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節(jié)
夜里10點多,空氣悶得發(fā)緊,潮濕的水汽凝結(jié)在城市的半空,隆隆的風(fēng)聲在耳邊不住回響??瞧澅笔袇^(qū),一輛裝滿人的大客車停在空空如也的大道上,車門緩緩打開,口哨聲,聊天議論聲,喝醉酒的叫罵聲混合著煙味、酒味、嘔吐物的酸臭味、花生瓜子鳳爪豬蹄等各種零食味,一齊從敞開的車門中涌了出來。慢慢地開始有人罵罵咧咧從車里下來,高聲喊出的話要么是“看我把那幫漢人打幾個窟窿眼!”要么是“一會兒哥幾個都跟我上!”再不就是“小安哥夠義氣,夠朋友,以后大哥讓我打哪兒我打哪兒,讓我削誰我削誰!”
陸續(xù)下來的有二三十個人,大多光著膀子,滿頭油乎乎的大汗,身上紋著各種圖案的紋身,有幾個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走不動道了,在別人的攙扶下才勉強站著,一站住立馬頭一低嘴一張,嘔吐起來。
平田正義是最早下車的那一批,說不定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這幫人的小安哥,大河安明也跟著他一塊兒下車,一邊走還一邊摟住平田的脖子,說話的語氣很是親切:“平田呀,今天晚上我見你沒怎么吃東西,沒胃口?”
晚宴在黑田組名下的一家飯店舉行,吃燒烤,羊肉串管夠,啤酒香煙管夠,最令平田吃驚的是,宴會舉辦到中期,黑田老大挨桌敬酒后,一幫老大的親信開始在每人手里發(fā)一片紅色的小藥片,藥片上還印著“R”,“WY”,“66”等字樣,在黑田的帶領(lǐng)下,眾人一起吃了藥片,然后宴會的氣氛明顯活躍了不止一個檔次。平田見多識廣,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一種叫“麻果”的毒品,吃完后可以阻斷人的痛覺,使人覺得自己戰(zhàn)無不勝,從而更有攻擊性。用藥品控制小弟是黑社會的常用手段,但現(xiàn)在這樣一下子招待二百來人,可見黑田組真是下了血本。吃完飯,送他們來的車上還有各種小零食和啤酒茶水,不知情的人準(zhǔn)會以為這是組團來旅游的。
平田在晚宴上就喝了兩杯酒,還是在黑田幸之助跑過來一一敬酒的時候迫不得已才喝了。除此之外,他一口東西都沒吃,一口水都沒喝,那粒毒品更是小心保存著。本來他以為自己在宴會上不那么醒目,沒想到其實早被大河安明看在眼里了。
“小安哥,實不相瞞,這是前輩告訴我的經(jīng)驗?!彼记跋牒螅教镞€是決定實話實說,在這種小事上,沒有說謊的必要,“打架前不能吃飯,更不能吃太飽。飽腹感會讓人喪失靈敏,酒精會影響人的判斷,而且胃里有大多東西的話,一旦傷到內(nèi)臟,引起急腹癥,那就可能全身感染,本來能救回來的人也沒了。”
說得大河安明咄咄稱奇,追問道:“我聽說你以前就是道上的?”
“神奧的,那時候年輕,入的都是沒名氣的小幫派?!?p> “原來是神奧人,那你加入黑田組是為什么?”
平田心想終于有人問這個問題了,由于是通過以前的熟人加入黑田組,平田沒有辦法偽造身份,所以費盡心思編造出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還精心準(zhǔn)備了證據(jù),就等著別人來問,可沒成想,也不知是不是大戰(zhàn)的準(zhǔn)備把黑田組眾人搞得焦頭爛額,對于這個業(yè)余訓(xùn)練師,居然一個提出質(zhì)疑的都沒有,真是讓平田哭笑不得。
“唉,原來的幫派沒了,這不是幫會認證嗎?幫派就并到神奧兄弟會里了,幫主當(dāng)上個小領(lǐng)導(dǎo),轉(zhuǎn)頭就不管我們了。操他媽!當(dāng)年話說得可好了,翻臉就不認人,什么東西呀!”
“出了這么晦氣的事,神奧我是不想再待了,我先在城都呆了幾年,也就是打打工,做點兒小生意,混不出來什么名堂。后來聽說有個老同學(xué)在豐緣混得不錯,千里迢迢跑來投奔他,結(jié)果呢?呵,人家只把你當(dāng)累贅,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好在咱還算有一技之長,起碼打架是不慫的,在豐緣給人干干保鏢開開車,也能做下去。小安哥,我可跟你說,這給人開車也是門學(xué)問?。 ?p> 這倒勾起了大河安明的興趣:“開車還有學(xué)問?”
“那可不!你給大老板開車的時候,表現(xiàn)好點,跟他混熟點,聊天聊起來了,他沒準(zhǔn)能把生意經(jīng)都告訴你。哪支股票能賺錢,哪支股得趕快出手,跟著那幫大老板走,準(zhǔn)沒錯!”
“這么說,你這個業(yè)余訓(xùn)練師也是這么來的?”
終于到關(guān)鍵問題了,平田都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被這悶熱的空氣憋出來滿身大汗,那張胖臉上擠出來一副憨笑,點頭道:“是啊,靠股票賺點錢,才能養(yǎng)得起寶可夢,不然那么大的花銷,誰受得了???”
大河緩緩點頭,低聲稱是:“你不貪,你比那些炒股的強多了?!?p> “唉,強什么呀!”平田轉(zhuǎn)眼間便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似要找人訴苦一般,“我跟你講,這接連幾次的生意都不順,可給我逼得沒招了。前幾回就不談了,就說上兩個月,我接個活兒,給一個小老板當(dāng)司機,原本以為是個挺輕松的活兒,你猜怎么著?那小老板是個暴發(fā)戶,不知從哪來了一筆橫財,其實他本來就是農(nóng)村的窮光蛋。這不,上個月讓我陪他回村里,還說什么‘富貴不歸鄉(xiāng),如錦衣夜行’,屁嘞!他一回村,馬上就出事了,當(dāng)天晚上那村里出了命案,兇手偷了他的車跑了,后來那車找是找著了,但警察說是作案工具,不給還。結(jié)果那孫子就賴到我頭上了,當(dāng)時給我氣的呀,直接就把他揍了。揍了雇主,保鏢這一行我也干不下去了,想來想去,還扯什么淡呀?我就混道上,多好,多自在,給人打工就賺那仨瓜倆棗的,還得受那鳥氣,圖什么?小安哥,你說是不?”
“就是這個理兒!”大河安明兩手一拍,嚇了平田一跳,看起來他比自己都激動,“出來混,咱在乎什么?不就是想自由自在的,不受人欺負嗎?要是總遭別人的氣,咱還混個什么勁?”
這話聽得平田就有些懵,感覺這位小安哥說的話應(yīng)該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他略微想了想,試探著問道:“小安哥,你是不是心里也有不痛快?”
大河安明搖頭輕笑,長嘆一口氣,拍了拍平田的肩膀,說:“人活一世,就是要逍遙快活,平田,我很看好你,今晚好好表現(xiàn),別讓我失望!”
這句話的重音放在了“我”上,這叫平田感覺有些奇怪。一般來說,應(yīng)該按照“組里、大哥、我”這種順序說,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河安明作為中堅的干部,理應(yīng)心知肚明——他在晚宴動員時也沒出什么紕漏,何況就算是口誤,也不可能把重點放在這個“我”上,還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你自己體會”的表情吧?單單這個表情就足以令人浮想聯(lián)翩了。
“集合,集合!快,集合了!”
沙塵從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揚起,大風(fēng)吹在樹葉上,發(fā)出嘩嘩的聲響,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任何星星,天空密布著積卷的烏云,在城市的燈光下映出一片幽暗的紅色,這紅色好像那種凝固了許久的血塊,了無生氣,帶著幾分不幸的色彩,仿佛在預(yù)示著血色的未來。
快下雨了,在這種天氣里打仗,不是個好兆頭。
平田正義又抹了一把額頭上油乎乎的汗珠,抬眼掃了一圈他即將并肩作戰(zhàn)的隊友們。平田實在不忍心用“戰(zhàn)友”這么高尚的詞,只有戰(zhàn)士之間才能稱得上戰(zhàn)友,而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貨色?光著膀子的,叼著香煙的,穿著大褲衩大拖鞋的,手里的槍像啤酒瓶一樣倒拎著,或是開玩笑地跟同伴互相比劃——幸虧還沒發(fā)子彈,不然就憑這架勢,三分之一的人已經(jīng)先掛掉了。
平田站在最后一排,正常來說,他是新成員,理應(yīng)站在前幾排,但他有訓(xùn)練師身份,又練過槍,所以大河安明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一排,和那些老組員編在一起。像老金魚就站在最前面那排,混在一眾嘻嘻哈哈膘肥體壯的大漢中間,顯得很是矮小,今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還跟著傻乎乎的吸食了毒品,現(xiàn)在滿臉通紅,活像一條紅燒金魚,尤其是見他和身邊人吹牛的時候,那對水泡眼滴流亂轉(zhuǎn)的樣子,格外惹人發(fā)笑。
這呆子已經(jīng)被毒品控制,興奮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也罷,那就只能祝他好運了。
就在平田心中惋惜著為他這位只認識幾天的朋友祈禱時,卻見大河安明一步跨上道邊的花壇,站定了,清了清嗓子,大喊著:“各位兄弟們,我們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要到了!”
隆隆的雷聲在遠方的天空響起,獵獵的狂風(fēng)低吼著卷起一地沙塵,帶來潮濕咸腥的氣味,樹木的枝葉在空中亂舞,雨滴砸到人們的臉上,在大河安明激昂的動員中,一幅用色深沉的水墨畫漸漸鋪開,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
“兄弟們,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咱們這些人,是為了什么混黑道的?是為了什么干這賣命的行當(dāng)?”
“義氣!”就像是安排好了一樣,人群里馬上就有人高喊著回答。
“對,義氣,咱就是為了這個義字,咱看重兄弟情義,咱在乎朋友義氣。那幫外人以為咱就會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但其實,咱為了這些嗎?不!咱為的是江湖義氣,是快意恩仇。誰對咱好,咱得加倍還回去,可誰要是敢欺負咱,咱手上的家伙也不是吃干飯的!”
當(dāng)下就有人叫好,喊了一聲“為黑田組赴湯蹈火!”在一眾老組員的帶領(lǐng)下,人群里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和口號聲,一個個馬上就要去赴湯蹈火似的。大河安明等這波熱情的浪潮徹底過去了,深深吸一口氣,說:“兄弟們,我再問個問題,咱們的敵人是誰?咱今天要干誰?”
“陽炎幫!”又是剛才那個人,平田都覺得這種動員實在有些蠢了。
誰知大河安明居然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長長地嘆氣,說:“是啊,陽炎幫,今天要干的就是陽炎幫那幫孫子??墒牵魑恍值?,你們不奇怪嗎?”
這句話讓平田愣了半天,人群中一時嘩然,就聽大河安明再提高兩度音量,硬生生壓下了人群中漸漸升起的議論:“那幫龜兒子年初才讓我們打敗一通,已經(jīng)傷筋動骨,怎么還敢來挑釁?他們哪來的錢買武器?他們哪兒招的人敢跟我們對抗?”
“咱們組里,有內(nèi)鬼呀!”
此時平田已經(jīng)冒了一身冷汗,他自詡聰明絕頂,又怎么會聽不懂大河安明的意思?他突然意識到,這幫人所處的這個位置,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前來匯合!
遠處幾條街外,驚雷般的響起了砰砰的槍聲,黑田組對陽炎幫總部的進攻已經(jīng)開始了,而他們居然還沒有到達戰(zhàn)場!平田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聽著眾人間不可置信的喧嘩和對叛徒憤慨的咒罵,豆大的汗珠已經(jīng)從額頭上滑出,混在越來越密的雨點里,讓他漸漸地看不清東西,也喘不過氣了。
“兄弟們,我大河安明15歲就加入了黑田組,黑田組就像我的家一樣,黑田組長待我?guī)兹绺赣H。如今組里出叛徒,咱們能忍嗎?能忍嗎?”
“不行!不能忍!殺了他們!殺叛徒!”
出乎平田意料地,這次尖叫著揮舞起拳頭的,不再是剛剛那位,而是最前排的老金魚,平田想起來了,從前老金魚的工錢就常常被包工頭拖欠,尤其是這次的包工頭還是他的老鄉(xiāng),所以他大概最痛恨叛徒。此時在老金魚的帶動下,毒品的作用一時間發(fā)揮到了極致,眾人群魔亂舞般高高舉起槍和拳頭,瘋狂的氣氛連大河安明都嚇得不知所措。
“小安哥,你就說吧,誰是叛徒,我滅了他!”
大河安明看著兩眼血紅的老金魚,哈哈大笑起來,他大喊著:“好,好!黑田組找你真是找對了,我們要的就是這樣重義氣的兄弟,一會兒好好表現(xiàn),英勇殺敵,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兄弟們,下面我要說的,是組里的絕密情報,不是我不信任各位兄弟,實在是形勢所迫,只能等到這時候,在這種情況下公布?!?p> 他說這話時,幾個親信在隊伍中發(fā)著什么,等發(fā)到了平田手里,他才知道,不是彈匣,而是一條白色棉布條。等所有布條都發(fā)完了,由大河安明帶領(lǐng)著,所有人把那白布條纏在頭上,系好,氣氛一時間肅殺起來。
這根窄窄的布條在和族中稱為缽卷,系在頭上以示奮發(fā)拼搏,決心不可動搖之意。見眾人皆已用缽卷纏頭,大河安明在花壇上站直了,聲音鄭重而嚴肅,他說著:“對組里的叛徒來說,今晚就是作亂的大好時機,他們肯定不會輕易加入戰(zhàn)斗,而是等我們跟陽炎幫交火時,才來坐收漁利。好在,經(jīng)過組長的調(diào)查,我們已經(jīng)能確定叛徒的名單。剛剛發(fā)下的缽卷就是標(biāo)志,我們的盟友們,要么以缽卷纏頭,要么以紅巾纏頭,凡是頭上沒有纏東西的,就都是我們的敵人。諸位,今日行動,就是清理門戶,肅清內(nèi)鬼之時,組長和黑田組全體,都對大家抱有極大的期待,今晚,就是我等建功立業(yè)的時刻!”
閃電劃過幽邃的夜空,照亮了那一張張暴戾的面孔,驚雷在耳邊炸響,暴雨如同子彈一樣敲打在每個人頭上,這注定不是一個平凡的夜晚,無數(shù)人的命運將在這一夜被改寫,被扭轉(zhuǎn),被決定。
平田正義知道,他也不可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