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是大限將至，爺爺卻捱過了這次病痛。那些在病床前守候著的親人們，包括思意，都不知該喜該憂。
活下來，自然是好的，但，活下去的成本太高。這些年，林思意家里已經(jīng)為這兩位老人付出了很多的精力和金錢，到今天這一步，已經(jīng)是彼此在耗著，看誰先倒下了。
不過，天大的事情暫時都還落不到林思意頭上，只是，她難免受些間接的折磨，這么多年，一直如此。
奶奶去世的那個時候，林思意在讀高三。那個時候，父母每天都逼著她，考什么分?jǐn)?shù)什么學(xué)校讀什么專業(yè)將來找什么工作去哪里工作，這些事情，在當(dāng)時，在林思意光是面對那一場考試就已經(jīng)壓力很大的情況下，父母每天每天的提起這些不經(jīng)過她同意，更不允許她反駁的規(guī)劃。她覺得自己簡直要喘不過氣來?？墒怯惺裁崔k法呢？父母說的話，為子女做的事情，怎么會有錯呢？即便是有錯，她林思意能如何？
林思意清楚的記得，奶奶去世之前，她的成績有了一點點回升，因為這樣，父母對她的要求立馬上升到了一個讓林思意覺得他們簡直癡人說夢的程度，她想解釋，想讓父母知道在所有人都在埋頭苦干沖刺高考共同進步的時候，想要保持住成績的穩(wěn)定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更別提那些好高騖遠(yuǎn)的事情?？墒歉改笍膩聿宦犓v自己心里的想法，往往一開口就被堵了回去：為什么別人可以而你不可以？我是生了個什么廢物……
奶奶去世，讓林思意看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葬禮她是一定得去參加的，她跟學(xué)校請了三天假，在烈日炎炎中送自己十分陌生的奶奶出殯。
小地方的風(fēng)俗，葬禮一定要大操大辦，有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人都要過來湊個數(shù)撐撐場子，讓老人由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至于各種親屬，要求的事情就更加復(fù)雜繁多了——先在祠堂里面對著棺材跪上半天，抬棺的時候再哭上半天……
林思意跪沒認(rèn)真跪，哭也哭不出來，她對這個奶奶是沒什么感情的，對方也未曾正眼瞧過她。剛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她甚至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心想，那個偏信牛鬼蛇神，重男輕女，還貪生怕死，拖累后輩的人，終于要死了。那是不是，以后家里，就可以過的不那么拮據(jù)了，是不是，父母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就會有所減少了…
她永遠(yuǎn)忘不了，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奶奶中風(fēng)開始治病吃藥，每個月大筆大筆的流水，成了父母每晚吵架的原因，他們時不時會動手，會殃及林思意，有一次，林思意還被父親扔過來的煙灰缸砸到……她永遠(yuǎn)記得，每當(dāng)她們又因為這些事情吵架的時候，媽媽都沒有心思做飯，林思意又冷又餓，卻不敢去叫媽媽，哪怕只是扯一扯那個坐在椅子上抹淚的女人的衣角……那么小的她，只會躲在角落里，發(fā)呆，無止境地發(fā)呆。在她發(fā)呆進入的世界里，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父母相愛，生活富足，她可以向爸爸媽媽撒嬌，可以不用再羨慕的別的小女孩穿著漂亮的公主裙拿著新款的芭比娃娃……
她要的不多，哪怕只是不再讓她親眼目睹父母之前的吵架毆打，只是不用讓自己穿著臟兮兮而且已經(jīng)穿不下的鞋子去做課間操然后被同學(xué)踩點她刷上了粉筆的鞋子，只是不用再一直穿著姐姐穿剩下的衣服。
不，哪怕爺爺奶奶不是那么重男輕女，哪怕曾經(jīng)給過她一點點的溫暖和在意，她都能忍受這些因為長輩們的病痛而帶來的貧窮和苦難，去心疼，去舍不得他們。
然而，沒有，從來沒有。
林思意跪在棺材面前，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姐姐弟弟害怕老人那形容枯槁，身型臃腫的尸體，都不敢抬眼去看。只有林思意，她的眼睛直勾勾的，沒有離開過那具尸體。
她就想看出些什么來，她就想知道，這么偏頗愚蠢地過完了自己這一生的奶奶，走的時候除了那些妯娌虛偽的鬼哭狼嚎和孫女的責(zé)備怨恨，她還帶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