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節(jié)
走廊上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然后是毫不客氣的猛烈敲門聲,趙漢云無奈地搖頭,長長嘆息一聲,對羽川學說道:“這幫小子真是精力旺盛,折騰了半個多月,還不放棄!”
“十五六歲的年紀,最能鬧騰,而且認死理,這一點你不服不行。”
趙漢云嘆了第二口氣,從那張柔軟得能把人陷下去的老板椅里頭站起來,輕輕甩著手臂,喊了一句:“進來!”
一開門,門口聚著一堆人,一個女孩抱著資料夾,一馬當先往辦公室里走進來,身后跟著的人們也接二連三的想要進來,被趙漢云搶先一步喝住了:“別來那么多人,其他人外面等著!”
沒有人說話,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那女孩身上。女孩轉(zhuǎn)過頭朝大家笑了笑,又點了幾下頭,揮手讓眾人出去,那幫學生才甘心地聚在門口,敞開著門,紛紛往屋里望著。
趙漢云仍叉著腰站著,也沒有讓那女孩坐下的意思,仗著自己比人家高了一頭多,皺著眉俯視著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
真是個漂亮女孩,一頭栗色的長發(fā)微微帶著卷兒,臉蛋比電影明星還要精致,身材更是好得沒話說,穿校服的照片要是發(fā)到網(wǎng)上去,肯定能引起轟動。也難怪這幫小伙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趙漢云覺得,俯視著女孩的臉龐,就連自己都有些移不開眼睛。
不動聲色地坐下,端起茶杯,潤了潤口干舌燥的喉嚨,趙漢云開口道:“南宮菲兒,你今天又來干什么?”
南宮菲兒不自覺地轉(zhuǎn)了下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沙發(fā)上,氣定神閑只知道喝茶的羽川,她或許有些詫異羽川為什么會在自己這里,但這種詫異轉(zhuǎn)瞬即逝,她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幾分音調(diào),說:“趙副校長,關(guān)于給予常百川同學開除處分一事,我們再一次向校委會提出申訴,這是申訴書?!闭f著,從資料夾里抽出一張紙,擺到趙漢云面前,“還有,這是常百川一案不起訴決定書的復(fù)印件,這是常百川同學的委托授權(quán)書,這是律師的見證書。另外,關(guān)于認定應(yīng)對委員會為違規(guī)社團一事,我們也同樣再次提起申訴……”
“你們是違規(guī)社團,發(fā)起的申訴校委會不予受理?!?p> “關(guān)于常百川一事,我們不是以社團的名義進行申訴,常百川的委托人是我,我以個人的名義提出申訴。至于違規(guī)社團一事,以應(yīng)對委員會的名義并無不妥?!?p> 趙漢云瞇著眼睛瞅了一會兒女孩在桌上攤開的一份份材料,說:“你們還真是準備充分??!”
“趙副校長,常百川一案已經(jīng)由卡那茲檢察院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不予起訴,學校給予他開除處分的理由,所謂的刑事犯罪已經(jīng)不存在了。請校委會慎重考慮,撤銷對于常百川同學的處分決定?!?p> “校委會的所有決定都是慎重做出的,開除常百川也是一樣,既然他能發(fā)生這樣的事,就說明他并不適合在卡訓(xùn)學習。在這一點上,所有校務(wù)委員的意見都是一致的,我們其實是為了他好?!?p> 南宮菲兒明顯愣了一下,抱著資料夾的小手又攥緊了幾分,她顫抖著深吸口氣,質(zhì)問著:“請問副校長先生,一個因自身利益受到侵害而不得不進行正當防衛(wèi)的人,究竟哪里不適合在卡訓(xùn)學習?究竟有哪條校規(guī)或是哪條法律,不允許他在學校里學習?”
“一個性格如此暴戾的人,以后總會惹出亂子?!?p> “他妹妹差點被強奸!”女孩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雙眼紅紅的,眼眶中轉(zhuǎn)著淚光,對趙漢云怒目而視,“他是忍無可忍才進行的正當防衛(wèi),這是檢察院認定的結(jié)果,而你居然說他暴戾?”
“案子怎么判是法院檢察院的事,開除他是學校的決定?!?p> “那么請問副校長先生,您是拒絕我們的申訴,拒絕撤銷處分決定嗎?”
“是的,這就是校委會的意見,不管你來多少遍都一樣?!?p> “去你的校委會,分明就是你在搞鬼!”南宮菲兒一怒之下把資料夾往桌子上一拍,隔著辦公桌指著趙漢云的鼻子,滿臉漲得通紅,兩行眼淚倏地就流了下來,死死地瞪著他,“分明是你,想借著常百川來打擊王御行教授,好為你控制卡訓(xùn)鋪路!事情發(fā)展成這樣,你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開除常百川,你是在強詞奪理!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別以為能瞞過大家。趙漢云,我告訴你,我們不服,咱走著瞧!”
“南宮菲兒,注意你的言辭,你是在跟代理校長說話!”
“代理校長?”女孩氣極反笑,抬起手來攏了一把激動中有些散亂的長發(fā),說:“是誰允許你代理校長的?校委會嗎?詢問過教授們的意見嗎?問過我們的想法嗎?卡訓(xùn)的副校長里為什么單單是你代理校長啊?你來了幾天啊?你認識幾個老師幾個學生啊?你配嗎?”
趙漢云也不跟她爭論,只是冷冷地反問:“這么說,你是對我的資質(zhì)抱有疑問了?”
“呵,我哪敢??!我還怕讓您給開除了呢!”
“這你可說對了?!壁w漢云從抽屜里拿出來一張紙,輕輕往桌子上一放,朝前一推。南宮菲兒低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原本通紅的臉頰瞬間變得煞白,瞪大了眼睛看著趙漢云,一時間連呼吸都亂了套。
“這是對你的處分建議書,南宮菲兒,你的行為已經(jīng)干擾了正常的教學秩序,校委會正在考慮,是否要給予你開除學籍的處分,不過鑒于你在入學考試中表現(xiàn)良好,遂決定再給你一個機會?!?p> 趙漢云一邊點著桌子,敲出當當?shù)捻懧?,一邊慢悠悠地說著,他故意說得這么慢,就是要仔細看著這張漂亮得讓人窒息的小臉由紅變白,最后面無血色。女孩顫抖不已的雙手和止不住涌出淚水的雙眼帶給了他極大的快感,這種感覺比攀登上從未被人涉足的處女峰更令人激動,是一種原始的征服感,讓他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一位廣有四海的帝王,差點就要哈哈大笑起來。
“南宮菲兒,你記著,只要再有一次,你再敢沒事找事的話,不管你是不是三冠王,學校都一定會開除你。”此時門外已經(jīng)響起了騷動,有人大罵著想往屋里沖,被那個姓童的學生會主席給攔下了。趙漢云見狀,便放開嗓子,朝門外的那些學生大喊:“你們也一樣,要是再敢鬧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趙漢云,你這么做,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
“報應(yīng)?”趙漢云沒忍住,一下子笑出了聲,他抬頭看著少女青一陣白一陣的漂亮臉蛋,問:“你還有什么事嗎?”
她深吸一口氣,撿起自己的資料夾,將那些材料一一收好,說話的聲音還有些顫抖:“趙先生,既然你執(zhí)意如此的話,咱們就沒什么可說的了。為了維護學生的合法權(quán)益,接下來,我們將進行罷課,特此通告!”
“罷課?”
少女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門口那些學生在迎接她,為她讓開路,有的揮舞著胳膊,朝辦公室里跳腳大罵著;有的對她說著什么,安慰她,擁抱她;有的則拿出手機拍照,與同伴竊竊私語。隨著辦公室的大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終于把這股吵鬧的熱氣隔在了門外,只聽羽川無不擔憂地問:“這么干,是不是把孩子們逼得太緊了?”
“殺一儆百,哪怕是三冠王,該殺也得殺,不然這學校我以后還怎么管下去?”趙漢云躺回到椅子里,只覺得一陣頭疼,他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問羽川:“她剛才說的罷課,那是啥玩意兒?”
“罷課……就是不上課唄?!?p> “她不上課就記曠課,更有理由治這小妮子,怎么聽她的意思,像是什么秘密武器似的?”
“要是她聯(lián)系學生一起曠課,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記著唄。再說她能聯(lián)系到多少人?三十個?呵,一幫學生,能組織起來啥?”
“怕就怕這事最后鬧大了,不好交代?!?p> “切,鬧大了能鬧到哪去?教育部?教育部還能為了幾個學生跟卡訓(xùn)作對?那邊可是我趙家人的天下?!?p> “罷課!必須罷課!趙漢云欺人太甚,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成為卡訓(xùn)的主人了,能為所欲為了。我建議,立即組織同學,進行罷課!”
學生會室里再次擠滿了人,白虬站在最中間,滿臉漲得通紅,隨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次激動地揮手,小小的活動室里都能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和掌聲。童清晨仍舊坐在里邊的位置上,這里本來就是學生會主席的桌子,他的身邊,菲兒正一言不發(fā)地坐著,眼眶仍是紅紅的,雙眼直直地往前望著,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亞莎在一旁開導(dǎo)她,說:“趙漢云這么張狂地威脅你,就是做給我們所有人看的,想殺雞儆猴,拿你來祭刀。菲兒,你放心,下次換我來,我不信他還敢跟我們威廉姆斯家作對。”
聽著亞莎的安慰,菲兒輕輕笑了笑,臉上露出些許疲倦的表情,說:“謝謝你,亞莎,不過這種事我一個人來就行,別再把你搭進來了?!?p> “菲兒,你別這樣想。要是因為這件事惹惱了趙漢云,最后真把你也開除了,我們就得不償失了,大家都會很難過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卡訓(xùn)也就名存實亡了?!?p> “這一點我倒是認同。”沈道玉也來了,他很不懂氣氛地橫插進兩個女孩的談話中,大聲說著:“成王敗寇,菲兒,我不知道你對趙漢云說要罷課,究竟是氣話還是真的這么打算,但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即使是氣話,現(xiàn)在也收不回來了?!?p> 這是真的,童清晨有些無奈地看著站在屋子中間的白虬,有不少人圍在他身邊,對他的每一句話熱切地肯定,剩下或坐或站的人們也受到他的鼓舞,側(cè)耳聽著,不住地頻頻點頭。趙漢云對常百川的處分已經(jīng)站不住腳了,現(xiàn)在不過是拿權(quán)勢壓人,而他想開除菲兒,更是激起了眾怒,原本對罷課抱有異議的同學,也紛紛表示了支持。悠悠之口,如同在暴雨中漸漸蓄積起來的河水,早已超過了警戒的紅線,只等尋到堤壩脆弱的破潰點,便將化作洶涌的洪水,傾瀉而下,任誰都無法阻擋。
童清晨看得見已經(jīng)漫上堤岸的水位,他相信這所學校里很多人都看得見,眼下他們都是江河中微不足道的水滴,一旦找到發(fā)泄的出口,他們將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而現(xiàn)在,沈道玉已經(jīng)為他們指明了出口的方向: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不罷課已經(jīng)不可能了,哪怕現(xiàn)在委員會想跟趙漢云和解,卡訓(xùn)的學生們也不會同意,你們作為委員會的發(fā)起人和領(lǐng)導(dǎo)者,一定要認清這一點,否則物議洶洶,被淹沒的可就是你們了?!?p> 這句話不光是對菲兒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童清晨沉默地點頭,靜靜思索著。他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今天在趙漢云的辦公室外,聽到了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飾的威脅,看到了同學們義憤填膺面紅耳赤的樣子,尤其是現(xiàn)在,處在已經(jīng)激動得有些狂熱的人們中間,他著實是感到有些害怕的。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身邊將發(fā)生這些不可思議的事,這讓他感覺,自己的命運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著,不受控制地走向那片深不可測的大海。
然而童清晨并不打算掙脫這無形的束縛,他被推著慢慢走向大海,面前白浪滔天,狂風呼嘯,任誰看了都會心驚膽戰(zhàn)。但就是在這巨大的恐懼之中,童清晨的心底悄悄升起了一絲小小的期待:在大海遙遠的盡頭是什么呢?在幽深的海底又有些什么呢?在那個從未有人涉足的彼岸,將是怎樣的一副風景呢?
童清晨天生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甚至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倘若真的能看一眼別人從未見過的景色,那就此死去又有何妨呢?倘若真的能體驗一段不可思議的人生,那白駒過隙又能怎樣呢?人的一生本來就沒有意義,能將其賦予意義的人,豈不是足夠幸運?或許正因此,自己才會被命運選中,雖然身不由己,卻也意外地,滿心歡喜。
童清晨緩緩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不似其他人那么激動,甚至流露出幾分悲傷。這一瞬間,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命運,看到了自己因水性不佳最終溺死在涌動的暗流中的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足以令他害怕,害怕得傷心,然而在潮水一般的恐懼和悲傷中間,又足以升起支持他走向死亡的信心,見過,期盼過,努力過,走過前人從未走過的路,體會過前人未曾體會過的人生,那么,還有什么奢求呢?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白虬的激情演講和人群中的消失議論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長久的,帶著殷殷期待的沉默。童清晨站直了,目光從那一張張青澀稚嫩的臉上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團火焰,當它們分散時,輕輕一口氣就能吹滅,而當它們聚合時,就能夠燒毀一切。
自己有能力聚集起如此強大的力量嗎?自己有資格釋放出如此旺盛的火焰嗎?自己有希望保持合適的距離,以免被烈火灼傷嗎?童清晨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那么,他又為什么對這團火焰如此期待呢?
因為,在早早以前,這些火焰就已經(jīng)燃起了。火焰憑以燃燒的材料是不合理的制度,火焰得以點燃的契機是人們滿腔的憤怒,火藥正在焚燒的是當權(quán)者統(tǒng)治的基石,而這些,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不需要任何人來推動。
甚至于,已經(jīng)有個傻瓜在身上點燃了火苗,筆直地站在崩潰的焦點上,燃燒著自己,為所有人指引著方向。
在那個焦點上,只需輕輕一推,便是洪水滔天,烈火燎原。
“現(xiàn)在,就校委會及趙漢云代理校長,拒絕撤銷常百川同學之開除處分一事,對于委員會是否應(yīng)組織罷課,進行投票。各位同學,這次投票是委員會成立以來,最重大的決議,它將直接影響卡訓(xùn)和我們所有人的命運,請大家務(wù)必慎重考慮?!?p> 投票箱從童清晨手中傳出,依次交到每一名同學手上,接受著那些小心疊好的紙片,經(jīng)歷過一雙雙手掌的傳遞,小小的紙箱漸漸填滿,最終回到童清晨面前。菲兒唱票,亞莎在小黑板上記錄,沈道玉監(jiān)督,他則靜靜地坐著,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管發(fā)呆。
他想象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那片海中隱藏著千百年來人們夢寐以求的珍寶,他覺得,自己或許有希望看一眼這些無價的寶藏。
“統(tǒng)計完畢,應(yīng)對委員會成員共計32人,其中27人贊成,4人反對,1人棄權(quán),贊成票超過總成員數(shù)的四分之三,罷課決議,通過?!?p> 那個脆落的潰堤點,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