時候需要江南的財稅,如果李煜給朕看好江南,提供錢和糧食,朕會保證他的安全?!辈駱s說。
“臣妾記下了。”小貴一面聽,一面暗暗心驚,柴榮心里的韜略,居然和徐詠之所說一般無二。
“如果他再像龍虎山這樣瞎折騰,就別怪朕不客氣了?!辈駱s補了一句。
“臣妾領(lǐng)旨謝恩?!?p> “好了,給他帶的話說完了,現(xiàn)在說說你的事兒吧?!辈駱s說。
“我的事兒?”小貴心頭一震。
“跟著朕……”
柴榮的話沒有說完,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所打斷。
“跟朕……”
“干……”
“陛下您的意思是……”小貴過來攙扶,柴榮擺手讓她離遠(yuǎn)點。
“做朕的線人?!?p> “臣妾不敢出賣江南國主?!?p> “不是出賣,而是保護(hù)他,他的家人和所有江南的人們?!辈駱s說。
“您的意思是……”
“國內(nèi)如果有大的波動,就通報給朕,大周會出手的?!?p> 小貴瞬間就轉(zhuǎn)了好幾個念頭。
如果徐詠之對江南國主的位子提出挑戰(zhàn),那柴榮可以是他的強援。
只可惜啊,徐詠之寧愿做柴榮的小兵,也不愿意去做大周的諸侯。
“臣妾不明白?!?p> “夏小貴,朕和你都是從小經(jīng)商的人,這就是一個并購,不要想太多,給他一個高薪,讓他舒服養(yǎng)老,不好么?”柴榮說。
小貴一下子被這句話打中了。
小貴曾經(jīng)對熊世海說過,“我也是醫(yī)家的女兒?!?p> 柴榮這句“朕也是商人”,真正打中了小貴。
“朕希望建立一個商人力量非常強大的王朝,而不是到處官吏的帝國,但是這種王朝,必須要有寬闊的道路、安全的驛站、統(tǒng)一的市場、優(yōu)良的治安和低稅率,對吧?!?p> 小貴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忍辱活著的那個馬賊窩。
“有人用劍去實現(xiàn)過一條道路的通暢,比如你們山字堂。”
“有人用軍隊和刑罰來保證商人的利益,比如朕?!?p> “你自己想想看。”
話說到這里,這是天大的面子,天大的人情了。
“曾經(jīng)有多少人告訴朕,你們那個藥鋪很富有,應(yīng)該跟你們要軍費,或者干脆拾掇了干凈,但是朕覺得,這樣的商人,留著更好,朕希望大周能夠更開放,更富有,不是像大唐那樣,把商人關(guān)進(jìn)一個個小小的格子里?!?p> “陛下!”小貴俯身行禮道,“有您這樣的明君,真是百姓之福啊?!?p> “不要吹捧朕,朕不缺這個。”
“這是真心的。梁唐晉漢四個王朝,都是一群殺人放火的武夫和牧民。”
“朕跟他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朕不要殺,朕要天下太平。亂夠了,這一百年,亂夠了呀?!辈駱s說得有些氣喘。
小貴顫抖著給柴榮行禮。
“陛下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太好?”小貴試探著問。
“你怕不怕我?”柴榮問。
“不怕。”小貴覺得奇怪,心想這個男人莫不是對自己有什么念頭吧。
“那就坐過來,細(xì)細(xì)地看?!?p> 小貴走到榻邊,柴榮一把把紗簾掀開。
這個男人三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面如冠玉,三綹漂亮的黑胡子也是漂漂亮亮,但是左額頭上的頭發(fā)披下來,遮住了半張臉。
“你是醫(yī)家出身,估計不會被嚇到?!?p> 柴榮把左臂伸給小貴看。
密密麻麻的丘疹、這條手臂已經(jīng)在潰爛了。
“你認(rèn)識吧?!?p> “陛下,是麻風(fēng)……”小貴低聲說。
“是?!?p> 柴榮把左側(cè)的頭發(fā)撩開,半張臉上也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潰爛。
民間管麻風(fēng)潰爛的人叫獅子鼻,大多數(shù)人都會被驅(qū)逐到深山,住在麻風(fēng)村里,自生自滅。
“想不到吧,富甲天下,一國之君,但是遇上這個又有何用?”
這個男人苦笑著看著小貴。
“這病我即位之后發(fā)現(xiàn)的,朕已經(jīng)三年沒有抱過太子柴宗訓(xùn)了,皇后、嬪妃,也都沒有寵?!?p> “陛下,此病還有些辦法,關(guān)鍵是要提高自己的正氣,需要不動氣、多休息才好?!?p> “是,你們山字堂的徐太岳也是這么說的,但是窩在宮里什么也不干,活二十年,還是轟轟烈烈地活上十年更有意思?”
“臣妾之前非常好奇,陛下好像一年之內(nèi),就做了三年甚至五年的事,您獎勵耕種紡織、收攏江南各國的人心,改制禁軍、修史、攻打北漢、契丹和兩淮,還親自閱取科舉貢生的試卷,看上去簡直就是每天都工作,一點也沒有停息?!?p> “因為朕的日子不多了?!?p> “陛下,一定會有辦法的!”
“那是仙術(shù),不是人間的辦法,你師爺張?zhí)鞄熾抟矄柫?,陳摶老祖朕也見了,沒用?!?p> “朕不甘心??!”
這個中年人像一個懊惱的小孩子。
小貴忍不住抱住這個苦難的男人,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李煜的話。
“我要把你的畫像雕一尊菩薩像,當(dāng)昏昏沉沉庸庸碌碌的世人走過之時,只要回頭看到你的容顏,就會感到極大的慈悲和無上的撫慰?!?p> 小貴盡量回想起自己那天的狀態(tài)和眼神,用那樣的一種目光,清洗和撫慰著柴榮。
柴榮看到小貴這樣的目光,出人意料地變得平靜了下來。
“是朕失態(tài)了,但是朕突然覺得很歡喜,自古到今,這么多皇帝了,老百姓能記得幾個?朕就希望千年之后,史家也好,傳奇小說的作者也好,提到柴榮的時候,能夠挑著大拇指說一句,這個皇帝雖然命短,但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個好皇帝的,就足夠了?!?p> “陛下慈悲!”
“朕不慈悲,朕逼著所有有凡心的僧尼還俗,朕關(guān)寺院,把佛像都做了錢?!?p> “慈悲也有兩種,一種是金剛怒目,一種是菩薩低眉。”
“朕的日子不多了,小貴,你告訴李煜,朕不知道自己身后,誰人會實際控制大周,現(xiàn)在來投的話,李煜會成為朕朝堂上的重臣,是朕托孤的人,是朕的兄弟,以后的話,他不知道會遇見什么樣的對手,遭遇什么樣的命運。這就是朕希望你為朕,也為江南百姓做的?!?p> 柴榮在小貴溫柔的眼光當(dāng)中覺得倦了,枕在了小貴的大腿上。
“等朕睡著了,你再出去?!?p> 盡管理論上有傳染的風(fēng)險,小貴還是繼續(xù)哄睡了這個心力交瘁的男人。
柴榮睡熟之后,小貴打開寢宮門,走進(jìn)了門外低沉的黑暗當(dāng)中。
提比留
柴榮的治國,確實就像是在跟死亡搶時間。 但他究竟是不是麻風(fēng)病,歷史上沒有記載過。 英雄人物對抗命運,但終于英勇地死于泥沼,是人類最古老悲劇的主題。 各位書友,懇請把《金匱盟》推薦給自己的朋友。 也希望您多投推薦票。 這里給大家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