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有人在門口,她倒是愣了一下。
她的宮殿偏僻,平日里實在沒人來往,如今冷不丁來了個儀仗,這人她還看不出是哪位妹妹。
讓人十分扎眼的是她一身紅裙,一看就是用兩種布料交雜在一起縫制而成,是件散花如意云煙裙,里面的花瓣紋路若隱若現(xiàn),這滿宮上下可沒人敢在北國穿紅色,連皇后也只能在行大禮的時候穿玫紅。
往下看她腰上綁了一塊銅魚,細看她的眉眼瑰麗,尤其是那雙眼睛漂亮極了,這么看來,她就是翎黍的妹妹了。
“妾身拜見公主殿下”
“你快起來”芍蘼給她扶了起來,她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與尹月不同,她的聲音像柔軟的棉花,又有點像昨天喝過的牛乳羹,一開口就是香香甜甜的,像春日百花齊放一樣暖洋洋讓人激起保護欲,有個詞是形容她這樣的,叫……呵氣如蘭。
“那日還沒謝過你送的東西”她拎起自己腰帶上的銅魚。
“這個也不是什么寶貝,還擔心你不甚喜歡”
“我很喜歡”芍蘼看她手上還有些泥,瑯月的臉紅了紅,急忙往圍裙上擦了兩下。
“你先進屋子里,我洗洗手就來”
芍蘼沖翎韞他們揮了揮手,他們就停步在門口,采園陪著她進了宮殿。
屋子里溫度剛好,窗戶折射進來也并不刺眼,睡覺的屋子卻直沖太陽初升的地方,能保證一天的陽光都能充滿這個屋子。
安排的實在巧妙。
一個男孩子走了出來,身上還穿著褻衣,揉搓著眼珠子就迷迷糊糊的走出來。
“你是誰?。俊?p> “你又是誰呢?”她知道門生沒見過她,早在之前就聽靈枝說門生會叫人,會識字,只不過沒想到門生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我叫門生”
“那你多大了啊”她自然的牽起他的小手,他的手掌細嫩柔軟,她許久沒摸過孩子的手了。
“我今年六歲了”
“那真是個大孩子了”
瑯月端著蔬果進門,看他倆說話說的熱絡,唇角帶笑:“門生,快來見過你的姑姑”
“姑姑?姑姑是什么?”
“就是你父皇的妹妹,就是原來經(jīng)常給你布老虎的那個小姑姑”
“布老虎的姑姑!我知道布老虎的姑姑!”門生一提起布老虎就十分興奮,小臉上白白凈凈的,能看出來翎黍的影子,但是多添了瑯月的溫柔勁兒。
“孩子讓你養(yǎng)的很好”
“我平日也沒什么事,心思都在他身上了,來吃個葡萄,我剛從架子上摘下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好歹也身居妃位,怎么還……種上菜了”
“雖然位居妃位,可是不大受寵”她低頭撥弄自己的手道:“不然孩子不會在這兒跟我吃苦”
“妃位不受寵,那貴人們還怎么活?”
“我不過就是靠跟著他時間久罷了”她摟著門生“這漫長的日子,也只有門生陪著我才有些樂趣,門生去了尚書房,我就只能在宮里種種瓜果了”
“挺好”相比宮里的明爭暗斗,她倒難得在這地方有自己的一方凈土。
“你回來到現(xiàn)在也沒去拜訪過你,真是我失禮了”
“她們都一樣沒來,我不在乎這些東西”
“你可是說笑了,這北國誰還不知道你是顏中的心肝寶貝兒,想來你的院子里少不了人氣的”瑯月笑了起來,兩只眼睛彎的像新月一樣。
顏中這個名字自爹爹死了,就再沒人叫過了,她這么一叫,倒讓芍蘼想起許多事來。
“你來了?”
外頭人聲響起,看著翎黍的到來,她越發(fā)想起昨天他對自己了如指掌的事情。
“是臾篁告訴你的?”
翎黍被她這么一問,到問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在哪看見你都一定是我跟著你去的?你未必可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
瑯月順手把他沾滿雪花的斗篷取了下來,動作是那樣的自然又水到渠成。
“路上凍壞了吧”
“今天可不冷,就是風大了些”他把手伸到爐子上面烤火,順手抱過來門生。
“讓父皇看看,門生現(xiàn)在可有幾兩沉了?能不能換來一頭小牛了?”
“父皇!你看!這是小姑姑給我的好吃的!”
翎黍看門生手里的糕點,依舊笑道:“姑姑對門生這樣好,門生應該送回給姑姑什么?”
門生一下子犯了難:“我什么都不會,我只會背詩給姑姑聽”
“姑姑不想聽詩,門生會不會別的?”
“別的……我會折小小鳥!娘親教給我的”他一下子掙脫了翎黍的懷抱,跳到窗前的小桌子上用草葉子左疊右疊,玩的不亦樂乎。
“餓了吧,我讓他們上菜”瑯月給他們倆倒了杯茶。
“你倒是肯聽話,讓你來你倒是肯來”
“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出來走動走動”
“瑯月在宮里的日子過得苦,你無事就多來陪陪她”他轉(zhuǎn)念一想又改了口“偶爾陪陪她就行,不要經(jīng)常來”
“你對我都這么大動干戈的寵著,怎么對她倒不能了?”
“她同你不一樣”他低頭剝著瓜子“你且顧好你自己,別人還用不著你顧著”翎黍把剝好的瓜子仁放在碟子里道:“怎么突然知道我對你也是寵著了”
“哥哥的恩情我不能不記得”
他的動作遲疑了一下,有些訝異的看著她,隨即把剝好的碟子放到她的面前,接著換了個新碟子剝。
“現(xiàn)在知道巴著我了?”他抖落身上掉的瓜子殼,修長的手指雪白無暇,與他身上黑色的龍袍倒是反差強烈。
瑯月的飯菜做的十分可口,小菜做的風味十足,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是清粥小菜在皇宮里倒格外解膩。
“這些菜都是我平日種的,不知你愛不愛吃”她夾了幾樣菜放到芍蘼的碗里,芍蘼夾起來放到碟子。
“是不好吃嗎?”瑯月被她弄得有點迷茫。
“她自小就這樣,從不吃別人夾給她的東西,你讓她自己夾自己吃,不然她不自在”翎黍掰了塊饅頭,自己細嚼慢咽。
“今兒這饅頭和的不錯”
“我自己和的”瑯月笑起來。
芍蘼看著他們倆,瑯月嘴上說著不受寵,可是她卻感到翎黍在她這里別樣的溫柔,仿佛什么事情都愿意聽她的,遷就她的。
就和尋常夫妻一樣的恩愛,她被腦海里這個詞嚇了一跳,翎黍居然在宮里和一個妃子是真心相愛的!她覺得自己的所思所想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怎么了芍蘼?不合胃口嗎!”
“沒有,特別好吃”
“那我的廚藝看來真是進步了呢”
“話雖這么說,到底以后少吃這些涼菜,對胃不好”
“知道了”瑯月擦干手“門生,過來吃飯了,別玩了!”
“好了!”門生蹦蹦跳跳的蹭到芍蘼跟前:“小姑姑,你看看我折的小小鳥兒!送給你”
他的小手里放著一只草折的鳥,雖然有些松散,但是折的很用心,還在裝飾了一顆種子做鳥兒的眼睛。
“門生真是厲害,我一定會保護好這只小鳥的”她順手把小鳥掛在了自己的腰帶上,小鳥垂在上面好不可愛。
“門生最喜歡小姑姑了”門生抱著芍蘼的脖子親了一口,芍蘼高興的像朵花兒一樣。
“門生不喜歡父皇了?”
“都喜歡,都是門生的親人,門生都喜歡”
“那要把誰排在第一位?”
“都要在第一位!”
“門生可是個小機靈鬼”瑯月笑道。
這頓飯少有的和諧快樂,因為門生的存在讓他們說話不再遮遮掩掩,瞻前顧后,芍蘼在這里似乎看見了從前父親娘親的模樣。
轉(zhuǎn)眼父親去了也有一年了,時間過得也是如白駒過隙啊。
“怎么?愣什么呢?”
“沒什么”芍蘼回過神,看見翎黍坐在院子外的小木凳上洗碗,雖說格格不入,但是少有的能看見他身上的人性。
院子里的宮女們只當看不見翎黍一樣,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沒人向他請安,也沒人向他問好。
這個院子里實在太多奇怪的地方讓她摸不著頭緒。
“回去了以后別亂說話”
“我能對誰說?今天來的人都在門口站著呢,你若是不滿,就把他們吃干抹凈吧”
翎黍笑了:“你這潑皮勁兒可真是和小時候一樣沒變”
“可是你變了”
“是嗎?變好還是變壞了,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變壞了”
“沒有”她甩干碗上水珠,看著屋子里瑯月教門生溫習功課。
“怎么?你不會想說我變好了吧”
芍蘼悶著笑了一下,嘴角就落了下去。
“沒見過你對別的女人這樣”
“對你不是?”
“對我不是,比不了,你自己心里知道”
雖然她說的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但這句話說出來還是讓他腦門一頭冷汗:“我……心里知道什么”
“我說對我沒有對她好,怎么了?”
看他明顯松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又說到他心坎里了。
“這種話出了這個門就別再說了,幼稚”
芍蘼挽起袖子,可是沒綁上襻膊,袖子還是掉進了水盆里。
“從小到大都是笨的模樣,也不知道她們說你聰明是聰明到哪兒去了”他放下盤子把她的衣袖系成了大大的活扣。
兩個人有一句每一句的也算聊了一下午,門生趴在瑯月的膝蓋上入睡,翎黍做完了活計和瑯月交代幾句,芍蘼就跟著他離開。
回去的路上,翎黍似乎話多了起來,遇見什么就和她說幾句,想到什么也要同她講一講,趁著夜色,他們倒有些尋常人家兄妹的模樣。
后面的宮人們提著燈籠,把漆黑的小巷照的燈火通明,突然一顆石子落在地上,翎黍滔滔不絕的話突然少了些許。
“起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翎黍攬著她的肩膀兩人滾到一旁,原來的位置多了四五支冷箭。
“追!”護衛(wèi)順著放箭的方向迅速四散,幾個人影奔跑在宮墻上。
她想抽出腰間的長鞭,可不知自己是摔著了手還是壓到了手,一向用慣的長鞭甩起來竟然有些手抖的厲害,怎么也使不出原來的勁。
翎黍抓起一旁的冷箭,已經(jīng)被射到了地上插得緊俏,他一把拔了出來,用力一拋竟然活活將一個人影射了下來。
他鼓足力氣用剩下的箭又打落一個。
不一會兒侍衛(wèi)壓著幾個人到了他的面前。
“少了”
“跑了一個,步子實在太快,我們沒追上”
“沒追上就是你的無能”翎黍活動了一下手腕把芍蘼扶了起來,她剛才摔在地上的時候手背墊在身子底下,擦破了一大塊皮。
“你瞧瞧,往日就朕一個那也就算了,連著長公主也受了傷,這可不能輕饒了他”
“我?guī)Ч飨氯グ幌掳伞?p> “公主受驚了,得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喝了牛乳羹再安眠”
“是”采園扶著芍蘼回宮,只是芍蘼眼皮跳的厲害,她知道翎黍本來就不會放過他們,無所謂她在還是不在。
芍蘼回頭望了他一眼,他低著頭面容冷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宮里的時候太醫(yī)已經(jīng)在宮殿里候著了,東西帶的很全,包扎的也很快。
“您動作倒是利索,從前經(jīng)常干這個?”
“微臣只是負責包扎的,宮里的娘娘們手受了傷都是微臣親自包扎的”
芍蘼噤聲。
“采園,送太醫(yī)出去”
“勞駕了”太醫(yī)作揖退出云潲宮。
她望著自己的手,想起了自己的后背也是剛剛愈合,不免感嘆命運多舛,自從來了北國,刺殺倒是越來越頻繁了。
不過剛才手抖恐怕是上了手的緣故,想到這兒,就端起了牛乳羹一飲而盡,自從喝了牛乳羹,對睡眠確實有所助益,每日都會睡到日上三竿才罷休。
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如此吧,但愿不做噩夢就好。
她抽出玉釵脫掉衣裙,用清水洗了把臉自己躺進了被子里,被子被宮女們暖過,還是溫熱的。
剛要合上眼,門就被倏地推開,不用想也知道是采園,她慌慌張張的滿屋子找她,跑的匆匆忙忙,到桌子前忙給自己倒了杯茶。
“小姐!……小姐!大消息!”
“哎呀什么大消息,困得很,我要睡覺了”她翻了個身背對著采園。
“就剛才那幾個人,就那幾個刺客!被皇上裝進了一個大鐵桶里”
“是要關(guān)著他們嗎?”
“不是!是……是皇上讓人把鐵桶橫過來,在底下架起了柴火,把他們活活的烤成了肉干!”
芍蘼完全能想到他們會有類似的下場,可沒想到這下場會如此殘忍,她只能捂住耳朵當做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小姐……”
“求你別說了,出去吧”采園憋著嘴退了出去,遠方漆黑的小巷里濃煙滾滾,甚至飄散出來一股詭異的烤肉香味。
這香味飄到她的鼻子里讓她泛起一陣惡心,她折回去敲響芍蘼的房門,屋子里呼吸平穩(wěn),看來是已經(jīng)睡熟了。
自己一個人待在這碩大的宮殿里,說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是能怎么辦呢,翎韞那個人又不愛陪著別人,此刻想必已經(jīng)去睡了,云潲宮里恐怕此刻也只有她看著這發(fā)生的一切,卻不知找誰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