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眼攝魄心夢瑩,前世今生無初識。
六歲那年,我跟著父母住在鄉(xiāng)下,每一日在群山環(huán)繞的田野間奔跑,每一日在樹木叢生的小路里往來。
村里的野狗時不時傳來幾聲吼叫,引得家狗也一陣陣咆哮,驚擾了我正要一桿子打死的蝴蝶,然后劈了個空,轉(zhuǎn)而尋找下一個目標,或蝴蝶,或蜻蜓,或蟬,或路邊的野草。
男孩子總喜歡拿著那“長棍”亦或“短劍”行俠仗義,一株株花草,一只只飛蟲也就成了想象中的惡魔,需要正義去將之懲罰。
然而,等到時光一去不返,我不必再行俠仗義拯救世界以后,卻又無比懷念那幼稚天真的日子。
畢竟,那時候,喜惡憎怒可以直言不諱,討厭的東西能夠勇敢地去說討厭。
讀書是每一個孩子都要經(jīng)歷的事情,我自然也不例外,年紀也適合了,便開始走入小學,一點一點學習關(guān)乎世界的一切。
從家里去往學校,有很長的路要走,鄉(xiāng)壩的小子們從來沒有校車,更早之前,甚至連水泥公路也沒有。
那漫漫求學之路,只能一步一步靠著自己的雙腳去走完,不只是概念上的,也是物理上的。
起初,父親會送我一起前去,等到他為了糊口要外出務工,便是爺爺或奶奶送我,年紀尚輕加上路邊的大狗總讓我心有余悸,幸好無助之時,還有家人陪伴。
第一學期,認識的許多人已經(jīng)沒有印象,或許是我已經(jīng)忘了,或許是我根本就沒認識過他們。
那一年的事情早就模糊得像是百米外立著的一根火柴,它若燃起,可能還會在某個深黑的夜里看見微微的火焰,它若不燃,我便再也注意不到。
倒是那時候偶然從路邊經(jīng)過時看見過的女孩,我至今都還記得,往后并非再沒與之相遇,可第一眼的印象,早已深入心靈。
無聊的下午時光,不知所措等來茫然的放學,我一如往常走在回家的路上。
爺爺或奶奶會在離學校幾百米外的一座老石橋等我,而這中間的旅程,我會和其他放學的同學們一樣,輕輕走過,混跡于蕓蕓眾生。
我相信,每個人兒時都幻想過自己是英雄,舉手投足便能消滅黑暗。
后來我才明白,有的黑暗是無法消除的,我們能做的,不過是保持自己的光。
那時候我不會知道那么多,我只是天然呆地走在馬路上,小書包背在背上,堅守行人靠右的法則,一旦有為數(shù)不多的汽車駛過,總是立在路邊,等它揚長而去以后,再繼續(xù)前行。
于是,在等待一輛破舊皮卡匆匆離去后,我轉(zhuǎn)頭繼續(xù)前進,目光中卻出現(xiàn)了意外的身影。
四下都是人,她孤零零站在路邊,一張臉顯得蒼白,長長的頭發(fā)幾乎及腰,白色而帶有許多污漬的長裙,掩蓋不住她少女的青春。
我不知道她多少歲了,或許十三四歲,或許十五六歲,能肯定不像個成年人,因為在我看來,她很單薄,似乎還很無助。
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讀書這段日子,也能聽其他同學提起附近有關(guān)于一個女孩的傳聞,但直到現(xiàn)在,才親眼所見。
她只是站在路邊,不去理會喧鬧的放學隊伍,耳畔好像有對她的嘲笑,但她一概不理,唯獨頭微微抬起,望著遠處的天空。
她是在發(fā)呆吧,還是在幻想自己是一個英雄?我這樣問自己,很快又否定下來,因為在我看來,大孩子們都是不會像我這般空想的。
我緩緩走到了她的近前,盡管我還是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可她在我眼中實在太過美麗,這讓我目不轉(zhuǎn)睛。
不知道是不是她注意到了我在看她,她竟然轉(zhuǎn)過頭和我對視了一眼。
我自覺羞人,趕緊低頭匆匆走了,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不遠處幾個和我一樣的孩子,正發(fā)出陣陣笑聲,猖狂而無知。
我暫時拋棄了腦中的幻想,一路走到那石橋,奶奶正在那里等我,接到我以后,我們將一同走回家中,然后重復這日子,一天一天,我將慢慢長大,她會慢慢老去。
那個晚上,吃過晚飯后,時間還早,我可以再玩一會兒,只要在九點時準時睡覺就行。
這是父親給我安排的作息,雖然爺爺奶奶從不會打我,家里也沒有電話,父親無法監(jiān)督我,可我在兒時,總是很刻意遵守這規(guī)則,到點就要睡覺。
夏日的夜空中,天還沒完全黑完,早就有無數(shù)的星星掛在夜幕上,閃閃發(fā)光。
看到這樣的星況,就連我都明白,明日必然又是個大晴天,多年以后,我似乎很少再見過這樣的夜晚,越來越熱的大晴天倒是依然如期而至。
看著那星空,我又不由得想起下午時遇見的她,她到底在看什么呢,看天空,看落日,還是在等待著要看夜里的星星。
我搖搖頭,覺得有些不切實際,腦海里出現(xiàn)她的眼神,我這才恍然看清,那匆匆一眼中,包含了許多的不解、無奈和憂郁。
我不知道那是為什么,也不會去多想那是為什么,就像兒童時候看著女人的裸體會害羞一樣,沒有理由。
后來,我會隔三差五在路邊看見她,若要給她安一個什么身份,那么乞丐無疑十分貼切。
聽其他同學講,沒有人知道她從哪兒來,也不會有人知道她往哪兒去,大家只知道她好像一個人住在路邊那疑似鬧鬼的破敗醫(yī)院里,人人敬而遠之,就差把她也說成女鬼了。
等到年紀有所增長,我已經(jīng)不需要家人接送,而是跟著同村的其他孩子一起上學。
這雖然不用使我再麻煩爺爺奶奶,耽誤他們的農(nóng)活,但有時候也會有不愉快的經(jīng)歷。
路邊的大狗總是虎視眈眈,同行的孩子們有的也不安分,幼稚的孩子們總有用不完的活力,有時候鬧矛盾了,干脆就近在別人已經(jīng)收割完的稻田里摔一跤,打一架。
我倒是一直安分守己,從不主動與人發(fā)生矛盾,只是下午放學,如果能看到那個女孩,總是不自覺多看兩眼。
有時候我甚至想和她說說話,可那么長久以來,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什么,最終我也保持著沉默,一次又一次從她身邊經(jīng)過。
時間就如同高處落下的瀑布一般,越來越快,經(jīng)歷了各種事情以后,智能手機剛剛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將從小學畢業(yè),去往鎮(zhèn)子里的初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小學放學的鄉(xiāng)道上見她,她一如往常,即使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把她的頭發(fā)潤濕,她還是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遠方的天空,好像在等候,好像在期待。
我只是漫不經(jīng)心走過,卻不得不去想,她真是捉摸不透,帶著一身神秘,孤獨存在于這世界。
年少的我只能用蹩腳的詞匯如此評價:她很美,很貧窮,很傲人,很落魄,很古怪,很溫柔,很神秘……在這格格不入里,成為一個更加格格不入的矛盾。
二、真假難辨無所蹤,恍然一夢夢成空。
到了我進入初中,家鄉(xiāng)的水泥路已經(jīng)打好幾年,而因為鎮(zhèn)上的學校比之小學更加遙遠,家里給我買了自行車。
我就這樣和朋友一起起早貪黑,尤其冬天時候,天還沒亮就要打著手電騎著車從家出發(fā),要么一起被狗追,要么平淡如常手發(fā)冷。
一個多小時的旅程,經(jīng)常伴著寒冷與艱辛,可日子就是這樣,容不得你不去過。
某一天里,我和朋友一起回了當初的小學,那里已經(jīng)翻修,校舍煥然一新,新的籃球場也十分豪華,我們享受著籃球的快樂,一直玩到天擦黑才回。
那歸途上,我沒有再看見她了,我不知道她是離開了,還是消失了,總之,就如同一去不返的時光一般,無處尋覓了。
聽說那廢棄醫(yī)院也要徹底拆除重建,就算鬧鬼,也終究抵擋不住發(fā)展的波濤,唯有守舊的人們,固執(zhí)地遵循著昔日的傳統(tǒng)。
她可能再也無處可去了,一個被時代拋棄的人,是無法在短時間里迎合時代取得生存的,尤其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充滿浮躁的時代。
我漸漸忘了她的身影,腦中偶爾還會回憶起一個微微抬頭看天的女孩,但早已經(jīng)不那么在意了。
新交的朋友鑫哥很快成為了真正的好哥們,初中三年的時間里,一大半時間,我們都在一起上學放學。
作為同樣喜愛幻想的人,漫長的上學放學路上,我們總是互相把各自的幻想或意見變成言語,然后講出來。
那時候某個游戲風頭一時無兩,我們便幻想著長大以后也要做一個類似的玩意兒,而且要比它更具可玩性。
于是,每個下午的騎車時光里,我們都在暢想著一個個游戲角色,就地取材,讓那水滸好漢活在我們的思維里。
及時雨宋江,智多星吳用,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浪子燕青……我們給每一個梁山頭領(lǐng)安插技能,并設(shè)想一整套不知能不能運行的機制,讓一切在幻想中活過來。
不過,這種想法即使在后來的我看來依舊充滿趣味,但長大以后,我們終究明白一切只是幻想。
然而,某一次里,鑫哥想著想著,突然問我:“你說我們能在腦海中虛構(gòu)那么多東西,會不會也有其他東西虛構(gòu)了我們”
雖然我從小就喜歡探索未知,喜愛科教頻道那些尋找外星人的節(jié)目,更是對愛因斯坦這一類人充滿興趣,但作為一個初中生,我所有的回答都只能來自于我的幻想。
那時候,不必說什么相對論,量子力學,就連初中教的簡單的牛頓定律我都學得不夠透徹,甚至于往后的歲月里看過霍金的《時間簡史》,也只是就圖一樂。
而且,高中歲月里,因為物理實在太差,我選擇了文科,并沒有和鑫哥一樣,選擇理科,甚至到大學也是物理專業(yè)。
所以,對于這樣的問題,我只能似是而非地答:“萬事皆有可能,不是有的觀點說我們活在虛擬世界里嗎”
“那要是真的是這樣,有什么證據(jù)”,鑫哥像在問我,又像在問自己,“許多的理論都還不能證實,不過要是我們都是既定的程序或是虛假的東西,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說著,不知為何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孩的樣子,縱觀我的小學時光,在我眼中,她似乎什么都沒變過。
我一時有些心驚:“總是有意義的,家人朋友,吃喝拉撒,幫扶弱小,為了明天,或許生活的意義,本身就是在沒有意義中尋找意義”
“你這想法很哲學”,鑫哥笑了笑,“不過我覺得倘若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程序,那我們最終都會有無法逃避的宿命,不管怎么去做,都是走向宿命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本就不真實,不可能追求真實的改變”
“得了吧,好好讀個書,走出這山村再說,這世界可以虛幻,但這許多現(xiàn)實,總是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直言。
“也對”,鑫哥點點頭,“這世界太過玄幻,更別說宇宙之外是什么了,還不如前面小賣部買個冰糕吃吃”
“就是嘛”,我贊同道,“至少現(xiàn)在,我不覺得它假”
我們加快了速度,到村子里的小賣部里各自買了個雪糕,這平淡清寒的日子并不如那些有錢人一樣多姿多彩,但依舊是有滋有味。
我不愿意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當然也不敢輕易否定它不是虛構(gòu),只是對于這問題,卻再也無法停止思考,并且伴隨一生。
夜里,我難得地起了夜,撒了泡夜尿,四下萬籟俱寂,站到地壩里,天空的繁星一如多年以前。
我抬頭看了看,一種奇異的感覺遍及全身,隨后,我趕緊回了屋里。
那個時候我還畏懼鬼,覺得黑暗里會有東西把我吞噬,要我的命,而如今,頹然的悲觀里,竟有時候覺得死亡也就那么回事了。
深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成了我們所幻想的游戲里的角色,我成了豹子頭林沖,帶著千軍萬馬,從容不迫殲滅敵軍。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黑暗將我完全包圍,混沌里,點點的光一點點出現(xiàn),又一點點消亡。
在一陣五彩斑斕的絢麗爆炸后,前方像是垂下一道大幕,我與幕后,被隔絕成兩個世界。
我渴望看清那幕后藏著的事物,正在此時,一聲雞啼傳來,夢化作云煙消散,睜開眼,天還沒亮,我只好又躺了一會兒,然后開始日復一日的新一天。
三、天命難違身在局,難盡天下荒唐事。
進入高中以后,我開始喜歡上了看書,其實更小時候我的求知欲就已經(jīng)收拾不住,只是每日的零花錢根本不足夠支撐我買書,學校的圖書館也只是擺設(shè)。
幸好高中的圖書館能夠開放,并且十分豪華,不得不說城里的東西,有時候的確不錯。
但這也讓我更加明白,有些什么東西,正在被撕裂之中,有的孩子,恐怕一生也無法和我一樣看那些安安靜靜躺在那里的書了。
晚自習的時間很長,要到十一點,每日里我做完作業(yè),便會開始閱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因為酷愛幻想,尤其喜歡科幻類的圖書,一看就停不下來。
對于我而言,在科幻的背景下,所謂的人性、情感似乎因此更加真實,更加讓人記憶深刻,不像那些華而不實的文章一樣,好似無病呻吟。
作為鄉(xiāng)里人,孤身一人來這城市里的高中,一開始并沒有什么朋友,所以看書自然也是消遣寂寞的手段。
鑫哥和我在一個高中,但在不同的班,往來也就直線下降,而且,在經(jīng)歷了城里學生的沖擊后,我開始發(fā)覺我們從前的諸多想法確實十分幼稚。
那些現(xiàn)實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們,我們是來讀書的,我們其他方面不如人,只能依靠努力。然而到頭來,努力并沒有怎么努力,我倒反而開始推脫起來,思考那現(xiàn)實是不是虛幻。
等到一個人熬完一個學期后,按照規(guī)矩,學生們需要選擇文理分班,雖然對科學十分好奇,奈何物理全然不盡人意,我便成了文科生。
只是,我沒想到,分班后報到的第一天,會讓我重新見到當年那個女孩。
她還是一樣的少女模樣,這將近十年以來,樣貌竟然沒有改變,而且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落魄的乞丐,也不必再住在鬧鬼的醫(yī)院里。
我心中壓制不住震驚,卻又無從開口去問,我跟所有人都還不熟,跟她更是如此,再者,她似乎刻意避開所有人一樣,幾乎不與人講話。
對我來說,她的神秘又增添了幾分,這突然地再次相遇,并沒有打消我對她的任何疑慮,反而讓我陷入無法自拔的困惑里。
我該向別人說起,我小時候見過她,并且她和那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嗎,我自嘲了一下,沒有人會信吧。
于是,我干脆緘口不言算了,悄悄觀察她一段時間,她總是那樣,眼中帶著沒來由的憂郁,也不與人交流。
因為出眾的樣貌,常有其他班的男生來找她,但她基本都是一概不理。
我和鑫哥曾經(jīng)一起想要探尋這世界的真實性,現(xiàn)在,就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更加讓我想要了解她背后的真相。
我在晚自習開始看更多的書,有時候看著那些講述不老不死之人的奇事的,我就會偷偷看向她坐的位置。
我的目光當然無人察覺,即使察覺了,別人也不過只會以為我喜歡她的美貌,忍不住看了兩眼罷了。
浮于表面的人無法感受到他人內(nèi)心的躁動,但她卻似乎恰恰是一個深刻的人。
在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又看到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的她迎面走來,四下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我再也壓抑不住好奇,我決定去和她說說話。
我徑直走向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了我的來意,她竟然先開口了:“我見過你……”
這句話讓我愣在原地,我有些驚奇,這么多年過去,她還記得我,可我跟她的第一句話才發(fā)生在一秒鐘以前。
“那時候你還很小,我們對視了一眼,所以我記得你”,見我有些困惑,她解釋說。
“可是……”,我心中有無數(shù)的問題涌現(xiàn),卻一句話都說不出,畢竟這事情實在太過魔幻,不符合任何常理。
我把兩只手伸到背后,互相用力掐了掐,真實的痛感讓我大致確信我活的這么多年不是在做夢,我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假的。
“你有很多困惑吧,要不找個地方,我慢慢告訴你”,她冷不丁地竟然面帶微笑。
我在那時刻不知所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黃昏的光落在她的臉上,真正是笑靨如花。
“現(xiàn)在嗎”,我有些失神地問了句,隨即看到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操場的角落里,我們坐在一起,周圍偶有人經(jīng)過,但都是不認識的人,也不會在意我們的談話。
剛才我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要問她,但到了此刻,卻又問不出口了,不知道該怎么發(fā)起話題。
她看出了我的尷尬,主動言道:“你不是有很多疑問嗎,隨便問吧,林末同學”
聽她說我的名字,我也沒第一時間直入主題,而是問說:“紀晨曦是你的真名嗎”
“不,不是哦”,她笑了笑,“該怎么說呢,我來自你們的宇宙之外,沒有你們所謂的名字,只有一個代號,不過,紀晨曦這名字我很喜歡”
“我們的宇宙之外……到底是什么”,我沒想到她一來就如此語出驚人。
“是真實”,她看著遠處,眼中流露出悲傷。
“那你是說我們是虛幻的嗎,那你又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抓住一個漏洞提問。
“在這里,我也不是真的,不過是一串虛假的信息”,她低下頭,晚風揚起她的發(fā)梢,傳來一陣微微的清香。
“可這實在不現(xiàn)實”,我不知說什么好。
“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現(xiàn)實”,她看了看我,“你若不信,我不就是一個例子嗎”
“那你為何會知道呢”,我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句蠢話,趕忙又道,“你既然來自我們的宇宙之外,又為何來此呢”
“我來尋找我的愛人”,她直言不諱,那陰郁的氣質(zhì)在她說完瞬間,又占據(jù)了她的全身,一如當初小學時候,我從她身旁走過一樣。
“那你找到了嗎……”,我的大腦仍在思考她所說的這些荒唐之事,可看著她那不變的容顏,又難以去懷疑什么。
某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巨大的騙局里,整個世界和她一起合著伙欺騙我,可不知怎的,我始終無法懷疑她的眼睛,那是充滿傷感的眼睛。
“沒有,我在你們的世界找了幾千年了,什么都沒有,他不會再回來了”,她眼眉低垂。
“那你還要繼續(xù)找嗎”,我只是順著她的話去問。
“也許會吧……你知道嗎,當初我之所以會和你對視,是因為你的一部分是他曾經(jīng)的投影,我只是想要尋找他,如今才出現(xiàn)你的眼前”,她看著我說。
“是嗎……這到底什么意思”,我有些繞暈了,不理解什么叫我是她要找的人的投影。
“意思就是,這個宇宙是假的,你,你們,全部都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按著既定的規(guī)則被操縱,也將擁抱注定的宿命,甚至連產(chǎn)生也是身不由己”,她十分嚴肅,但這嚴肅,依然掩蓋不了她的憂郁。
我突然想起了鑫哥曾經(jīng)的話,一切都是宿命,都提前被規(guī)劃好,我們只是像放電影一般跑完我們的人生,一切其實都沒有意義,只是一場放映。
“你這話是否言過其實了”,我不愿意輕易承認她所言的,因為如今最頂尖的科學家們也難以有個解答,眼前的她不過是多年過去相貌未改罷了,為何就一定要相信呢。
再者,我們每天曬的太陽,吹過的風,交往的人,億萬光年外的恒星,吞噬一切的黑洞,每一樣都是切實存在的。
我這樣想著,卻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的東西,真的是真實的嗎,一旦承認其真實,恐怕就會產(chǎn)生悖論,導致宇宙本身難以自圓其說。
“事實就是如此,更本真的真相,我以后再告訴你吧,有緣我們會再相見的”,她對我說,“為了向你證明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你不必對別人去說,當然說了也不會有人信,也并不影響任何進程,反而就像我現(xiàn)在同你說一樣,是那個必定發(fā)生過程的一部分”
……
我那天下午只在意著她告訴我的所謂必定發(fā)生的“預言”,完全忘了她所說的“有緣自會再見”,于是,第二日,也就是周一,她又從人間消失了一般,不見蹤跡。
班上一時謠言四起,老師只是說她因為個人原因轉(zhuǎn)學走了,但我知道,或許她又繼續(xù)去尋找她想找的那個虛無縹緲的人了。
四、真相似刀割寰宇,宿命如牢困蒼生。
高考結(jié)束后,我繼續(xù)和鑫哥一起探討有關(guān)世界真實與否的事,只是,關(guān)于紀晨曦,我沒有告訴他。
那是連我也完全無法確信的事,畢竟她就像個匆匆而去的旅人一樣,留下一些所謂預示就又匆匆離去,沒有留下絲毫證據(jù)。
若是她的所言能夠有幸言中一兩次,那也可能只是巧合,要是她的話都是瞎編的,一件也沒有發(fā)生,那就只能說明她是一個神棍,一個漂亮的神棍。
至于她那不變的容貌,興許只是化妝水平高,和我一起讀高中,或許也只是這世界上荒唐事中并不那么荒唐的一件。
跟那些所謂陰暗的黑色利益鏈條、流血的貧富差距以及難以理解的不公義相比,她似乎再正常不過了。
為了驗證她所謂的宿命預言,我專門把她所做的預示全部記在了本子上,并且憑著良好的記性,標注了確切的日期。
高考成績下來的那天,我十分忐忑不安,因為紀晨曦的預示里,我會考砸,拿下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數(shù)。
她甚至精確地告訴了我能得多少分,但我并不愿意去相信。
可等到夜里,一查成績,我才感覺心里一陣哇涼,那分數(shù)和她所言一模一樣,我似乎已經(jīng)撞入第一個宿命的圈套。
隨后,暑假里,她再一次猜對了我會被哪個大學錄取。
世界上的巧合千千萬萬,我并沒有因為這兩次就完全相信她的話,瑪雅人所預言的世界末日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不也成了個空話嗎。
所以,我?guī)е胰伺c我自己的期盼,走入了身不由己選擇的學校,開始全新的大學時光。
大學的生活平平無奇,對我來說,倒也算合乎情理,長相平平無奇,才華平平無奇,所做的事也是平平無奇,我就不指望能有多大的激蕩了。
好在高中時堅持看書的習慣還是留存了下來,一有時間,或是上不想聽的課時,就會拿出手機,開始看書。
我還是和以往一樣,尤其喜歡科幻小說,也喜歡一些科普讀物,還經(jīng)常上網(wǎng)搜查有關(guān)世界虛擬的事,這才得知,甚至就連某個著名外國公司的領(lǐng)導人,也公開宣稱人類活在虛擬世界。
只是,他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我不得而知,人類技術(shù)爆炸這幾百年來,科技發(fā)展迅速,虛擬現(xiàn)實的應用似乎將要如小說里一樣被推上日常生活,所以我完全可以懷疑,他是變相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搞一波造勢宣傳。
在進入大學的第二個年頭里,我上完了一學期的課,回到家里準備過年,她的第三個預言是否正確,也即將揭曉。
一開始,全無半點征兆,所以我猜她一定是瞎說的,我們不存在什么不能回避的宿命,如此一來,可以反推她所有的話或許都是假的,我們也不是什么虛擬的產(chǎn)物。
但是,等到我放假回家,在網(wǎng)上看到了某些消息時,我竟然感覺到了一絲害怕。
沒多久,她便再一次說對了,一種病毒席卷了全世界,并且將長期與人類共存。
若是紀晨曦預言到了這一步,那我還是能說一切可能太過巧合,但她連病毒的命名都清楚無誤地告訴了我,我已經(jīng)找不到理由再去懷疑。
往后一兩年,我的大學生活并非黯淡無光,但是對于前程,我總是憂心忡忡。
考研的人數(shù)多如牛毛,再創(chuàng)新高,曾經(jīng)的高分放到現(xiàn)在,也只是個湊數(shù)的,我只能想辦法混口飯吃。
我時不時就會想起她的話,想到未來那些即將發(fā)生的事,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說,那么不管我做什么,我的未來都是注定不變的。
可我又不甘心,不甘心現(xiàn)狀,不甘心不公,不甘心向宿命屈服,就算是假的又能怎樣,我說我們比誰都活得真。
我就在這種矛盾里,一天天混日子,終于,國際上某兩個國家開戰(zhàn)了,預言又一次實錘。
我開始相信了,可那段時間里對于生活沒有憧憬的我來說,似乎怎么樣都無所謂。時代始終在進步,很多缺點卻并未改正,依然有許多人生活得不好,最讓人難受的,則是看不到明天的希望。
但看著家人朋友,他們都是那樣真切,就算是注定的宿命,我也得一往無前才行。
又過去好多年,她的預言一次又一次實現(xiàn),我的女兒也在她的預測之中。
我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固定的公司員工,每天朝九晚五,上班糊口,拼命掙錢。為何要拼命掙錢呢,因為我在害怕著未來,并且渴望改變它。
鑫哥已經(jīng)是物理學博士,但在我看來,他始終很佛系,即使了解了比我多得多的專業(yè)知識,也始終心平氣和與我討論。
有一天,當我把紀晨曦的事告訴他以后,他只是點點頭,什么也沒有說,好像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了一樣。
直到臨走時,他才回頭對我說了一句:“確實啊,你不覺得我們的宇宙太常規(guī)了嗎,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樣,我們也許只是被展覽的物件兒……”
對此,我無言以對,只是沉默著把鑫哥送出了門,約好下次再見。
如果我們都是供人展覽的物件兒,那么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情感,我們所產(chǎn)生人與人的關(guān)聯(lián),一切發(fā)展到今天,又算什么呢。
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偽的,至少我們都能自己認為自己是真的。
不過,事情的真相其實并不是真與假這樣簡單,我也是在某個下著大雨的夜晚,一個人淋雨回家時,才知道的。
妻子因為車禍去世,這也在紀晨曦的預言之中,即使早就知道這樣的命運,我還是和我的妻子相愛了。
我當然清楚這悲劇會讓我憂郁一生,可我就是不愿意如此輕易地順從那似乎無可更改的命運。
雨水滲到我的眼睛里,微微作痛,深夜無人的街道上,旁邊的路燈一閃一閃,仿佛就要罷工。
雨幕之下,我又看見了那張臉,那張三十多年不曾改變的臉,一樣的少女模樣,和我一樣淋在嚎啕的雨中。
某個街邊商鋪的廊沿下,她看著不斷落下的雨滴,對我說到:“好久不見”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見呢。
我對她涌起一股恨意,我的人生全都在她口中成為現(xiàn)實,我討厭她那么早就告訴了我,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
從高中與她見面又分別起,我一直活在一種恐怖的陰影中,對已經(jīng)被告知的事提心吊膽而無能為力。
我被困在了命運的囚籠里,如同一只渾身是傷的野獸,爪子已經(jīng)不再鋒利,牙齒也掉得七七八八。
“你這次為什么出現(xiàn)”,我的語氣十分冰冷,又帶著不可掩蓋的頹然。
“來告訴你真相,順便告別”,她平靜地說,眼睛里沒有了當初的那種陰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淡和釋然。
“你講吧”,我知道,她又會說我們都是假的這一類的話,對我而言,其實都無所謂了。
“……”,她頓了頓,“你們的宇宙不僅僅是虛擬的這么簡單,它對于我們而言,是一座監(jiān)獄”
“什么……”,我有些難以置信和憤慨,“你到底想說什么,難道我們的一切都是罪犯們的表現(xiàn),我們活在這里的人,生來就帶著罪嗎”
“不,你們是無辜的,畢竟你們只是一段錄像,一場電影,根本沒有能力主導自己的一切”,她十分平和,“這里是容納我們世界犯人們的地方,一旦被判決有罪,就會被異化為一串龐大復雜的信息,從你們宇宙的二維平面進入,在宇宙的任意地方以三維投影展出”
“當然,罪犯們并非是以人類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被換算成各種對你們而言巨大尺度的事物,至于這個地球上的人類,不過是冗雜數(shù)據(jù)的冰山一角,在編程者刻意為之之下,使那些邊角料的數(shù)據(jù)得以重新反映”
“換句話說,你們的一切,其實都是那些所謂罪犯們,他們無用的構(gòu)成要素組合而來,歸根結(jié)底,你們只是他人的投影,就算有著自己的人生,也不過是宏大虛幻的一部分。在超乎尋常的算力面前,每個人最終的宿命都早已經(jīng)被規(guī)劃好,不管如何掙扎,都是命運的一環(huán)”
“命運的一環(huán)嗎,我們每個人的抗爭,就真的這么一文不值嗎”,我坐了下來,雙腳干脆伸到外邊繼續(xù)淋雨。
“也不盡然”,她也坐了下來,臉色蒼白,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滴水,“在我們的世界,一切都遵循絕對理性,抗爭是一個只存在于古老傳說中的概念”
“我的愛人,其實無罪,可議會依然判處他有罪,他也默默接受,被化作信息流,流放在這宇宙”
“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你們的,明明知道未來是一種注定,偏偏還不遺余力去與之搏斗。這在我們的世界,是難以想象的事,一切都要遵從絕對理性的安排,它說的,就是對的”
“那么,你會到此,也是一種抗爭……”,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
“我很遺憾提前告訴了你你的宿命,但我并不后悔,你身上有他微乎其微不曾用到的部分,即使明知不可回避,依然義無反顧,那是我們所缺失的東西”,她感慨道。
“生活本來就是如此”,我說。
“我很高興,在這監(jiān)牢里,看到了自由,不僅僅在你身上,更在無數(shù)其他的人類身上”,她突然起身,“我來這里,不只是要告訴你這囚牢的真相,更想讓你知道,當你直面命運,虛假亦是真實”
我看著她慢慢朝大雨中走去:“怎么,又要匆匆告別了嗎”
她回頭言:“算,也不算,你看這天空,沒有一顆星星……我將化作一顆星星,照亮一點幽微的黑暗”
“是嗎”,我笑了笑,“再見……”
“再見……”,她說完,便走入雨幕里,直至徹底消失。
往后的歲月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而她對我說過的一切,更像是一場大夢,或者一個虛幻的故事。
她其實并未對我的生活產(chǎn)生任何直接的影響,而我卻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入她口中所注定的天命。
某個上午,我正在等待她當年告訴我的最后一個預言,鑫哥前來拜會。
他給了我許多的錢,讓我先用著,還不了就不必還了。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是無聲的說了句謝謝。
一個月后,女兒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她最終會死,這是紀晨曦最后的預言。
五、知是悲苦不甘認,一場天命道辛酸。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天命,有的人注定錦衣玉食,有的人注定孤苦伶仃,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可是,每個人就真的認命了嗎。
女兒死去的時候,在鑫哥朋友的幫助下,把她的信息儲存進了一個虛擬世界中,我不知道在那個世界里,她是否還是我的女兒,也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或許是我太愛她了,我不希望她完全消失,卻也不希望她變得于我而言不真實。
某個夜晚,我從酒吧渾渾噩噩出來,一顆星星在頭頂發(fā)著亮光。
它是一個月前新發(fā)現(xiàn)的恒星,可科學家們都在奇怪,為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一點兒蹤跡,簡直像憑空出現(xiàn)一般。
我想到了紀晨曦,或許她在幾千年前進入我們的宇宙時就成了星星,現(xiàn)在她的光剛好到達地球。
然而,她的不合常理很容易成為科學上的不解之謎,讓監(jiān)牢里的人們想破頭也得不出原因。
我不去理會科學家們是如何驚訝于那顆星星的,也不管鋪天蓋地的新聞媒體沒來由的大肆宣傳,我只是喝了一口悶酒,然后跌跌撞撞回家。
宇宙深處的恒星,熾熱,絢麗,然而在這里,我卻察覺不到他們的絲毫溫度,對這遙遠時空里的人而言,那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發(fā)光發(fā)熱的冰冷之物。
往后幾十年,人類開始深入探索星空的同時,也在大力向虛擬世界拓展。
鑫哥已經(jīng)成為星空派的權(quán)威之一,即使我把紀晨曦的話原封不動告訴他,他依然要竭力向外而去,并告訴我:“宇宙這么大,僅僅當做個監(jiān)獄,有些太可惜了,不如讓我們發(fā)揮它對我們有益的作用。我們本身或許對宇宙之外的人來說,盡是虛假,但對我們自己而言,我們就是真實”
我不會去反駁鑫哥的話語,因為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在他搭乘宇宙飛船離開的那天,我親自去送了他。
回到家里,我已經(jīng)是孤家寡人一個,人生的悲劇已經(jīng)走完一遍,不會再發(fā)生第二次了。
而在鑫哥帶著人前往深空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人也把自己上傳到了虛擬世界中去。
隨著一個又一個的科學家自殺,那些鼓吹宇宙虛假的人,極力想要告訴全人類,我們應該活在一個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他們說,在那里,才是屬于我們的真實。
對此,我毫不在意什么,真也好,假也罷,能夠從容不迫走完一生,才是對于我們本身最大的尊重。
看著那些人爭先恐后進入虛擬世界,我不知道他們是進入了新的樂園,還是走向了永世不得脫身的地獄。
或許,根據(jù)紀晨曦所言,他們那些人所做的,既是對命運的逃避,也是對某些事情的循環(huán)。
當然,不管向外探索,還是向內(nèi)輸入,都只是一種抗爭的手段。
又過幾年,我早就垂垂老矣,一個人住在家里,有人工智能為我打點一切,倒也不必為腿腳不便發(fā)愁。
世界上和我一樣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其他人要么跑到了太空,要么走向了虛擬。
而在某一天里,我從智能屏幕上看見一個和紀晨曦一模一樣的人成了明星,我知道,那一定是她的投影或虛擬,是她曾經(jīng)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她既是遙遠深空中發(fā)光的冷星,也是舞臺上熱情洋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