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七年,在天竺國。就在我的取經之旅馬上就要結束之際,我的師父唐三藏被國王招為駙馬,那國王欲放我等徒弟三人繼續(xù)前行,便問起了取經緣由及身世。
最先回答的當然是我大師兄孫悟空,這猴子巴不得將他石猴出世到大鬧天宮的事跡說個遍,除了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他什么都愿意說。接著就是我二師兄豬八戒了,那頭豬真不要臉,戲弄嫦娥的事情都說得出口,還絲毫不害臊,見到國王震驚了竟還引以為豪。
至于我,“我原是卷簾大將只因失手打碎了琉璃盞,被貶為妖,幸得師父點化,便同往西天取經。”我是如此道來,極為簡略,不愿多說一句話。尊而為神,只道是造福百姓,普渡眾生,又怎能拿自己的身世嘩眾取寵呢?
話雖如此,我卻始終對自己的過往耿耿于懷。
我本是卷簾大將,他們都說我就是個為玉帝卷簾子的仆人,“大將”不過是虛名罷了,我承認我是卷簾子的,但是卻不僅僅是卷簾子。
至少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我是玉皇大帝的心腹,是玉皇大帝最信任的神仙,甚至我可以說,我是他唯一最信任的神仙??蛇@不過是我自己如此認為罷了。
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一段記憶,那是大師兄孫悟空大鬧天宮之際,我至今一想到那猴子竟然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對抗天庭都覺得好笑,那是玉帝最忙的時候了,他在靈霄寶殿上頻頻發(fā)布詔令,又要時時刻刻關注對戰(zhàn)的情況,我站在他的右邊都能看見他碩大的汗珠劃過他的臉頰,我對此表示擔憂,便上前奏道:“陛下,小神可有一計?!毕裎疫@么一個清高自傲自命不凡的神仙都低下了那高貴的頭顱,向人請命,他卻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
大概是他太忙了吧,才會對我說的話充耳不聞。沒關系,我想。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已經上千萬年了!
我本是一個念舊的人,對于過去我在別人面前也不太愿意提起,但我偶爾覺得孤獨的時候我也會和自己聊聊過去。我此時此刻正在天竺國里借宿,八戒鼾聲太大,使我無法入眠。于是乎我拿出了一個黑色的袋子,里面滿是金黃色的碎片里面還有一本小本子。即使現(xiàn)在黑燈瞎火,但是我依舊能看見它閃閃發(fā)光的色彩,我又想起那些事了。
我一直都相信自己在玉帝心目中的地位,但是自從猴子大鬧天宮以后就變了,或者說是我在這西天路上慢慢變了。現(xiàn)如今我明白了我并不是玉帝唯一的心腹,或者說誰都不可能是誰唯一的心腹。但我曾經還做過那種蠢事,要是我能早點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做那么蠢的事了。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幼稚的事了。作為玉帝身邊親信,我應該時刻都在他身邊吧,假如我有一天不在他或許會感到失落,便會知道我的重要性了,但愿如此。
就在二郎神楊戩戰(zhàn)敗之際,眾仙前去靈霄寶殿商議,而我卻剛好沒有出現(xiàn),心里想著他終于需要我了吧。
事與愿違,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千萬不要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提高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到頭來只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沒有人是離不開誰的,任何人只不過是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出現(xiàn)了,你以為能幫他分擔一切的時候,他就不需要你了。
需要?我至今記得,當時我大師兄孫悟空大鬧天宮,各路神仙都忙著保衛(wèi)天庭,我像極了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天庭的角落哭泣。我想回去,站回我原來的位置,我希望他在見到我以后能急切地對我說:“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了。有點像當年二郎神喚出那條狗的時候說出的話。不過,只要能給我在這世上一席之地,狗我也認了。
我最終灰溜溜地回去了,玉帝仍舊在那里指點江山,很高興我的位置還在那里并沒有被誰所代替,我還是卷簾大將。在那時,眾仙都在等待天蓬元帥的消息,后來元帥贏了,即便猴子并不承認,但是事實就是如此,至少天蓬暫時贏了。
我悄悄地回到我的位置上去,他正在打探外面的情況,我嘗試著說話,卻怎么也容不得我插嘴。當一有機會時我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實在受不了了便大發(fā)雷霆,在場的神仙都被震驚。我至今都不會承認他是因為不再需要我了而對我大發(fā)雷霆,還安慰自己說他是因為太忙了。
我仍有不甘,是人是仙,存在的意義或許是就是被需要吧。我因為被需要而存在。當我被玉帝如此對待時我內心感到何其空虛,我頓時覺得到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因此我仍舊不甘,正是因為不甘,將我推向深淵。
天蓬元帥最后終于打敗了孫悟空。玉帝設宴慶祝元帥的勝利,邀請整個天庭的神仙參加,當然也有我。
眾仙都圍在元帥旁邊對其贊嘆不已,只有我坐在最角落里發(fā)呆,思考著該怎么回到玉帝身邊。這時,有個呆子邀請我去同玉帝敬一杯酒。
“走!咱去敬他媽的一杯!”那家伙已經喝得焦頭爛額了。起初我還不愿意,但我又想說不定這就是我討好玉帝的一個大好機會。于是我端起酒杯同那呆子一同前去,行至玉帝面前,那呆子拍了他幾句馬屁,我不會拍,卻也學著他有模有樣地拍了玉帝的馬屁。然后,我拿起了酒壺向玉帝倒酒。
倒酒時他的臉頰泛紅,色瞇瞇地對著我微微一笑,后來我才明白他不過是喝醉了看嫦娥仙子的眼神罷了。我見他對我笑,便欣喜若狂。卑微到塵埃里的人啊,就連別人的一個笑容都害怕自己會承受不起這份笑容。我倒酒的雙手不斷顫抖起來,我這就要得寵了嗎?突然,“嘭!”的一聲一個金黃色的貝斯打碎在了地上。當我回過神時,只聽見“朕的琉璃盞!你砸碎了朕的琉璃盞!”這才知道我闖禍了。
拼起來拼起來!我心里默念著,便直接彎下身驚慌失措地撿了起來。一片兩片三片...
后來,豬八戒動了情欲,調戲了嫦娥仙子。玉帝大怒將他貶下界去,毫不留情面。我不知道何時會輪到我,相比在下界為妖做自己的大王我更希望能為在天庭當牛做馬。
眾仙紛紛議論,嫦娥仙子卻在下暗自哭泣,我亦被她的美貌所動容,便由臉到腿上下看了個遍,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東西。
我不知道拿來的勇氣,一個飛躍從靈霄寶殿上下來,飛至嫦娥腳下大喊道:“別動別動!我找到啦!哈哈哈...”
那是琉璃盞最后一塊碎片,自宴會我一直都在招它,只希望能夠將它完整地拼回去,還給玉帝。
他接過那支離破碎的琉璃盞,罵道:“碎都碎了,拼回去又有何用?”于是一把直接將它重重地摔向地面,金黃色的碎片像一朵枯萎的花,花瓣隨風散落在人間,我縱身一躍,同那碎片一同掉下人間。
別了天庭,別了卷簾。
我說過,我是個戀舊的妖怪,常常喜歡發(fā)呆回憶過去,以至于每當大師兄降妖除魔的時候,二師兄喊肚子餓睡懶覺的時候,我都負責地守在唐僧旁邊。
取經路上我一路都在找尋著琉璃盞碎片,對于金黃色的東西我一概不放過,我已經收集了許多碎片,用一個黑色的袋子裝著,里面還有一本小本子里面寫滿了我所找過的地方。
如今行至天竺國,國王問起了我等身世,我不愿將自己的身世糊弄他人,但此時此刻回想起那個問題我又想起了我的故事,倒也談不上故事,只夠我在這乏味的時光中消磨時光便罷。
貶而為妖,只但一味聽天由命,循規(guī)蹈矩,即便隨波逐流,于人于世到還有些裨益,至少不給眾人添亂便足矣。
我將那黑色的袋子收好。若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做卷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