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尉繚子(第二更,繼續(xù)求~。~)
落針可聞。
扶蘇領(lǐng)王命,率群臣出城三十里遠(yuǎn)迎尉繚子入京,這本應(yīng)是一件再輕松不過的差事了。
然而這個性情古怪老頭的三句話,就把扶蘇掛在了當(dāng)場。扶蘇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進(jìn)退維谷。
兩邊甫一碰面,對著滿臉喜色大禮下拜的大昭長公子,尉繚子車都沒下,更不還禮,掃視一圈不見始皇儀仗后,冷然道:“昭王呢?”
扶蘇臉上的喜色飛快褪去,身后的群臣更是瞠目結(jié)舌,以一國儲君之尊遠(yuǎn)迎三十里,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難得的禮遇了,然而看尉繚子這架勢,竟似乎極為不滿?
“王上正在宮中靜候先生大駕。”扶蘇也是見過風(fēng)雨的了,面上的僵硬很快又被笑容代替,看不出怒意。
雖然扶蘇長這么大,除了父母親長,還真沒遇到過敢給自己使臉色的,但還不至于受了一句冷言就勃然大怒,這點養(yǎng)氣功夫他還是有的。
何況,如此大才,稍微拿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夫嘗聞,韓非入昭之時,昭王曾親身遠(yuǎn)迎于郊,可有此事?”
要糟。扶蘇心中嘀咕,卻還是恭敬道:“確有此事。”
尉繚子臉上寒霜更甚,“故昭王以為,老夫不如韓非了?!闭f著一擺韁繩,竟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的意思。
一路護(hù)送尉繚子入昭的嬴冰短暫的愕然之后就是怒目而視,沖著扶蘇。
嬴冰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埋怨:自己不遠(yuǎn)千里護(hù)送尉繚子一家入昭,闖過層層關(guān)卡,這好容易快要完成使命,你這兩句話沒說好就要讓我再送回去?
無視了嬴冰的眼神,扶蘇心中一萬匹馬狂奔而過,差點脫口而出: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當(dāng)然這只能是心中吐槽,真要得罪了這位大才,始皇帝和天下人才不會管這是誰的問題,一口冷待賢士的鍋自然就會扣在扶蘇腦袋上。
何況尉繚子還是他一力延請入昭的,這要是別人當(dāng)真甩臉子跑了,扶蘇這臉就不用要了。
當(dāng)然這鍋更不敢甩給那位,臉和命哪個重要,扶蘇的腦子還是拎得清的。
一力延請?電光火石之間,扶蘇抓住了腦中的靈光一閃,就是這個了。
扶蘇大腦飛快轉(zhuǎn)動,使楚之行的收獲可不只是見識了戰(zhàn)場,躬身再拜,“先生恕罪。只因扶蘇傾慕先生大才,向父王再三進(jìn)言,請先生入昭以展大才。
“故而聞聽先生果然入昭后,喜不自勝,萬般懇請才得父王勉強(qiáng)同意,得以當(dāng)先垂聽先生教誨。望先生不以扶蘇唐突,原諒小子的樂而忘形?!?p> 說完,扶蘇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偷偷抬眼看去,終于見尉繚子松下了手中的韁繩,臉上依然不見笑容,卻終于消了冰霜,回禮道:“不敢當(dāng)公子如此愛我。”
為了請鐵了心討要國尉一職的尉繚子入昭,扶蘇打破陳規(guī),以“預(yù)付”之策說尉繚之事已經(jīng)傳揚天下,尉繚子更是早已知曉。
只不過尉繚子不太相信扶蘇如此一個不過弱冠之齡的少年儲君能想出這樣的奇策,以為是有高人故意以此為其揚名,故而出言試探于他。
試探的結(jié)果,扶蘇確是不負(fù)盛名,急智口才均是一時之選。如此,也不枉自己屈身這“半個國尉”了。
據(jù)說這個長公子請自己入昭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拜師,此前自己對此自然嗤之以鼻,然而當(dāng)下再看,如果不是對方的儲君身份,倒是比那個蠢材更適合接過自己的衣缽。
肥易正在揣摩老師刁難扶蘇的用意,正以為有所得,突然感覺到老師不善的眼神,心中詫異,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老師又怎么了。
終于正式見禮,這意味著尉繚子入昭一事如今總算是塵埃落定,扶蘇心頭大石墜地,恭敬接過尉繚子手中的韁繩,親自為其御車入城。
隨行百官見到事情順利,小小波折也被公子機(jī)智化解,不由都松了口氣,隊伍中的緊張氣氛為之一清,臉上也都帶上了輕松的表情。
一路沿馳道入了咸陽,咸陽城中直通咸陽宮的道路兩側(cè)早已為兵士封鎖,不得通過。
消息靈通的咸陽人早有耳聞,如今見了這陣勢,更紛紛交流著各自打聽來的只鱗半爪,逐漸拼湊出了一個大概。
看來是又有大才入昭了。
這是大好事。心懷天下的咸陽人哪能想不透此間關(guān)節(jié),煌煌大昭的強(qiáng)盛源自何處?還不是那張薄薄的求賢令?
從最初的六國卑昭到如今的天下諸國皆要仰其鼻息,帶領(lǐng)昭國砥礪前行的,可遠(yuǎn)不止出身關(guān)中的自家良材。
這些源源不斷入昭謀身的山東俊杰,無論大才小才,俱是昭國如今國勢日盛的根本所在。
六國賢才為何獨獨青睞昭國?
除了昭國國勢鼎盛,能夠讓智謀之士一展長才,更因為他們深信昭國絕不會虧待對己身有所助益的人才。
老昭人大方,從來就沒有對這些六國賢才吝嗇過官爵,多大本事享多厚的利祿,有功必有賞可謂天經(jīng)地義。
孝公兌現(xiàn)了求賢令中本被人視為玩笑的承諾,毅然與商君“分土”,便是最好的例子。
官爵利祿那得是王上才能給的,普通老昭人沒這本事,但是他們也以自己的方式為國留才,那就是發(fā)自肺腑尊敬。
說賓至如歸那是在貶低老昭人的胸懷。愿意為昭出力的,無論出身如何,都一概被視為自家人。
大人們?yōu)榇蟛湃胝研χ痤侀_,幼童們沒這些復(fù)雜心思,只是見大人們笑得暢快,又得了玩耍的空閑,也喜不自勝,在人群中打鬧嬉笑,為熱烈的氣氛更添一分鼎沸。
年長些的咸陽人還記得,上次咸陽城的萬人空巷還是在韓非入昭的時節(jié),當(dāng)日王上親自出城相迎,那好大的氣勢至今仍讓人念念不忘。
可惜韓非到底是有一層故韓公子身份,心念故國。雖然大氣的老昭人對此并不介懷,可惜韓非子到底沒能達(dá)到期望。
如今韓非子遠(yuǎn)歸故里,與大昭似乎緣分已盡。每想及此處,昭人心中無不嘆息,他們可是曾經(jīng)期望過這位先生成為第二個商君的。
可即便韓非先生辜負(fù)了老昭人的殷切期盼,但只要先生在昭一日,老昭人對他的尊敬之情就不會少上半分。
熱切的議論,在長公子駕著馬車過城門而入的時候終于達(dá)到了高潮。
公子親自為其御馬!前頭的消息飛速傳過人群,眾人心頭更加火熱,紛紛引頸而待。
能讓賢長公子親自為其御馬,這如何也得是韓非子那般的定國大才了吧?
然而,等到那位與公子同乘的大才顯露出真身后,原本人聲鼎沸的咸陽街道,卻逐漸陷入了難言的安靜。
歡呼聲驟然一空,除了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仍不絕于耳,剩下的只有昭人的低聲議論。
這位傳說中的大才,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相比于李斯入城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長袖飄蕩,韓非入城時雖愁眉不展卻毫無減色的風(fēng)采卓絕,這個佝僂著身子,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實在與昭人心中的大才風(fēng)姿相去甚遠(yuǎn)。
這樣一個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能給昭國帶來什么?
咸陽人熱切的心逐漸變涼,甚至不少年輕人搖頭嘆息,漠然離開。
年長一些的昭人念著長公子的恩情,仍然為其撐著場子,可神色間也滿是冷淡。
輜車緩緩前行,扶蘇見此陣勢,對圍觀國人的心態(tài)心中了然。
扶蘇微微轉(zhuǎn)過頭看向方才對自己橫眉冷眼的尉繚子,卻見這位老者仿佛對兩旁國人的態(tài)度視而不見,依然保持著目視前方的冷漠姿態(tài)。
只是老者扶著車架微顫的雙手暴露了一絲心事。
扶蘇心中有了一分計較。
有些心灰意冷的老昭人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雙手御車的長公子換成了只以左手駕車的姿態(tài),空出的右手握成拳頭,猛然向天高舉,清秀的面目帶上了咸陽人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猙獰,似是在高聲咆哮。
隔著老遠(yuǎn)的老昭人聽不真切,卻從前方傳來的越來越宏亮的人群吶喊中,聽得了公子所喊的內(nèi)容。
“恭迎先生入昭!”
老昭人立刻就清醒了。是啊,即便這位先生再如何老態(tài)龍鐘,但能讓長公子不惜親身御車的老者,怎能不是大才呢?
先前糊涂了啊。
太公望以七十二歲的高齡輔佐兩代帝王成就霸業(yè),周人拜其為太師,至今都尊崇備至。
一向自視為大昭脊梁的老昭人怎么能連那些天生軟骨的周人都不如呢?
終于反應(yīng)過來的老昭人羞愧不已,為了彌補(bǔ)方才的不敬,直跟著長公子幾乎要把心臟都從口中吶喊而出。
“恭迎先生入昭!”
見目的已然達(dá)成,扶蘇趕忙放下右手拉住了韁繩。他駕車技術(shù)平平,單手駕車帥是帥,一個不小心要是翻了車可就太丟臉了。
尉繚子緊攥的雙手微微松開,輕聲道:“謝過公子了?!?p> 人聲沸騰,扶蘇只看到老先生對自己說了句什么,卻沒聽清,“先生說了什么?”
尉繚子冷哼一聲,目視前方,并未作答。
又吃了個軟釘子的扶蘇悻悻然轉(zhuǎn)過頭,老實駕車去了。
將一切看在眼里的肥易竊笑不已,能讓一向眼高于頂?shù)睦蠋煼畔律矶?,甚至稱謝,這個長公子的確有些意思。
在滿城經(jīng)久不息的歡呼聲中,巍巍咸陽宮赫然出現(xiàn)在了尉繚子一家的眼前。
早已被咸陽城的繁花似錦驚得嘴巴一直大張的小胖墩此時竟然將嘴巴又張開了些許。
扶蘇當(dāng)先下馬,將老先生扶下了馬車,又將保持著震驚姿態(tài)的小胖墩費力抱起,兩臂骨頭頓時就是嘎吱作響,差點骨折,這小胖子可真的沉。
肥易見扶蘇似有不支,趕忙上前搭手,合兩人之力才把小胖子抱下了車。
扶蘇感激地笑笑,拱手道:“還未請問?”
比扶蘇年齡稍大的肥易笑著還禮:“肥易,見過公子?!?p> 尉繚子雖然也有些驚訝于咸陽宮如墨色巨獸一般的磅礴氣勢,倒也沒有失態(tài),畢竟老先生也曾受邀去過魏王宮,為魏王解釋過自家學(xué)說的。
有趣的是,本是帝王兵法的《尉繚子》絲毫引起不了魏王圉的興趣,卻聽得當(dāng)日坐在一旁的公子無忌連連點頭,贊嘆不已。
雖說修建不久的魏王宮當(dāng)然遠(yuǎn)比不上數(shù)代昭王苦心修建的咸陽宮,但也給老先生心中留了個底。
扶蘇與肥易見過禮后,約定了改日深談,便走到了尉繚子身旁,為其引路,“請先生隨我來。”
肥易帶著小胖墩隨著嬴冰先行去往扶蘇早先安排好的住所,未有傳召,他們倆是不能隨著進(jìn)宮的。
一同前來迎接的眾位官員自然也與扶蘇躬身作別,各自回署去了,不是假期,還有公務(wù)等著。
尉繚子在宮門前久久駐足,方才正了正衣冠,然后向扶蘇點點頭,示意可以了。
早有宮門侍衛(wèi)為一行人大開宮門,路上鋪有細(xì)細(xì)黃土,兩列手持銅鉞的甲士列隊路旁,為尉繚子留了一條直往章臺宮的通天大道。
年過半百,終得帝王重用,以尉繚子的深邃心境,依然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
隨著一步一步越過悠長的宮門,陽光重新照射而下,尉繚子起初激蕩的胸懷逐漸平靜了下來。
身居高位才是他與先賢比肩的第一步而已,這之后才是他尉繚子將自家的學(xué)說發(fā)揚光大,令《尉繚子》全面超越《吳子》的漫長歷程。
司馬錯作為一員將軍,可謂奇才。短短數(shù)年平定此前從未被外敵征服過的蜀國就是明證。
然而作為一任國尉,在尉繚子看來卻并不稱職。
自商君改制以來,昭軍的軍法形制,就從未有過大的變動。這自然是因為商君奇才天賦,卻也說明了其后的國尉無能。
寫于春秋的《孫子兵法》如今都早已過時,昭軍守著百余年前的舊制又有何益?
雖然昭軍仍然在戰(zhàn)場上百戰(zhàn)百勝,然而在尉繚子眼中,除了甲兵之利、將士強(qiáng)韌,此時的昭軍其他方面與列國相比已無明顯優(yōu)勢。
而這一點,在他入昭之后,必將大為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