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歡帶著小貴和小朵直奔龍虎山，眼看著太陽西斜，小貴問：“師父，打店么？”
“不投店，我們再趕十里路，前面有個靈官殿，到那里去休息最好?！?p> “師父是怕鎮(zhèn)店里有人攔截么？”小貴問。
“不是攔截，小貴，”張歡說，“是追兵，此外，恐怕來和我們動手的，也不是人。”
“師父，我不明白?！?p> “你見到了法場上的兩個黑色的東西了吧?！?p> “看見了。”
“你看見他們，覺得感覺如何？”
“好像靈魂深處覺得涼。”
“這就對了，那兩個就是巫師們制造出來的一種古怪，叫做死靈役。”
“死靈役……”
“對，被役使的死靈?！?p> “師父，我聽人說徐師父和師娘是巫師，巫師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事情說起來，只怕就相當復雜了。”
“我爹我娘當然是好人！”徐小朵嘟著嘴巴說。
“他們兩個是我一生見過的最好的人，不然也不會跟他們相交這么多年，小貴你也是天師道的弟子，所以跟你講也無妨?！?p> “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原本是一個巨大的混沌，后來一股初始力量把混沌劈開，有了日月星辰，有了山河湖海?！睆垰g說。
“這個我知道，”小朵說，“我娘說，有個叫盤古的神仙用兩把斧子劈開了混沌?！?p> “那個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盤古，我們還不清楚，反正我們不知道斧子是哪里來的。但是后來，地上逐漸有了人。人那時都在遙遠的西方，過著兇險的日子，有毒蟲、猛獸，還有許多似人非人的動物，和我們彼此殘殺?！?p> “后來人的先祖逐漸向東擴張，從高原直到海濱，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遇到了很像他們，但又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人。他們并沒有殺死他們，而是和這些遠親生活在了一起，他們中的有些人彼此通婚，生下混血的孩子，這些孩子，就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他們的父母都沒有的天賦?！?p> “姐，什么叫混血呀，怎么生混血孩子？”小朵插話問。
“等你再大點就明白了，先聽師父說?！毙≠F回答道。
“巫師們喜歡說他們的祖先是山鬼娘娘，山鬼娘娘給他們的血脈帶來了掌握法術的能力，但我和徐哥兩個人研究了一些上古文獻，以及一些楚地的遺跡，應該不存在什么山鬼娘娘，這就是兩個人種之間的融合，產(chǎn)生了異乎尋常的奇跡。這批孩子和他們的后代能夠驅(qū)使混沌炸裂時候的那些力量?！?p> “這就是山鬼巫師的真相，他們的后代彼此通婚，形成了四個大姓，四個大姓之間互相通婚，孩子的法力就更加高超，但四個大姓與之外的素民通婚，孩子就往往法力平庸。偶爾也會發(fā)現(xiàn)能夠使用法力的素民，巫師們?nèi)绻l(fā)現(xiàn)了這樣的少男少女，往往會把他們從自己的父母身邊帶走?！?p> “好殘忍。”小朵說。
“沒錯，他們的初衷是巫術不能外泄。但是后來，就有人做了更殘忍的事，霍家在二十多年前曾經(jīng)做過一個可怕的嘗試，就是抓捕一批完全沒有法力天賦的孩子，用他們進行魔藥試煉?！?p> “摸鑰匙鏈？”小朵問。
“就是用有魔法的藥物在人身上試驗。”小貴解釋道。
“嗯，他們用魔藥在人體上做試驗，希望把素民變成能夠駕馭法術的體質(zhì)?！?p> “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小貴問道。
“巫師的壽命很長，他們的外表也很俊美，他們生活無憂，但巫師社會也有他們的困擾?！?p> “一個年輕的巫師可能會研究魔藥和巫術到二十四五歲，甚至三十歲，才去結婚生子，繁育后代，無論男女。所以巫師的后代就變得非常稀少?！?p> “誰也不愿意生孩子?！?p> “懷孕對女巫師的事業(yè)、身體和法力都會有磨損，為了孩子的健康，她們不能夠用魔藥或者咒法來減輕自己的痛苦，這讓很多人對生育這件事都心存畏懼。如果迎娶素民的女子，又很容易生下弱小的孩子，甚至完全的素民，就會喪失家族的地位?！?p> “一些巫師認為應該順其自然，讓巫師部落慢慢消失也好，但是霍家一直都擔心巫師的消亡，認為應該讓巫師的人口增長，你們覺得誰對呢？”
“我覺得好像霍家的想法也有道理。”
“沒錯，這件事其實沒有對錯，但是到后來，霍家就變得走火入魔，開始人為地制造巫師，甚至于采用了那種野蠻的藥物手段。他們選用的全都是女孩子，一來覺得女孩子好控制，二來，他們就是為霍家的男性提供生育機器，只要女子就好了。三來，他們愚蠢地認為男性實驗者的引入會玷污巫師的血統(tǒng)?！?p> “太野蠻了?！毙≠F喃喃地說。
“李連翹這個女人，就是第一批魔藥試煉的幸存者，后來霍家的試驗敗露，霍家本來準備殺死她們，但是知訓兄和一些好心的巫師的反對之下，巫師公會決定接納了這批女孩子?！?p> “這么說，徐師父是李連翹的救命恩人了?！?p> “可以這么說，李連翹對知訓兄一度應該是非常癡迷的，但知訓兄和田小芊早就已經(jīng)訂了親，而且青梅竹馬，后來李連翹就嫁給了上官洛馬，不久就成了寡婦。”
“應該是她殺了上官洛馬。”
“現(xiàn)在看起來很可能，不過那時候，沒有任何證據(jù)。南唐太子強搶徐夫人這件事，應該是李連翹在里面做手腳，后來在宮廷里陷害徐夫人，應該也是她?！?p> “師父，我想直接殺掉李連翹，終結這一切?！毙≠F說。
“我也一直想過這件事，但是天師道有天師道的規(guī)矩，那就是我們一定不能介入宮廷紛爭，我們要保護人類，但我們不介入人類的內(nèi)斗，所以，小貴，這件事你不能做。但是徐詠之可以做，我回山就宣布免除他天師道弟子的身份，讓他放手去報仇。”
“弟子知道了?！毙≠F說。
“我也可以報仇。”小朵說。
“沒錯，你也可以，但是你要先長成大人。”張歡說。
“李連翹在南唐朝廷經(jīng)營了快二十年，她的力量很大，手下應該還收羅了一批被巫師驅(qū)逐的霍家門人，這些人也很難對付，余家這次跟她聯(lián)手陷害知訓兄，她又有了死靈役的協(xié)助，短期之內(nèi)，我們動不了她?！?p> “師父，所以死靈役到底是什么？”
“他們是歷代巫師公會死去的會長?！?p> “死去的會長！”
“對！”
“歷代會長，只要是自然死亡的，就都會葬在桃花源的深水垌里，這些人雖然已經(jīng)死亡，但是新會長有喚醒他們的能力?！?p> “隋朝滅陳的時候，楊廣，也就是后來的隋煬帝，就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桃花源的洞口，而且率領大軍進攻過桃花源，在那一次，所有的巫師都投入了保衛(wèi)桃花源的戰(zhàn)斗，但在大軍的攻擊之下，死傷相當慘烈，恕我直言，巫師根本就不擅長于這種陣地戰(zhàn)?！?p> “當時的公會負責人是霍家的當主，他走投無路之下，喚醒了深水垌七位先師的靈體，這七位不生不滅的靈體幫助巫師們摧毀了楊廣的大軍，而且讓他不敢再來。”
“七位靈體也都在戰(zhàn)斗中落入了永眠，再也無法被喚起了?！?p> “這位霍會長從此就做了決定，等自己死后，封閉自己的靈體，為未來的危險而準備。他之后的會長，也紛紛在死前封閉自己的靈體，就是為了守護巫師世界?！?p>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有點感覺，覺得這些老先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毙≠F說。
“他們的想法自然是好的，但是這種做法，我非常不贊同?！睆垰g說。
“為什么呢？”小貴問。
“靈體無智無識，他們只能機械地服從命令，一旦有一個會長有野心，靈體就成為會長的工具，用來鎮(zhèn)壓異己?！?p> “鎮(zhèn)壓異己？”
“對，余三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給靈體配上鐵甲和武器，讓他們以戰(zhàn)士的身份接受自己的指揮。想抓誰就抓誰，想打誰就打誰，他的淫威之下，四大家族只好任憑他追殺知訓兄?！?p> “真是一個暴君?！?p> “他不能僅僅能消滅你的肉體，還侮辱你的靈魂呢。想想看，一個巫師被死靈役追殺，最后還能發(fā)現(xiàn)追殺你的死靈役，可能根本就是你家的祖先。”
“這件事非常不人道，非常野蠻，曾經(jīng)高貴的靈魂被像奴隸一樣呼來喝去。這也是為什么知訓兄的父親，也就是小朵的爺爺，會在死前決定燒毀自己的身體，而知訓兄也在死前用了火球術，他們不會允許自己死后被惡人用來當差?！?p> “原來如此?！?p> “所以死靈役非常難以對付，死者雖然不能使用法術，但本身就是極其可怖的怨念和氣勢，他們把對手當做威脅巫師世界的敵人，他們的戰(zhàn)斗意志很強，而且絲毫不知疲憊。鍍銀的劍對他們才會有效?！?p> “我的有?！毙≠F看看自己的劍。
“因為徐家早就為這一天準備了?！?p> “師父和師娘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們……”
“他們希望你們永遠不介入這一切，過上正常商人的生活。”
“他們自己背負了太多了。”
“這就是你徐師父做人的風格。好了，下馬，我們到了?！?p> 一座蕭條破敗的靈官殿。
“廟很破，但是很結實，”張歡對靈官老爺稽首了，對小貴說，“你帶著小朵躲到靈官老爺背后的暗門去，那是過去的主持躲避亂兵用的，一會兒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出來?！?p> “師父，我可以幫忙！”
“不用！”
張歡坐在門檻上，門外的一片晚霞正好。
他打開酒葫蘆，咕嘟咕嘟喝了幾口，這酒蒸餾過，相當辛辣醇厚。
按照死靈役的速度，應該馬上就追來了。
殿里一點點暗了，死靈役還沒有出現(xiàn)。
張歡看看手里的劍，“莫非我算錯了？”
月亮掛上樹梢了。
張歡就感受到了那種陰森冰冷的戰(zhàn)意。
“它們在等到更好的機會，它們不用眼，而我用，所以它們等到入夜再進攻——它們沒有頭腦，但憑借一生形成的本能，仍然是最好的戰(zhàn)士?！?p> 兩個黑影出現(xiàn)在月亮下，靈官殿門外一下子就變得愁云慘淡。
張歡拔出手上的長劍。
“我真是可憐你們呀?！?p> “活著的時候為一個群體操碎了心?！?p> “臨死了還把自己的靈體交給后世子孫?！?p> “你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就沒有想到自己可能變成壞人操控的行尸走肉么？”
“活著英雄一世，死了助紂為虐。”
“不如當年一把火燒了自己，白茫茫一片真干凈?！?p> 沒有回應，他們無智、無識、無明……
兩個黑影悄然無聲地從兩邊攻上來。
兩把黑劍，左右分刺張歡的雙肋。
張歡一一擋開。
戰(zhàn)斗的時候，不怕死的人比怕死的人更厲害。
比如小貴的打法，就屬于不怕死。
比不怕死的人更厲害的，是不知死的人。
比如傻小子段梓守，就從來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比不知死的人更可怕的，是已經(jīng)死了的人。
兩個死靈役就是這樣的人。
對已死的人，你用“圍魏救趙”的劍法，不起作用，因為它不會再疼，也不會再死，而你還要考慮自己中劍的后果。
張歡必須擋開死靈役的每一劍，不過他還是趁機還了一十七劍。
靈官像肚子上有一個小孔，小貴在那里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師父，才能攻出這樣的劍法來。
但十七劍大多數(shù)都刺在死靈役的黑甲上，沒有造成傷害。
而死靈役的寒氣，卻在侵蝕著他的心。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死靈役。
二十年前，張歡和徐知訓曾經(jīng)聯(lián)手對付過一個死靈役，當時并沒有覺得太費勁，兩人砍中死靈役兩劍之后，那個死靈役就退卻了。
所以張歡覺得二十年后的自己，應該可以獨力對付兩個死靈役。
太托大了。
人不能傲慢，不能膨脹的。
一加一一定大于二，二除二恐怕會小于一。
兩個死靈役的氣勢慢慢加過來，張歡只覺得自己的心頭越來越沉重，一點點變得冰冷，變得絕望。
他拿起酒葫蘆來，想讓自己暖和一點。
嘴辣了，胃熱了，但心，還是一絲絲地在變涼。
它們的攻擊根本就不是物理攻擊。
它們會在心里慢慢地壓垮你。
張歡的腦海中開始不斷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雜念。
“我的劍，還有意義嗎？”
“我的命，還有意義嗎？”
“人的一生，于天地相比較，無非渺小一物?！?p> 他的劍越來越重，他只覺得抬起手臂，抬起腿腳，都非常艱難。
過去四十多年的快樂、欲望、成就感，都被這兩個冰冷的家伙一絲絲吸走。
“哦，不行?！?p> 張歡左手捏了一個五雷法，對著兩個死靈役狠狠地劈了過去。
它們各退了三步，但死靈役是靈體，不是妖魔，所以五雷法并不能摧毀他們。
張歡利用這個機會收斂了一下自己的心神。
他在自己的腦海中摸索著自己這兩天一直在壓抑的情緒能量。
憤怒。
“不要斬盡殺絕呀！”
“做事要留余地呀！”
“你們殺了我最好的兄弟，我要跟你們拼了！”
管用！
他把一套狂風劍法用得真如狂風暴雨一番！
“中！”
那一劍從面甲的縫隙里穿過，刺中了死靈役的頭顱。
那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然后爆發(fā)出一道閃亮的光！
鎧甲墜落在地上，靈體化成了一攤清水。
張歡看看另一個對手。
但一擊得手后，他的心已經(jīng)空蕩蕩的。
他的所有情緒能量都被抽干了，他已經(jīng)無法再攻擊下一個死靈役了。
那個對手慢慢貼近了他，用鐵甲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這時，一直弩箭插在了死靈役的喉嚨上！好準的箭！
小貴站在神像邊，盯著死靈役的反應。
死靈役放下張歡，慢慢走向小貴。
小貴的弩箭不是銀的。
雖然完美地射穿了對方的咽喉，但死靈役不在乎，死者不需要呼吸！
死靈役在小貴雙劍的反擊下輕松扼住了小貴白白瘦瘦的脖子，把她提了起來。
現(xiàn)在她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自己的力氣一絲絲地被死靈役抽走，活著的意志也一點點喪失了。
“就這么結束了嗎？”她的心里有一點不甘，但是這個不甘，好孱弱，好無助，根本不足以支持她做出任何反擊。
她覺得自己的魂靈飄上了天空，越來越高，她看到了高原上那個抱著她上馬，在雪上下奔馳的少年公子。
“詠之，對不起！”
她聽不見了。
她美麗的大眼睛，慢慢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