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jié)
睜開眼睛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鼻孔中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陽光輕輕灑在臉上,暖洋洋的,耳朵里滿是嘈雜的聲音,讓人心驚是重傷的后遺癥,仔細一聽,才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阿離深吸一口氣,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少女的身影映入眼簾,潔白的連衣裙,隨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里舉著小小的手機,皺著眉盯住屏幕,另一只手執(zhí)筆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如果不是擴音器里漏出來的聲音,阿離準會以為這是一幅吳帶當風的繪畫。
他靜靜地躺著,看著菲兒栗色的長發(fā)在陽光下染成金黃,一縷縷地滑落在她光潔的額頭,而少女呢,只有頭發(fā)遮擋在眼前了,才會伸手撩一下,一把攏到耳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機屏幕上,竟然沒有意識到耳機里根本沒有聲音。
隨著手機里傳出一聲巨響,然后是海嘯般的歡呼和掌聲,終于有一句話清晰得可以辨認了:“……紅方所有寶可夢均失去戰(zhàn)斗能力,藍方獲勝!勝利者是來自卡那茲的杜娟,她以凌厲的攻勢和出人意料的絕技戰(zhàn)勝了對手,獲得了決賽的門票……”
“這位美麗的小姐,”看到菲兒看個比賽視頻都激動地快跳起來了,阿離不得不出聲提醒:“你的耳機漏音了?!?p> “阿離?”菲兒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機,站了起來,“你醒了!你等一下,我叫醫(yī)生?!彼拷㈦x的床頭,按下呼叫鈴,說:“病人醒了,麻煩叫醫(yī)生來。”
“我躺了多久了?”
“從進醫(yī)院算起的話,整整兩天?!?p> “從我昏迷呢?”
“再加一個晚上?!?p> 阿離瞅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上午9點,喃喃道:“來的挺快呀?!?p> “得多虧了廣末,他找到了在李家村的杜娟老師?!?p> “呵,被一個南島人給救了?!卑㈦x干澀地笑了兩聲,又問:“這兩天,一直是你陪護的?”
“哪有!”菲兒笑得有些尷尬,有什么事情要說,“一直是杜娟老師,她兩天都沒合眼,這會兒是被警察叫去問詢,這才讓我替的。阿離我跟你說,那天杜娟老師可嚇人了,她……”
正這時,響起了幾下敲門聲,醫(yī)生走進來病房,緊跟在后面的就是杜娟。杜娟姐已經(jīng)換了一套襯衫和牛仔褲,但也被壓得皺巴巴的了,烏黑的頭發(fā)也不似以往總扎成丸子頭,只是簡單扎個馬尾,她雙眼通紅,腫的像角金魚,又和黑眼圈夾雜在一起,成了鐵青的顏色,看得阿離心里就跟有一把鈍刀子在割肉似的。杜娟見阿離醒了,急切地想上前幾步,又怕打擾了醫(yī)生檢查,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搓著手等著。檢查一結(jié)束,立刻像老鷹逮小雞一樣拉住醫(yī)生,聽到了“應(yīng)該沒什么大問題”才松了口氣,全然不顧后面還有半句“需要進一步檢查”。
“聽說你兩天都沒睡了。”醫(yī)生前腳剛走,沒等杜娟紅著眼開口,阿離就搶著說:“我都醒了,放心了吧?快回去休息吧!”
“我沒事,我還……”
“你可別!你照照鏡子,現(xiàn)在跟個爆音怪似的,眼睛紅得,頭發(fā)亂得,就差張個大嘴放吵鬧了?!?p> 杜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邊笑著,一邊徒勞地伸手抹去止不住的眼淚,她大聲吸了兩下鼻涕,哭得一塌糊涂的臉上綻放出笑容,說:“姐姐有那么糟嗎?”
“比你想的還糟,大吾看到了,非得收拾我?!?p> “阿離,我……對不起,都怪我……”
“別別別……哎喲!”阿離一見杜娟眼睛里又泛出淚光,連忙擺著手想阻止她,結(jié)果稍微一動彈,就疼得他叫了出來,嚇得杜娟剛剛坐到床邊,又蹭地站了起來,問:“你怎么樣?還疼?”
“沒事,沒事,碰到傷口了?!卑㈦x拉住了想去摸呼叫鈴的杜娟,深吸一口氣,把疼痛都憋回了肚子里,微笑道:“你想道什么歉?全怪你搞了這么個實戰(zhàn)演習?你不會是覺得,要是不來這么一出,我和菲兒就不會去象山村,就不會碰上這個事兒吧?”
“沒可能的,別想啦!”阿離的臉色依然十分虛弱而蒼白,但他的眼睛里能放出光來。他緊緊盯著杜娟,眼中最后一點慵懶一掃而空,他毫不避諱地釋放出自己的騰騰殺氣,就像一頭舔舐著自己傷口的野獸,大聲地說著:“我絕不會因為決定進入象山村而自責和后悔,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救了一個人的性命,沒有做錯任何事。錯的是他們,草菅人命的是他們,把人像牲口一樣買賣的也是他們……”
“阿離,別說了!杜娟老師已經(jīng)惹上麻煩了?!狈苾禾仆坏卮驍嗔税㈦x,不顧杜娟的頻頻暗示,開口說道:“趙漢云要用這件事對付杜娟老師,準備讓她負全責,剝奪她的教授稱號?!?p> “趙漢云?”阿離瞇著眼睛,一時有些混亂,“趙漢云對付杜娟姐?”
杜娟無奈地搖頭,嘆了口氣,手指在掌心摩挲著,說:“生存訓練時學生受重傷,這么大的事,總得有人負責呀!我是現(xiàn)場最高負責人,演習又是我的主意,這鍋甩不掉的?!?p> 見阿離和菲兒兩個孩子都低下了頭不再說話,杜娟寬慰道:“沒關(guān)系,不是什么大事,一個教授的名頭而已。只不過我可能沒法做你們的導師了,放心,卡訓厲害的老師有的是,你們這么優(yōu)秀,大家肯定都搶著要……”
“杜娟姐,我父親來過了嗎?”阿離打斷了杜娟,說的卻完全是不著邊際的話,杜娟為之一愣,點頭道:“前天來過一次?!?p> “我哥哥呢?”
“昨天從凱那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看你,后來又被你爸叫走了?!?p> “姐,我想單獨見父親一面,不要讓哥哥跟著,你能安排一下嗎?”
聽著阿離莫名其妙的要求,杜娟詫異地看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點頭。
“沒什么,父子之間總有些話要講?!狈路鹗菫榱税捕啪甑男?,阿離微笑著補充道。
就在三個人都沒什么話,房間里陷入尷尬的沉默時,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口一停下,當當當?shù)那瞄T聲就響了起來,接著走進來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叔,頭發(fā)花白,啤酒肚圓滾滾的,一手拎著果籃,另一手提著營養(yǎng)品,和藹地嘿嘿笑著,圓臉上皺出菊花似的褶子,一邊問著阿離情況如何,一邊放下了滿手東西,站到阿離的床邊。
“真沒想到,第一個跑來慰問我的,居然是你老周!”看懂了阿離的意思,菲兒立馬搬來椅子,放在這位老周身后,后者輕輕點了下頭,也不推辭,便坐了下來,同時說著:“剛剛問詢杜小姐的時候得知你醒了,這不,跑下樓買的。”
“你都當署長了,還親自錄口供啊?”
“那倒不是,底下小孩錄的,不過我想著怎么也得來看你一眼啊,哪知這么巧!”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切,大費周章的,你到底想干嘛?”
老周瞇著眼又嘿嘿笑了兩聲,也不說話,就這么坐著,阿離看得明明白白,嘆口氣道:“菲兒,杜娟姐,你們?nèi)バ菹⒁幌掳桑磥砝现苁怯性捯f呀!”
等關(guān)門聲再次傳來,阿離問道:“周署長這是有何指教???”
“你小子現(xiàn)在說話怎么陰陽怪氣的?”
“你就當我在象山村被人把腦袋打壞了。”
“不跟你扯皮了?!彼┫律碜?,把臉往阿離眼前湊了湊,說:“杜娟跟你可真是親吶!你知道她在山洞里找到你以后第一反應(yīng)是干啥嗎?”
“不會是要提著槍殺人吧?”
“呵,你們真是比親姐弟還像!你怎么知道的?當時醒著?”
阿離咂咂嘴,直直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說:“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也要殺人?!?p> “你們都什么毛病?。扛l學的?同態(tài)復仇?”
“不不不,”阿離瞥了他一眼,搖頭道:“是十倍百倍地奉還。誰要是敢傷害杜娟姐,我得讓他后悔生下來。”
這句復仇的宣言說出來很是平靜,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沒有半點波瀾。這不像是一句咬牙切齒才說得出的狠話,反倒更像一個尷尬的冷笑話。這話不是說給老周聽的,阿離也沒指望他會聽進去,果然,老周對這個中二滿滿的發(fā)言無奈地搖頭,說:“你愛咋咋地吧,咱說正事?!?p> “這不是你開的頭嗎?”
“反正當時杜娟是被攔下來了,不然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傻事呢。”
“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挺希望她把這種傻事干完的?!?p> 老周目瞪口呆地盯著阿離看了好一會兒,才詫異地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阿離咬咬嘴唇,眼角彎彎地笑了,說:“只是不考慮后果啦,當時如果我醒著,肯定也會拉著她的,我怎么可能讓她去干傻事呢!”
老周點了點頭,這個回答才像點樣子,他放下心來,說道:“事情已經(jīng)夠多的,你就別添亂了?!?p> “老周,我聽說趙漢云準備對付杜娟姐?”
“哦,我也聽說了,在卡訓鬧得沸沸揚揚的。其實這件事吧,可大可小,畢竟這個實戰(zhàn)演習的計劃,當時他趙漢云也點頭同意了。不過你也知道,眼下趙漢云好不容易抓著你們個漏洞,想大事化小是不可能的。”
“我三叔公……海桐校長是什么態(tài)度?”
“那你得問他,我上哪知道去!”
“那你說還有什么事?”
老周嘆了口氣,無奈道:“阿離,杜娟的還是小事,你多想想自己?!?p> 阿離想了半天也不覺得自己能有什么事。
“北橙華的警方接到了象山村村民的報案,在北邊的山坡上找到了六具尸體,其中五具是因滑坡死亡的,但還有一具,是被大威力的槍支打死的,現(xiàn)場找到了一枚彈頭和兩支被遺棄的手槍,上面有你和南宮小姐的指紋?!?p> “嚯,惡人先告狀啊。警察有沒有找到艾夢琪和其他被拐賣的女人?”
“沒有。”
“我估計也是,把人藏好了才敢報警?!?p> “象山村那邊講的故事是,你們倆來了村里,跟村民起了沖突,你們把他們村那個叫郭老四的給打死了?!?p> 阿離聽后都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著傷口都疼了:“什么鬼,狗屁不通!”
“的確,疑點很大,我們也提供了那張訓練師證,但北橙華方面,態(tài)度很消極?!?p> “消極?”
“因為警方在象山村里沒找到人,所以搜查的阻力很大?!?p> 這話阿離就聽不懂了,“阻力是從哪里來的?綁架案?。 ?p> “負責的第十六分局的警察即使不是象山村的人,大多也是從橙華森林的農(nóng)村出來的,想查郭家的綁架案,就少不了要調(diào)查拐賣人口,但這種情況大部分村子都有,讓他們自己查自己,能有什么結(jié)果?”
“申請行政院的直接調(diào)查呢?”
老周眼皮向上挑了挑,擠出滿頭的皺紋,目光中最后一點堅硬的東西也軟了下來,他說:“那我們就和北橙華撕破臉皮了?!?p> 阿離深吸一口氣,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就像根魚刺卡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又吐不出,讓他的呼吸都不那么順暢了。
“北橙華前幾年才從橙華市分離出去,沒有道館,轄區(qū)又大部分是森林,這幾年的經(jīng)濟在豐緣都是墊底,要是現(xiàn)在再傳出來這種丑聞,估計市長就別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熬到任期結(jié)束了?!?p> 這口氣長長地呼出來,喉嚨中的哽咽感越發(fā)嚴重,阿離遲疑著問道:“父親……和他們見過面了?”
“昨晚來的,北橙華方面來了市長、警察署長和小林林業(yè)的老板,咱們這邊除了新上任的張市長,三家都出了人,我也在旁陪同?!?p> “呵,陣勢還不?。 卑㈦x哂笑一番,突然想到什么,奇怪道:“小林林業(yè)是什么鬼?”
“北橙華的創(chuàng)稅企業(yè),來洽談跟杜家合并。”
阿離眼皮一跳,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這么簡單,果然,聽老周繼續(xù)說:“杜家同意收購小林林業(yè)的股份,三家分割了其下的十幾家子公司,正好小林林業(yè)也需要資金注入……”
“那我呢?把我賣了?”
“阿離,你懂的?!崩现艿哪抗馊岷土似饋?,何止是柔和,簡直軟得沒了骨頭,“我們可以隨便找個什么由頭報復那郭家,你要是想,我也可以親自帶人去把那個二星救出來,北橙華方面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但是你不能,”他大幅地搖了搖頭,說:“你不能讓警察大張旗鼓地調(diào)查這件事,更不能滿世界去宣揚?!?p> 見阿離皺著眉不說話,老周繼續(xù)補充道:“杜家這次收購小林林業(yè),預(yù)計可以為北橙華提供一萬個新增的就業(yè)崗位,到時候北橙華的經(jīng)濟條件會好上很多,這才是釜底抽薪,徹底解決拐賣人口的方法?。 ?p> “周炎,你是個警察呀!”阿離長嘆口氣,實在不知該怎么說,但仍覺得一定要開口:“你不僅是個警察,你是警察署長??!這些話應(yīng)該是你說的嗎?”
周炎,卡那茲的警察署長,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被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訓斥了,臉上沒有絲毫的怒意,反而語重心長地寬慰道:“阿離,我只是來勸你,大局為重,以你父親的說法,這是陳氏能否走出卡那茲的,關(guān)鍵一仗??!”
“那你的想法呢?”
“自然是緊隨陳先生的……”
“說實話!”
“說實話呀?!边@大叔坐直了身子,兩手在自己的啤酒肚上慢慢拍著,想了好一陣,終于開口道:“陳先生完全沒有必要站在聯(lián)盟的立場考慮,才會做出這些決定?!?p> 這倒是引起了阿離的興趣,他偏偏頭,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如果村民們襲擊的只是南宮小姐,也就無所謂了,可是還有你?!?p> “有什么不同嗎?”
“你是四星訓練師,是高等訓練師,而襲擊你的呢?只是一群無證者。”
“我不明白?!?p> “打個比方,如果野生原野區(qū)的寶可夢襲擊了前來收服的訓練師,你知道園區(qū)會怎么做吧?一定會把襲擊人的寶可夢擊斃,至少也是安樂死。”
“為什么?”
“因為這些人工養(yǎng)大的寶可夢從來就沒有嘗過人血的味道,在它們心中,人類就該是強大得無法戰(zhàn)勝的,只能屈服其下的存在,這才能保住進入原野區(qū)的所有訓練師的安全。一旦它們襲擊過人類,就會明白,人是多么脆弱的一種生物,沒有尖牙利齒,沒有厚實的皮膚,沒有強力的技能,甚至手中的武器都不一定能一下射穿它們的骨頭。到了這時,對人類的畏懼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人類不再是它們的主人,只是和它們同樣的,甚至比它們還弱小的動物而已。襲擊過人類一次,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襲擊人類,直到釀成不可收拾的慘劇。我的意思,你聽懂了嗎?”
阿離靜靜地聽著,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