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永遠無法準備好的是死別
義母庾氏回來后,我拿出剩下的半支參,請她幫著燉了。從此,姬家的人便視庾氏為仇人顧氏的同伙;陳氏更是放話:你這個老奴婢得意不了幾天了!
我極為不安,恐庾氏不測。阿娘出主意:假意決裂。
義母倒是看得開,笑言:“無妨,我在這世上沒什么牽掛,早死早投胎。沒準呀,死了后,閻王憐憫我,下輩子給我和我兒都弄個富貴身份呢!”
這話說過的次日,庾氏歸來愁眉不展,對我和阿娘道:“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上面調(diào)我去浣洗房,日后怕是不能再照應(yīng)你們了?!?p> 阿娘疑心陳氏作妖,道:“都是我的不是,連累了你。陳氏多半攀上了宮里的什么人,只怕以后日子更不好過。”
庾氏道:“陳氏只做外面的粗活,進不得各宮內(nèi),哪能遇見可攀附的貴人,應(yīng)是不足為懼。”
義母走后,我更是被處處刁難,沒水沒飯菜常有。我開始做一個相同的夢:面前一大桌好菜飯好點心,但不是被陳氏打翻,就是被丁貴妃呵斥,總之就是吃不到嘴。
此時,我深悔過去在家里挑三揀四的日子,苦思如何能獲得權(quán)勢,卻發(fā)現(xiàn)這后宮里過得光彩奪目的只有皇后和貴妃,難道必須嫁給滅族仇人才能不被欺壓?真是苦惱啊。
等不及我想出辦法,阿娘病勢愈加沉重,每日嘴唇都是紫色的。我想我是不能獨自在宮里生活的,于是心里怕得要命,連覺都睡不著。
阿娘定是看出了什么,對我說:“別怕,謝琛那孩子重情,還有許多顧家門生,熬過這陣子,會有人幫忙的?!?p> 我拼命搖頭,嗚咽道:“不,我只想和阿娘在一處。”
阿娘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好友終將陌路,親人終將遠離,父母和子女更是如此。記住,給阿娘報仇,否則阿娘會生氣的?!闭f完這話已是喘息如風箱。
我嚇得趕緊立誓:“好,夭夭發(fā)誓將來一定要活得好,為阿娘報仇?!?p> 聽了這話,阿娘似乎滿意了,喘息著閉目養(yǎng)神。
據(jù)說向南走便可以到太極宮,而太極宮的對面就是太醫(yī)署。趁阿娘閉目歇著,我獨自跑出去,真的找到了太極宮。我正高興,然而永安門守門的金吾衛(wèi)說什么也不放我過去,我黯然返回,心中仍有希望——義母庾氏。
回到掖庭,我心神不定,看著碗里僅剩的一點參須發(fā)呆。
阿娘看著我,道:“別再去麻煩任何人。”
我哽咽:“阿娘要夭夭報仇,可夭夭愚笨,至今不知該如何權(quán)謀?!?p> 阿娘憂傷地笑了,“夭夭,有些事情,我們永遠無法準備好,例如生離死別?!?p> 我大哭,我知道自己不是怕愚笨不能學會任何東西,而是怕和阿娘無可避免的永別。
阿娘淚如雨下,“夭夭,阿娘受不了,就讓阿娘離開吧。”
不!我不想阿娘離開我,我害怕!但是阿娘這幾日略動一下就喘息到暈過去,所受的苦楚,我都明白也心疼。聽說人死了以后就再不會感到疼痛、難受,現(xiàn)在她自己說了這話,肯定是真的太難受了,我不應(yīng)該讓她再日日煎熬。想清楚這些,我的心忽然似乎被剜走了似的,胸口空蕩蕩地痛著。
阿娘含淚帶笑道:“阿娘死了以后,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你,看你有沒有為我報仇?!?p> 阿娘還是和我在一起的。我費勁地點頭,淚雨傾盆。
傍晚,消失了兩日的陳氏帶著姬灼華忽然出現(xiàn)。她們都穿了漂亮的新衣裳,陳氏發(fā)上插了一雙銀簪,姬灼華簪了朵盛開的紅玫瑰,二人在我和阿娘面前來回走動,把裙角轉(zhuǎn)出飛舞之姿,臉上露出炫耀的笑。
“哎呦——顧清婳,你怎么這么狼狽?嘖嘖,臟死了!丑死了!”陳氏故意夸張地說。
姬彭氏等人艷羨地看著陳氏母女,口中一片附和。
時間不多了,我只想多看看阿娘,阿娘也只想看著我,她倆與我們不相干,我和阿娘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
陳氏得意道:“顧清婳,我去御膳房了。怎樣?不用靠你,我也能過好?!?p> 真是吵死了,我鄙夷地瞥了她一眼。
姬灼華走來,我不高興地告誡:“我阿娘不能碰花粉,你離遠些?!?p> 姬灼華對我詭異一笑,迅速撲到阿娘跟前,拔下頭上簪著的玫瑰,放到阿娘鼻端。
我驚呆!不能讓她害阿娘,我跳起來尖叫著拼命去打她的手。
阿娘大聲喘息起來,喉間似乎有哨子在鳴叫,臉色瞬間發(fā)紫。
怎么辦?我哭著大叫救命,卻看見眾人紛紛懼怕地齊齊后退。是的,她們從來都不會幫我和阿娘,我得靠自己。
姬灼華捂著被我抓花了的一只手,慌張地辯解:“我只是給大伯母看鮮花。”
沒時間搭理姬灼華這個禍害,我對已經(jīng)氣促到說不出話來的阿娘說:“等著,我去找太醫(yī)?!笔滞笠痪o,卻是被阿娘死死拉住了手腕。我呆??!
阿娘不想再忍耐了!受夠了病痛、被欺辱之痛、被欺騙之痛……想去天上做星星。胸口痛到喘不過氣,一顆心瞬間被挖出來了似的,無處安放。
“顧氏清婳在嗎?”內(nèi)侍怪異的嗓音響起。
姬彭氏迎了上去,“在,在這兒?!?p> 內(nèi)侍走近“杜太醫(yī),快來瞧瞧?!?p> 聽見杜太醫(yī)三字,我心中略安。
杜太醫(yī)疾步過來看了一眼,一邊沖內(nèi)侍搖頭,一邊取出個密色瓷瓶,拔開塞子,放在阿娘鼻端。
鼓起勇氣,我啞著嗓子問:“太醫(yī),能讓我阿娘舒服一些嗎?”
杜太醫(yī)憐憫地看看我,“我可以讓她睡著,便再也不受苦了?!?p> 再也不受苦——這便是阿娘說的——沒有不散的宴席。深吸一口氣,我哽咽道:“阿娘說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準備好。例如即便我將來長大,可能還是無法與阿娘道別。”
我認真整理身上的破舊衣裙,像阿娘教我的那樣,端莊跪下行大禮,然后道:“杜太醫(yī),阿娘受苦太多,夭夭求您幫她睡著。”
杜太醫(yī)一整衣衫,容顏端肅,鄭重回答:“好,我應(yīng)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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