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師和他的學(xué)生是八皖順昌人氏,是“希望工程”的受助對象,這回是受中央電視臺邀請去京城做一個節(jié)目,具體做什么還不知道。龐謙他們身上穿的一模一樣的短袖,是鄉(xiāng)里為他們這次遠行而特地添置的。鄉(xiāng)長說怎么也不能丟山里人的臉。
孫老師和孩子們都沒有出過遠門,生怕路上走丟一個,孫老師就叫老伴兒替他縫上個隊旗,遠遠地一揮,都能看見。龐謙他們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也是他們的媽媽和姐姐拿家里紅布縫的,龐謙說他們那兒從來沒賣過紅領(lǐng)巾,所以大小尺寸都沒個準(zhǔn)。
李賢英也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們。龐謙聽得瞪大一雙吃驚的眼睛:“天爺爺啊!你們城里人膽子咋這么大?你一個小學(xué)生,就敢悄沒聲地瞞著家里人上京城?”李賢英說他不瞞著不行,不瞞著就去不成了。接著大家就熱烈地討論奧運會開幕式的細節(jié)問題。
孫老師和龐謙他們都從電影里看到過其他國家開奧運會開幕式的場面。龐謙關(guān)心華夏京城的奧運會開幕式和其他國家的比,是不是更加盛大,會有多少國家參加。
又問到時候會不會升國旗,在整個奧運會期間,國旗是不是每天一換,他認為只有每天一換才會那么新嶄嶄的,要不然,風(fēng)吹雨打太陽曬,紅顏色架不住折騰。“嬌貴著呢,那顏色?!彼f。
山里孩子的問題,有的李賢英能回答出來,有的他自己也不清楚。越是答不出,那幫孩子的興趣越大,好奇心越重。
后來他們一致要求孫老師帶他們?nèi)B巢看一回開幕式。他們難得上一回京城,而且機會難得,說不定這輩子就去這么一次,今年不看奧運會算什么上京城呢?回去要有人問起來,他們拿什么說道呢?孫老師就笑瞇瞇地答:“好,好,我們?nèi)パ剑覀兪恰Mこ獭娜肆?,不看運動會看什么哩?”
正說著話,忽聽車廂后部有個孩子沒命地尖叫一聲道:“媽呀——”緊跟著一個女人大聲地呵斥起來道:“誰的狗????怎么有人帶狗上車?”
龐謙第一個作出反應(yīng),子彈似的從座位上發(fā)射出去。李賢英接著醒悟是怎么回事,一個箭步緊跟著追上去。
兩個人奔過半個車廂,只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踮腳站在座位上,驚魂未定地舉著一根剝了包裝紙的火腿腸,另一只手往下打著,嘴里不住地喊道:“去!去!”
再看地上,黃毛小狗娃娃一聲不響地蹲坐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孩子的吃食,尖尖的小尾巴還在地上一個勁地晃動,似乞求又似討好。娃娃一定聞到了火腿腸的香味,它對那根肉紅色的棍棍備感好奇。
它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種香噴噴的怪物,所以它忍不住眼巴巴地看著,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流出了口水。
小孩的媽媽手里拿著一卷報紙,想去打娃娃,又不敢真打,虛張聲勢地跺著腳道:“滾!滾遠點!哪兒來的饞嘴畜生?打死你……”
龐謙尖叫一聲道:“別打我的狗!”蹲下去一把將娃娃抱起來,不住聲地埋怨它,“看啥呢?有啥好看的哩?人家的東西再香,那是人家的,我們不能稀罕!我?guī)еz頭哩,帶著煎餅哩,煎餅里還包著蔥花雞蛋哩,管你夠啊!”
李賢英也湊上去道:“娃娃,那不過是火腿腸,沒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是想嘗嘗什么味,我馬上去給你買。”
娃娃像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了害羞,蜷縮在龐謙的肘彎里,耷拉著耳朵,垂著眼皮,喉嚨里還小聲嗚嗚叫著。
小孩的媽媽不依不饒:“不行。帶狗就不能坐車,坐車就不能帶狗!你看它躥來躥去的,冷不丁咬了小孩怎么辦?”
旁邊的人附和著:“就是!要弄個狂犬病,車上又沒藥。更不是玩的?!?p> 還有人道:“衛(wèi)生也成問題!到處拉屎撒尿.多惡心人?!?p> 龐謙哀求大家道:“我讓我的娃娃趴在窩里不動,行不?我保證!”
小孩的媽媽一口回絕:“不行!你那保證沒用!剛剛它不就出來了嗎?我得叫列車員來處理?!彼f著就要起身。
恰好列車員拎著水壺從另一節(jié)車廂過來了。她的那頂藍色大檐帽一伸進車廂門,眼尖的李賢英立刻發(fā)現(xiàn)了,并且立刻奔過去將她堵在了門口。
“阿姨,求求你,別讓龐謙把小狗扔下車!”
列車員道:“怎么回事?老遠就聽這兒鬧嚷嚷的。”
李賢英兩手伸直,兩腿叉開,做成一個臨時的路障,死活不讓列車員再走。列車員急了,用勁把他的胳膊撥開道:“再鬧我就叫乘警!”
李賢英“噢”的一叫,返身追上去道:“阿姨!阿姨!”
列車員一看見龐謙肘彎里的狗。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下臉道:“誰的?扔出窗外!列車上不準(zhǔn)帶狗,這是規(guī)定?!?p> 龐謙不敢爭辯,兩手把娃娃抱得緊緊的,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
列車員道:“叫你扔出去,聽見沒有?你要是不扔,就帶著你的狗一塊兒下車?!?p> 龐謙顫聲道:“我不扔!”
一旁觀戰(zhàn)的孩子的媽媽陰陽怪氣地挑撥道:“嗬,嗬,態(tài)度多壞!哪有坐人家車還不服管的?懂不懂道理?”
李賢英沖上去道:“誰不懂道理?狗扔下去會摔死你懂不懂?要是把你的小孩扔下去,你干不干?”
孩子媽媽秀眉怒豎道:“怎么這么說話?孩子能和狗比?”
李賢英道:“為什么不能比?狗不也是活的生命嗎?中國有動物保護法,誰虐待動物誰就會被判刑!”
孩子媽媽撇撇嘴,縮回去不再說話,大概覺得真為這事坐牢不值得。
后來列車員還是執(zhí)意要扔,李賢英就拉著龐謙找列車長評理。李賢英指指龐謙說:“他是安徽一座大山里的希望小學(xué)的?!?p> 列車長笑瞇瞇地道:“啊,歡迎坐我們的車!”
“他們老師帶他們?nèi)ゾ┏牵侵醒腚娨暸_請的!”
“真的?那太了不起了!”
“娃娃也想去,娃娃也沒去過京城?!?p> “去吧,一塊兒去,有困難我來解決。”列車長很熱心。
李賢英就把龐謙的衣襟一掀道:“看!它是娃娃?!?p> 列車長傻了眼:“這個……這個……娃娃怎么是條狗?”
“娃娃是它的名字??!它從小就叫娃娃啊!”李賢英很為娃娃自豪。
“可是……”列車長道,“狗是不可以乘火車的?!?p> 李賢英聲明道:“它是希望小學(xué)的狗?!?p> “希望大學(xué)也不行。這不好辦,旅客會有意見。”
李賢英換個角度說:“娃娃是特殊情況,因為龐謙還是第一次坐火車,他不知道火車上不能帶娃娃。龐謙不可能把娃娃從窗口扔了,換了你,你也不會扔的,對不對?”
列車長忍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
“因為你一看就是個好人,你的樣子很善良?!?p> 列車長下意識地摸摸臉,對李賢英的評價很滿意。
“如果一定要讓娃娃走,龐謙就會跟著娃娃一塊兒走。龐謙這么小,又不認識路,又沒帶很多錢,他準(zhǔn)會碰上人販子,那些人會綁架了他,把他賣到很遠很遠的沒有小孩的人家做兒子。
再說,龐謙是中央電視臺請去的呀,電視臺要請他做節(jié)目的呀,要是龐謙沒了,電視臺做不成節(jié)目,我們大家晚上看什么呢?”
列車長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道:“是啊,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讓我們來想個辦法吧?!?p> 他搓了一會兒手,嘴里咝咝哈哈地吸著氣,像一個可憐的牙疼病人。最后他說,可以批準(zhǔn)對娃娃特殊照顧一次,不強迫它下車,但是它必須呆在乘務(wù)室里。
他問龐謙說,娃娃愿意不愿意被關(guān)禁閉?如果它覺得太孤獨太寂寞了,它會不會反抗?比如說,拼命地吠叫?把乘務(wù)室里的公物咬壞?想辦法把門扒開逃出去?
李賢英搶著替龐謙回答道:“不會不會,娃娃是世界上最聽話的狗!”
列車長帶著他們穿過長長的一個又一個車廂,選了一間離開餐車最遠的乘務(wù)室。列車長解釋說,這么做的原因是怕娃娃受不了食物香味的誘惑,一只狗畢竟控制不了自己的本能欲望,它要是老聞著香又吃不著,說不定會精神崩潰。李賢英很同意列車長的這個說法。
他們在狹小的乘務(wù)室里鋪了三層報紙,以免娃娃的排泄物對室內(nèi)造成污染。李賢英又特地買來兩根“雙匯”牌火腿腸,準(zhǔn)備請娃娃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但是娃娃有點膽小,它對這兩根圓溜溜的、細長長的、粉紅色的東西既表示出興奮,又表示出帶距離感的敬意。
它嗅嗅,用爪子去輕輕地碰碰,小聲地打著響鼻,然后就坐在旁邊,搖著尾巴,不動聲色地開始了對這兩根東西的研究。李賢英忿忿不平地對龐謙訴說:“誰說娃娃嘴饞?它一點也不饞!”李賢英就用隨身帶著的小刀把火腿腸切成一片一片的。
龐謙又拿來兩張煎餅,用煎餅把火腿腸裹了,娃娃才香香地吃下去。
在火車上的這一夜,幾個孩子和孫老師輪流坐著打盹,醒過來之后又輪流到乘務(wù)室看望娃娃。孫老師撿到一個乘客扔掉的一次性水杯,用它接了水,喂給娃娃喝。
李賢英還想去給娃娃買一包餅干,龐謙死命攔住了,他不讓李賢英為娃娃花錢。他說山里的狗就是吃稀粥煎餅長大的,可千萬別把它養(yǎng)得嬌貴了。
他們下了火車走出站臺的時候,依舊是孫老師在前面莊嚴地舉著那面手縫的隊旗,后面五個穿深藍色短袖的希望小學(xué)學(xué)生排了隊魚貫而行。
不同的是這回裝娃娃的草籃子到了李賢英手中,他將它緊緊地抱著,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們后面,心里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自豪,仿佛一夜之間他已經(jīng)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完全有資格進中央電視臺做一回節(jié)目。
下車之前他們曾經(jīng)討論過如何去鳥巢。李賢英建議在車站門口買一份交通圖。孫老師說他看不懂那玩意兒,花花綠綠看得人眼暈。
他問李賢英懂不懂,李賢英紅著臉說他也不懂。孫老師就說,算了,花那錢干啥?鼻子底下長張嘴問唄!一路問過去,還怕鳥巢躲著不見我們咋的?
他們又討論了奧運會開幕式的種種細節(jié)。孫老師甚至向旁邊的旅客打聽了在京城住宿的價錢。一聽說怎么著一個人也要花一兩百塊的,孫老師把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不住聲地自語:“咋的這么貴?咋的這么貴?住一宿的錢,夠我們山里一個娃娃念到小學(xué)畢業(yè)的了。
”他試探著問大家道:“不睡了行不?就在天安門的門邊邊上找個地方蹲一夜,等天明了還怕找不到鳥巢!”龐謙他們自然是聽老師的話。李賢英身上的錢本來就不多,真要住客店,他也住不起,所以對孫老師的決定更是一百個擁護。
就這樣,他們跟著人流走出車站,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著往鳥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