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步步生蓮
“江紹和?！彼⒖吭跈跅U上，聽見背后他走近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低低地喚了一聲。
“嗯？”他拿紙巾擦了擦手，抬頭的時候，眼鏡往下滑了一些，接著，目光就從眼鏡片里溜了出去，像個小老頭。
她彎了彎嘴角，歪著腦袋看他，也不說話。
“怎么了？”他扶了扶眼鏡，又恢復(fù)了清雋的模樣，“剛才你叫我？”
“嗯。”她復(fù)又轉(zhuǎn)了回去，似是在找尋什么，頓了好久，才垂下頭，“方才檐上有一只喜鵲?！?p> 他在她身旁站定，手里的紙巾被他揉成一團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天快黑了?！?p> 天快黑了，大半個城市都點了燈。暮色漸沉，零零碎碎的紅霞也次第消散。云幕之下，時不時有幾架飛機。飛得很低，他甚至以為自己聽見了發(fā)動機的轟鳴。
“待會兒出門，你得涂點青草膏，這邊蚊子毒。就算不招蚊子，聞著味兒也舒服?！彼ゎ^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綠瓶，眼神干凈得像顆玻璃珠子。
“謝謝?！彼舆^玻璃瓶，墨綠色的瓶子有幾分復(fù)古的味道，上面還殘余著她手心的溫度。
“抹一點就好，我路上都會帶著?！被蛟S是怕他誤會，她又加了一句，“味道有些沖，我怕你聞不習(xí)慣?！?p> “好?！彼弥父拐戳艘稽c，抹在手腕上，清涼的感覺，讓他倏地清醒了幾分。
“涼嗎？”
風(fēng)起，青草膏的味道就這樣彌漫開，把他和她都籠罩地嚴(yán)嚴(yán)實實。
“涼?！彼c頭，把瓶子遞還給她，接著又往后退了半步，“謝謝?！?p> “不用謝?！比罴岩粑罩Ａ?，她真的不用他謝她。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聽見他說，“你這院子真好，真想偷回家去?！?p> 他是個無花不歡的人，她很早就知道。以前學(xué)校里有一棵梔子，正對著辦公室的窗戶。她去見他，他總是站在窗口，嘴里叼著一支煙，卻不點火。她給他遞過幾次打火機，他笑著搖頭。
他說，這樣就很好，合在一起，便是煙花。
她便笑，說，那點上火，不就成爆竹了？
他聽了，揉揉她的頭發(fā)，還是那一句“你啊——”
“我們怎么去？”站在馬路邊，轟鳴的摩托車隊呼嘯而過，他見她許久沒有動作，便問道。
“喏，來了?！彼泻糁退緳C談好價格，就拉著他上車。
江紹和看著這車，挺眼熟，是下午他搭的那種。
“這是雙條車，也算是泰國特色?！比罴岩衾鍪肿拢S即又指了指窗外，“你看，對面路邊的那種是嘟嘟車，英文叫'tuk tuk'，是摩托車改裝的，只有三個輪?！?p> “雙條車？”他有些驚訝，原來自己又犯糊涂了。他這樣想著，暗暗好笑，半開玩笑地說，“還不如叫幺雞呢……”
說完，他自己先樂了。
“幺雞……”阮佳音的面容有些古怪，愣愣地看著對面的人一眼。說實話，這么個斯文的男人，要他捋起袖子叫牌吆喝，她還真是很難想象，“你打麻將？”
“呃，是。”江紹和推了推眼鏡，“過年的時候，家里親戚多，總是會接觸到的?！彼鋵嵧娴暮軈柡?，但老贏自家的錢，大過年的，實在是不給別人面子。
“我們家女人多，單是我姑姑輩，就有三四個，我堂姐更多，要是算上幾個兄弟家?guī)淼呐旌瓦h(yuǎn)房的姐姐，那真是一個棋牌室都不夠塞。過年要是不開麻將桌，她們就得嗑瓜子，最后都要我和我哥哥弟弟收拾，還不如打麻將?！?p> 他說起這些，有幾分無奈。她卻很喜歡聽，第一次聽他說起他家里的事，很新鮮。
“那你們過年挺熱鬧?！?p> “這幾年沒回去，也不知道熱鬧不熱鬧了。老人家還是喜鬧，不過也是福氣?！?p> “沒回去？”
“嗯……有時候會在外面?！彼f的模棱兩可，她便不再問了。
“你呢？會回家嗎？”他抬眸，昏暗的車廂里，他的眼神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暖色。
“家里有妹妹照應(yīng)，我回不回，也沒人惦記?！彼鋵嵅辉趺聪胝f，可在他面前，她不想撒謊。
“阮佳期？”他對她妹妹沒什么印象，只聽她父母說起過。
“是她。她以前跟著爺爺奶奶，初中才接回來?！比罴岩酎c頭，她和妹妹并不親近，阮佳期卻很黏她。
“這樣?！彼退缸宓娜耸煜ぃ劣诟赣H那一脈，他沒怎么打過交道。
“你不是也有個妹妹嗎？”她笑著說。
“我？”他似乎很驚訝，“我底下只有幾個堂弟?！?p> “沒有嗎？”阮佳音沉默了，她又想起十二年前那個女孩子的一聲“紹和哥”，倒是她后知后覺了。
許久，她才壓著嗓子說：“那便是沒有吧，想必是我會錯意了?！?p> 她不敢再問了。
夜市挨著老城墻，在清邁古城的東邊，再往東便是屏河。她對屏河的印象還不如老城墻周圍的護城河，平日里總是懶著，不喜出門，所以也只是聽說過，有幾家不錯的咖啡店和酒館。
城墻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留了五個門，四面墻，到如今，也就是夜市那一面的墻還算完好。因為是單行，每次到老城周圍，她便覺得是在打轉(zhuǎn)。有時候?qū)嵲跓o聊，她便一路數(shù)著經(jīng)過護城河里的噴泉幾次，但似乎每一次都能數(shù)出個新的數(shù)字。這樣，她也足以樂此不疲了。
“這是清邁古城，待會兒我們就從東邊的塔佩門進去。”阮佳音開口說道。
“嗯，你帶路就好。”江紹和溫和地笑笑，對她，他似乎總是很放心。
“夜市里東西雜，生冷的吃多了，難保會拉肚子。不過，你要是真想吃，我家里也有藥備著。”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他便坐著聽她說，嘴角總是淡淡的。
“說起來，里面的香皂真的不錯，我家里用的就是上個月在夜市買的。”
“還有，一會兒萬一人多起來，你得留意身上的東西，弄丟了就很麻煩。”
……
她越說越快，好幾次都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他看著她又不自覺攀上劉海的右手，瞬間有些哭笑不得。等車子慢慢要停了，他才打斷了她碎碎念般的話，“知道了，阮老師，我們到了?！?p> “啊？哦哦……”聽到一聲調(diào)笑般的“阮老師”，她就如止了閥門一般，心里頭撐著的一口氣都一泄而空，只剩下?lián)渫〒渫ǖ男奶趽頂D的車廂里叫囂著——像是……她想，像是赴約女孩的樣子。
“別怕，不會把你弄丟的。”他以為她是害怕，湊近了在她耳畔低聲安慰道。
車簾合著，分明是極其逼仄的一方天地，空氣里還帶著一點不怎么舒服的汗味越來越濃的尾氣柴油味。外頭的叫賣聲顯得雜亂惱人。天黑透了，小攤小鋪前那明明滅滅的燈火透過蒙了垢的塑料膜，映著他們的臉忽明忽暗。
她感覺到他有些涼的指尖，再是溫?zé)岬氖终?，最后，整只發(fā)顫的手都服帖地被他包裹住。
她聽到他說，別怕，清淡如水的聲音在這一刻，竟如驚濤駭浪，將她所有的冷靜都裹挾著打碎。他說，別怕，原來，她還是這么容易滿足，只消兩個字，她便又一次潰不成軍。
她張了張口，有些話醞釀了十二年險些脫口而出，可在觸及他不摻雜色的瞳孔，她又忽的自慚形穢起來，眼皮微跳，她還是挪開了視線。
有些情緒來的莫名其妙，她尚且遮擋不住，于他，更是了然于心。
聲色犬馬，可原來，也會有犬馬不如的奢望，魔怔了，他自嘲般想。
他終是松了她的手，這紅塵諸魔，他待得遠(yuǎn)比她要久，他滾了一身泥，但她該是步步生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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