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赤水制床時,所到木工鋪子,里面竟留了當時被砍下的他家旁邊的那棵大榕樹的一些木料,似是見著童年摯友,心中許多不舍留戀,又歡喜得很,便特意花了許多銀子,單獨叮囑鋪子里,將那些所留榕樹木料悉數(shù)精細雕琢,嵌于床頭,榻側(cè)。
自此,在那個床榻上,劉赤水方能安眠,之后便是愛護更加。得知新進絹布綾羅,他竟是如女子般,次次精心挑選請人裁剪,安置于床榻。
耐心與精心如斯,對待一個床榻,竟勝過許多郎君對待愛妻那般悉心,實在令人咋舌。
再要說這臥榻的妙處,更是后來。
隔壁的大戶人家先前搬來,每日宴請賓客,戲臺唱和,達官貴人每每座上賓,堂上客,風光無限,一時無兩。也難怪他們嫌棄劉家老宅在旁邊寒酸、厭煩。
只不過好景不長,大概也是劉赤水變成孤身一人,買了新床之后不久。
說也奇怪,隔壁大戶白天縱是一如往常,到了夜晚竟時不時驚叫不斷,直至后來愈加頻繁,幾乎那府中一到了晚上,反倒雞犬不寧,府中之人夜夜不得入睡。
鄰里街坊議論紛紛,說是那外省遷來的大戶,惹了邪祟,如今夜夜府中鬧鬼。有人說是那府中仆婢,有的見著白衣女鬼,有的見著無頭尸體,有的見著無腳幽魂,還有的見著血淋淋的被肢解的一些人體器官。
總之千奇百怪,各個所執(zhí)之詞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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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戶人家自然請來眾多法師、先生,輪流做法驅(qū)邪,錢財散去眾多,府內(nèi)怪相,卻絲毫不見好轉(zhuǎn)。
風水先生說此地是狐妖作祟,然因為此地以前便為狐妖棲身、出沒之處,大戶后砍樹占地,雖然人間禮數(shù)周到完備,然而終究天道異于人道,此地狐仙不去,便是不愿將那方寶地讓給大戶享有。
說是若找不到與狐仙的和解之法,宿主不讓,新落大戶若強行占據(jù),終將不得安寧,禍及己身。
施了一些鎮(zhèn)壓、降服之法,終無所用,直到那府中夜夜鬼哭狼嚎愈演愈烈,街巷都有耳聞,人們都不再敢往那方去。
倒是劉赤水,家在隔壁,每夜在臥榻安眠,從未聽見過什么古怪聲音。他是聽街坊鄰里,議論那隔壁寶地為狐仙地域,既已成仙,自然凡人的降服鎮(zhèn)壓之法對其毫無用處。
沒過多久,大戶人家不僅是夜不能安生,白天更是沒人敢去拜訪,畢竟施法、坐鎮(zhèn),人都眼見,異象不去,眾人心知或是狐仙復(fù)尋寶地,誰還敢再登門拜訪,豈不登門找著狐仙回頭尋自己麻煩。
如此不到半年,大戶人家不堪驚擾,便匆匆搬走了,其家中已至損傷,并未向外人道。
后來聽一個本地道士說過,當時大戶人家選宅地時,便有幾個風水先說提過,察覺那方寶地已有靈仙生棲生多年汲取日月風水之華,如果占地,還需敬請靈仙應(yīng)允,且需再尋得一方靈仙歡喜之地,先將靈仙請去,方可安宅。
大戶人家知道此地聚寶如此,竟能養(yǎng)成仙靈,屬意更密,遂急速辦理地契、打通關(guān)系。至于仙靈,他們覺得既是善靈,豈會施妖魔之道來害其家,便遣一番作法請去宿主,便以為了事。
不想法師或是道行有限,興許是請了狐仙出去,旅游了一趟,等到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盤已被人占去,狐仙便發(fā)了怒,遣走了那一家,剩下空悠悠的大宅子,旁人誰還敢再去打擾。
劉赤水便是這般,一些年,看著隔壁砌朱樓、宴賓客,眼看著,樓倒是沒塌,人確實是沒了。眾人傳言那高宅大院,復(fù)成了狐仙棲居、玩鬧之所,劉赤水的家還是一如既往,門楣隨著年月侵蝕,愈加破敗,居住倒是如常。
轉(zhuǎn)眼劉赤水十五,進了縣學,然心中所念,不過家中雕床暖衾,能解身心疲乏。外面房屋殘破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呢,隔壁高苑大柱,縱是奢華,終究不庇施造之人。
大概劉赤水戀慕的這方臥榻,用了他的心意,比如那些殘留的榕樹塊雕琢的圖案,草長鶯飛,鶯歌燕舞,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暮午晨中,一日之時,如此,便包含了日日夜夜,年年歲歲,自是長久安泰之意。
人縱是有施行、造物之功,又怎說那茂盛生長的榕樹,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行者,水中的游行、潛伏一族,不是天地造化之功呢。
有人癡迷聚攬?zhí)斓仂`氣,渴望成就己身,乃至身后,世世代代,卻不知,施造之功,若不順應(yīng)世間萬物機緣,徒損人力,終究得不償失。
自從那大戶人家,施盡解數(shù),不能送去狐仙,最后舉家丟下豪宅離去,便也沒有人,再敢來附近與劉赤水做鄰居了。順帶,劉赤水家中,即便是老宅,友人亦是少有走動,怕生驚擾。
如此,劉赤水便是每天獨進獨出,倒也落得清凈。若說晚上寂靜可怖或有異響,他只要見著美衫暖榻,便心緒安寧,從無差錯,只是這夜,他應(yīng)友人之邀出去喝酒。
剛在酒樓中引了幾杯,一陣涼風入堂,他慌覺自己出門時,已傍晚,點了油燈,換了衣裳便出了門,定是忘記吹滅燈火。
此番起風,也不記得窗戶,臥室門,關(guān)嚴實沒有,如此翻搖,保不齊,一把火燒掉他視如命根子的華服美榻,如何是好。
于是不待多言,只交代了一句“家中急事”,便匆匆離開酒樓。遠遠只淺淺聽到眾友人,玩笑說他“他家中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此時能有什么急事?!?p> 劉赤水急著如救火一般,一邊往家里趕,一邊只能搖頭,這城中,除了布店老板,或少有人知道他對美榻的癡迷之情,這種怪癖又豈能隨處說予人聽,叫人誤會,權(quán)當酒后談資,任憑他們說笑幾許,明兒便都忘了。
只是這油燈,在他到家之前,千萬別被掀翻,引火焚屋才好。劉赤水心里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