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送禮
兵器作坊的“研發(fā)部門”,官方名稱為共工坊,獨立于十二個匠作坊之外。
大昭崇尚水德,因此即便是到處都有火焰升騰的兵器作坊,也以水神共工而非火神祝融之名為作坊命名。
或許也有以水壓火,防止走水(火災)的意思?
扶蘇并未多想,而是在工師帶領下又進到了一處比之匠作坊稍微寬敞些的作坊。
這個作坊中大多都是長年在兵器作坊中勞作,擁有豐富經(jīng)驗卻因為年邁而無法繼續(xù)制造兵器的老者。
因而此地除了能夠進行研發(fā)工作之外,還可以發(fā)揮養(yǎng)老院的作用,以及榨干這些工匠的最后一絲價值。
在一群白首老者之中,蘇夢澤的一頭烏發(fā)極為醒目。
被人喚了兩聲,正在與幾位老工匠爭得面紅耳赤的蘇夢澤才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公子扶蘇一行。
“你們在爭執(zhí)什么?”看著滿頭大汗的蘇夢澤急匆匆上前見禮,扶蘇笑著問。
蘇夢澤赧然道:“適才與幾位前輩探討淬火的時機與所用液體的選擇罷了,不想讓公子看了笑話?!?p> 眼前的蘇夢澤一身工匠的短打扮,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看來此人并不是紙上談兵之人。
扶蘇對于實干家總是比較有好感,因此對蘇夢澤的評價無聲中提高了一層。
對于蘇夢澤所言的淬火法,扶蘇并沒有什么興趣,昭國在青銅器上的冶煉技術已經(jīng)接近了當前科技水平下的理論極限,再提升也有限。
他此來見蘇夢澤是有事相詢。
作坊中灰塵彌漫,環(huán)境嘈雜,而且溫度太高。
扶蘇此前參觀多時,已經(jīng)滿身落灰,身上也被汗水浸透,因此不想在此多呆。
于是與工師打了招呼讓他自去忙自己的,扶蘇讓蘇夢澤領著去一處方便說話的地方。
蘇夢澤心中一動,猜測長公子此來或許是專程與自己有事商議,心中欣喜,忙引著扶蘇往后門而去。
出了后門,隨著厚重房門的關閉,錘頭敲擊的嘈雜聲與火熱的空氣全部被隔絕開來,扶蘇的耳中和身上頓時就松快了許多。
與工坊中多數(shù)的院落相同,此處院子一樣在涇水邊上。
院中有亭,于是扶蘇在蘇夢澤的引領下坐在了亭中。
而蘇夢澤自己,則是先向扶蘇告了聲罪,先去水里濯洗干凈,再用脖子上的麻布擦干水漬,才向扶蘇再次見禮。
面目不潔而見君子,是失禮的。故而蘇夢澤才會寧可讓公子多等一會兒也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凈。
再次見禮之后,扶蘇也請?zhí)K夢澤坐下,這才開始談起正事。
“蘇先生是墨家高徒,可知攻城之法?”
扶蘇這是為了之后的大戰(zhàn)來問計墨家的。
要想拿下即將進攻的西魏,昭軍所面臨的堅城遠不止安邑而已。
此次是滅國之戰(zhàn),處在絕對劣勢的魏軍必然只能選擇據(jù)城而守而不敢野戰(zhàn)。
這一點在多次軍議上,早已是各位將軍達成的共識。
而為了保證大軍的補給路線不被掐斷,昭軍的確也有必要將沿途的各處關隘城防一一攻破,以求穩(wěn)扎穩(wěn)打。
這樣的戰(zhàn)略,即使是給人印象中喜歡兵行險著的白起,都沒有反對。
因為這的確是優(yōu)勢一方的正確戰(zhàn)略。
對于弱勢方而言,采用大會戰(zhàn)的方法是以弱勝強的唯一方式,因為小規(guī)模的戰(zhàn)役即便勝利再多次,對大局也于事無補。
多次小規(guī)模戰(zhàn)役所能獲得的最佳后果,頂多也就是皮洛士式的勝利。這樣的所謂勝利,與失敗無異。
赤壁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高加米拉會戰(zhàn)等都是大會戰(zhàn)戰(zhàn)略下經(jīng)典的以弱勝強的戰(zhàn)役。
羅馬人同樣也很喜歡在面對人數(shù)占絕對優(yōu)勢的蠻族時,與對方進行一戰(zhàn)決勝的大會戰(zhàn)。
因為在大會戰(zhàn)中,弱勢一方可以將全部力量集中在一點,以盡可能少的傷亡換取盡可能大的勝果。
那么對于優(yōu)勢一方而言,所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將對方拖入其絕對不愿意看到的消耗戰(zhàn)中。
于是,在這樣的戰(zhàn)略思想指導下,昭軍決定放棄以往極度擅長的野戰(zhàn),而與對方進行一城一池的消耗戰(zhàn)。
可以想見的是,在這樣的戰(zhàn)略中,昭軍將不得不進行多不勝數(shù)的攻城戰(zhàn)。
這才有了扶蘇前來問計蘇夢澤的舉動。
昭軍上層的軍議內(nèi)容是嚴格保密的,蘇夢澤自然不知,他只當這是公子對墨家攻城術的好奇。
而且昭國即將對西魏開戰(zhàn)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有監(jiān)軍之責在身的公子扶蘇問一問攻城的器具,再正常不過。
將此視為又一次表現(xiàn)方法的蘇夢澤并不急于回答,上次貿(mào)然起身作答卻沒有得到公子贊譽的他決心好好把握這次機遇。
皺眉思索良久,蘇夢澤才謹慎回答道:“攻城之法,在器與術。所謂器,自然是指巢車、沖車、鉤援(云梯)等攻城器具。
而術,就是指掘溝、水火之淹、攻心之術等技巧。公子問我,想必是問墨家之器?”
扶蘇滿意點頭,蘇夢澤的表現(xiàn)的確比初見之時進步不少,回答得十分細致。
“常用的攻城器具,想必軍中自有工匠制造,不必夢澤贅述。至于新型的攻城器具,我墨家確實有幾樣研發(fā)成功,還未有機會獻上?!?p> 蘇夢澤說到此處突然住口不言,扶蘇抬眼望去,只見他赧然笑著,似乎極為不好意思開口。
扶蘇明白了,這是在要好處,或者承諾。
墨家這是學壞了啊。
一向倡導非攻,故而只研究守城之法的墨家,為了與時俱進,也開始研究攻城術了。此外,他們還學會了與統(tǒng)治者“勾結”。
扶蘇倒是對此并無惡感,本來嘛,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渴炙嚦燥垼瑳]啥不好意思的。
“若是的確有用,扶蘇不會吝惜官職。我大昭對待有功之人,從不薄待,蘇先生想來也是知道的。”
蘇夢澤擺手道:“不敢當公子先生之稱,公子喚我夢澤就好。至于官職,非夢澤所求,在下只希望公子出師之時,能夠跟隨左右?!?p> 不要官職?扶蘇看了蘇夢澤一眼,“夢澤為何想要跟在扶蘇左右?”
“不敢瞞公子,夢澤只是想要看看自己設計的攻城器具在實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如何而已?!?p> 原來與時俱進的不是墨家,而只是這個一說話就害羞的蘇夢澤。這樣一個臉皮薄薄的年輕人,不想?yún)s是個好戰(zhàn)分子。
這樣的要求很容易滿足,扶蘇輕易就答應下來,“既然如此,你可以準備一下,出征之前我會派人去你的住所尋你。如果你所獻器具確實有用,我不會吝嗇賞賜?!?p> 看著高興得笑容滿面的蘇夢澤,扶蘇還是覺得要給他澆一點涼水,“但若是你的器具達不到要求,昭律也不是一紙空文?!?p> 蘇夢澤卻仿佛一點都沒有被嚇倒,仍然開心點頭,對扶蘇的言下之意不以為然。
扶蘇見狀,卻也沒有再說。
談妥了待遇,接下來就是蘇夢澤獻寶的時間了。
沒有隨身攜帶圖紙,蘇夢澤只能以指為筆,在沙土上為扶蘇描繪自己的得意作品,直聽得扶蘇雙眼越來越亮。
兩人一個說一個聽,靠得越來越近,直到膝蓋碰到了一起都毫無所覺。
不知談了多久,扶蘇伸了個懶腰,卻見日頭已經(jīng)西沉。
原來不覺之間,兩人已經(jīng)從早到晚談到了黃昏時分。聊天的內(nèi)容也早已超出了最先的攻城器具,涵蓋了各種民生方面的改良措施。
眼見天色已晚,不好再耽擱,扶蘇與同樣意猶未盡的蘇夢澤依依惜別,策馬回了府上。
還未進府,家老羋澤和梅姨就等在了門口,梅姨更是一臉嗔怪,“公子怎么這個時辰才回來,莫不是忘了明日之事?”
明日之事?
扶蘇腦子一陣發(fā)懵,明日不過就是去視察糧倉而已,至于如此大驚小怪么?
見扶蘇果然一臉呆滯,梅子酒氣笑道:“就曉得公子心中只有家國大事,兒女情長什么的,怎會放在心上呢?”
兒女情長?
對了,明日就是親迎之日了!
這兩日一直忙前忙后的,都忘了六禮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一步的親迎。
按照周禮,明日應該是女方家中來送嫁妝,隔日之后自己再去將女方迎回家門。
前幾日母親還派人與自己講過,因為趙靈兒母家在趙國,此前一直住在宮里,而在宮中進行迎娶畢竟不便。
于是母親已經(jīng)將趙靈兒安置在一處別業(yè)中,只等明日接過嫁妝后去迎娶了。
確實是忘了,扶蘇只能不好意思地笑著下馬,將韁繩交給高進,與梅姨和家老一同進了門。
“梅姨可知明日來送嫁妝的是何人,又是何時會來?”
扶蘇想打探清楚時辰,畢竟總不能在府里干等一天,好多事兒等著呢。
梅子酒是看著扶蘇長大的,怎么不清楚他的心思,不依道:“公子呀,女兒家的婚嫁可是普天下第一等大事,萬不能兒戲了之的?!?p> 對著梅姨,扶蘇無可奈何,“好好好,扶蘇理會得了,明日里不亂跑便是了。不過梅姨可能稍微透露點口風出來,扶蘇也好早準備些?!?p> 梅子酒見扶蘇服了軟,也沒有再拿捏他,“趙國使團前兩日便到了,一直住在驛館里,明日會由使團來行送嫁妝之事,使團的首領,是長平公主的娘舅。”
娘舅?扶蘇稍微回憶了下就想起了。這位,可是大昭人民的好朋友啊。
這位以一己之力替換李牧、交出荊門的“大將”,論功勛,可不比白起差上分毫。
想到此處,扶蘇揶揄道:“這位趙王的小舅子是送禮送上癮了?”
“公子凈說俏皮話?!泵纷泳埔脖环鎏K逗樂了,但還是要提醒他一句,“這話,公子可不許在公主面前提起。”
我看起來有那么笨么?
“梅姨安心,扶蘇醒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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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單倒是十分豐厚。
雖然貴為長公子,扶蘇自認已經(jīng)算得上見識廣博了,卻仍然為長長的禮單略有咋舌。
看來這個長平公主還是很得寵的嘛。
扶蘇看似隨意地翻看著手中的禮單,同時不忘請“大昭名譽國民”云琭坐下。
當然,這些金玉之物貴重歸貴重,卻遠沒有放在禮單之下的物品珍貴。
荊門郡的輿圖。
所謂輿圖,可不僅僅只是地圖而已。其中還記載了人口戶籍數(shù)、郡內(nèi)城關的詳細位置與大小,等等重要信息。
此等輿圖的獻上,更表明了趙國承認了大昭對荊門郡的實際占領,也可與大婚一同,看作是兩國重立盟約的意思。
雖然兩國都心知肚明,這個盟約不可能有多大的束縛力就是了。
趙國也是有意思,這樣的輿圖不送給始皇,卻當作嫁妝一并給了自己,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想靠這么一張紙來挑唆自己與父王的關系?
趙人沒這么天真吧?
還真有。
不是全體趙人,只有趙王遷確實是這么盤算的。
在他看來,即便是親生父子,昭王也不可能對這個已經(jīng)成年,且又身負眾望的長子沒有一點忌憚。
這種自卑者的以己度人,落在扶蘇父子的眼里,簡直不值一哂。
對于自信到罰神的始皇帝來說,即便是趙遷把邯鄲輿圖送給扶蘇,恐怕都不會引起他半點側目。
云琭偷眼看到扶蘇將禮單隨意放下,對輿圖更是連翻動的興趣都沒有,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看這個長公子的動靜,怎么好像對重禮不太滿意?甚至連姐夫千叮萬囑要送到他手上的輿圖都興致缺缺?
但云琭又不敢問扶蘇是個什么想法。
大昭虎狼,人盡皆知。
誰能保證這個公子扶蘇不會看上自己這一身肥肉,一個高興就把自己給烹了?
欺軟怕硬之人,可不只是一個秦舞陽。
對自己人越狠辣的家伙,往往會在比自己強勢的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越是懦弱不堪。
對這等人,一向喜歡與英才為伍的扶蘇自然是……和顏悅色。
“云將軍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謹。驛館還住得慣嗎?若是有不便之處,不如就在府里住下,扶蘇也好與將軍多多親近?!?p> 得了長公子這番暖心的言語,云琭心中大石這才算是落了地?!安桓疫稊_公子,住得慣,住得慣?!?p> 扶蘇又與其敷衍了幾句,更是連連勸酒,直喝得云琭臉龐酡紅,賓至如歸。
要問為何扶蘇要對如此廢物關懷備至?倒不是因為與對方那絲所謂的親戚關系,而是因為對方身在趙國啊。
穆公曾說過“鄰國有圣人,國之患也”,那么反過來,鄰國有廢物,對本國不是好事嗎?
尤其是如此廢物還能占據(jù)趙國朝堂高位,那就更是好事了。
可憐云琭并不知道扶蘇只是把他當個趙國中樞的“腫瘤”,還以為這個外甥女婿與自個兒一見如故,聊得開心,喝得更是暢快,不多時便醉倒了。
扶蘇也沒讓人給云琭送回去,而是按之前建議的,令家老給他安排了個別院住下,做戲得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