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殘局,第二日張氏鹵菜館照常開門營業(yè)。
如此渡過幾日,未曾有動靜。
這天,迎客菜館臨近打烊,伙計們已各自歸家,空蕩蕩店堂內張張桌椅靜靜佇立,老胡子掌柜伏于柜臺算賬,撥弄算珠清脆的聲音格外響亮。
眼前忽暗,只見兩個身軀抵在柜臺前,老胡子掌柜不及反應,其中一個已飛速閃開將四門關閉,房間光線更沉,不過響指的功夫,另一位拿出火折,點燃桌角那盞泛黃的油燈,浮起拳頭大小的光,正好照亮燈前人的面孔。
“是你?”老胡子掌柜從日漸衰退的記憶里翻出點印象。
“是我?!彪S點頭,燭火中姣好面容上暖光晃動。
“客官!”老胡子掌柜暗中收起賬簿:“若是與東家有過節(jié),請別為難老朽,老朽幫人干活,未曾做過虧心事?!?p> “掌柜別怕?!鼻镌坡冻鰷睾偷男Γ骸拔覜]有惡意?!?p> “請問客官……?”老胡子掌柜從柜臺挪動到前,瞇起眼睛,借光想好好看清來人。
“張氏鹵菜館的東家。”秋云拱手:“來報掌柜件喜事?!?p> 老胡子掌柜那豆粒似的眼珠內光抖動兩下,他撩起衣擺,擺臂旁邊桌椅邀道:“貴客,這邊說話?!?p> 秋云端笑坐下,與老胡子掌柜如此這般道來。
“東家。”老而硬的臉再多做動作也十分違和,可老胡子掌柜的笑輕靈流暢,仿佛諂媚討好的笑是天生在他皮上,他兩胡須高高撇起,倘若不是有光閃爍其中無法辨出開與合的眼睛拼命揉緊,像要擠出幾滴誠懇的水。
“東家誒?!彼俅斡蒙硢〉纳ひ舭H昵的情感喚了聲,敲著腿道:“往后您就是我的親東家?!?p> “尤掌柜也是我的親掌柜。”秋云不看老人唱念似的討好,飄在那錠只需碎光掃過也灼眼的銀元寶上,老人的眼睛與她相聚一處。
“收著吧,掌柜,這是我的誠意,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彪S秋云手推動,掌柜目光膠著銀光。
“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鄙舷卵燮の磁?,尤掌柜已將銀收入懷內,朝秋云虔誠的鞠躬。
“掌柜不用客氣,等拿下迎客菜館,您繼續(xù)當掌柜,不僅每月五兩月錢,我還分一籌店內份額給您。今日只算點零頭?!?p> “我相信您?!庇日乒駨澲?,掏心掏肺道:“東家,憑您這份籌劃,小瞿那貨再多長您五百歲也鞭長莫及。老朽定當為東家鞍前馬后,杖履相從?!?p> “行,那就祝咱們馬到功成,早日共事?!?p> 秋云站起身,江一流立刻會意開門。
尤掌柜送兩人身影遠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回身收好柜臺下的賬簿,摸著靠近胸口的銀子,發(fā)出干癟的笑聲:“這破店終要易主,老子的好運將至?!贝迪ㄓ蜔?,摸索開門,借著月光朝家去。
隨他離開后不久,迎客菜館屋檐落下雙腳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門前濕漉漉的石板地。
貫通的長街不見人蹤,不遠處槐樹的影子懶懶攤開,偶爾隨風不情不愿的搖擺兩下。
黑影偏頭觀察四周,貓著身,從指縫間移出條細長鐵絲湊進鎖眼里,須臾,門鎖開。黑影側身閃進門,口銜火折光,探到柜臺,摸出藏在夾板內的兩本賬簿。
不會兒賬簿就攤在秋云面前,旁邊一身夜行衣的江一流正取下面罩。
秋云略翻兩眼,提筆計算幾個數(shù)字,覆攏賬本,遞給江一流。
“還回原處?!?p> “姐,不留下嗎?”
“不用。我只要知道他干了啥好事就成,這老頭也挺大膽,罪證放柜臺,真把瞿東家當擺設?!?p> 就算他躲藏再快,秋云看的仔細,手臂下分明壓著兩本賬簿,定在對照做假賬。
“行,我這就去。”江一流復蒙好面罩,飛身出去。
外頭傳來陣陣梆子聲,腳踏青石奔跑的聲響驚動不了任何一只在樹上攏翅棲息的麻雀,更何況裹在夜被中酣睡的人們。
春日的艷陽曬的人發(fā)軟,仰起臉迎接每一寸陽光,在四月的春意里沉醉。
瞿東家近來比春風還得意,喚伙計抬出躺椅,尋個日光充足的寬敞地界,懶洋洋躺下,讓暖意踢動他每一寸筋骨,讓春風吹走他每一絲晦氣,那柔軟的日光如小娘子嬌嫩的掌心肉,正撫摸他冰冷的臉頰鼻梁,舒服的他背皮松懈,只覺得卸下肉身,他便要隨柳絮飛去。
“東家。”干老的聲音像只蒼蠅突在他耳邊嘈雜。
“干啥!”瞿東家滿腔不滿。
“前些日子和您喝酒的屠夫說想為我們店供肉?!?p> “劉屠夫?!宾臇|家勉強撐起身,又順靠背軟倒:“誰供貨都一樣,只要他不收高價,賣個人情也無妨?!逼珓硬弊?,向瞿掌柜投去責備的眼神:“老尤,越發(fā)懶了啊,這種小事拿來問我,請你來干啥,當古董擺設,那我不如請個小娘子,還美些?!闭f完自顧嬉笑,背身不理尤掌柜手打拍子哼唱道:“這云情接著雨況,剛搔了心窩奇癢,誰攪起睡鴛鴦……”
在他哼唧聲中尤掌柜躬身退下。
夕陽被云海托舉,群鴉嘶啞追逐從屋頂飛過。
劉屠夫伸著懶腰起床抖動滿身肥膘,隨便從灶頭找碗不知多久的殘羹,蹲在門口捧碗大嚼,想著晚間是去姘頭家還是去賭錢。掏荷包只余幾十文錢,決定去羅娘子家,不過買塊豆腐的錢就能與她逍遙一晚著實劃算。
路邊顫悠悠走來個一把白胡子的老頭,彎腰客氣問道:“劉師傅,吃飯呢?”
一時沒辨出人,劉屠夫沒好氣道:“瞎啊,沒看正捧著碗,還問?!甭柮记蒲郏骸澳阏l???”
“我迎客菜館的掌柜啊?!庇日乒癫粣溃葱?。
“哦,你啊。”劉屠夫拍腦袋記起,又低頭繼續(xù)刨飯,甕聲甕氣道:“找我干啥?”
“帶個好消息給您,東家讓您以后有肉盡管往我們館里供,算您十五文一斤?!?p> 劉屠夫心愁沒錢,這正好送上門的生意,敲著碗邊笑道:“老瞿勉強算個人,還能想到老子,行啊,要多少?”
“后天先送十斤里脊,十斤夾花,十斤五花?!?p> “行,啥時候要?”劉屠夫想最好別耽誤老子的瞌睡。
“隨時都行,當然午時以前最好。”尤掌柜依然笑的客氣。
“行,回去等著吧?!睋P揚手中筷子,劉屠夫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第二日,迎客菜館來了位硬堂堂的老者,瞿東家認出這是鐵氏武館的當家人鐵師傅,趕緊上前招呼。
老者虎張臉,隨手拋出錠銀子,恰落在柜臺的錢罐內。
“明天訂五桌酒席供我館里徒弟牙祭?!辫F師傅眼都不抬,甩手走到門口丟下句:“好好弄,誤了我的事兒,別怪老夫手下沒輕重。”
瞿東家笑臉相送不敢掂量銀子,揮手道:“哪敢啊鐵師傅,就是讓我上山捉老虎,也不敢弄砸您的事兒,慢走啊,鐵師傅慢走。”
斂笑對尤掌柜道:“聽見沒,明兒的席桌準備好,辦砸事先丟你給他練手?!?p> “東家,何以不出去消遣消遣倒為瓜熟蒂落的事兒操心,您在表姐肚里時,老朽已操辦過幾十抬的席桌?!庇日乒竦故菑奶展奕〕鲢y子用稀疏的牙咬了咬。
“老尤,難得說句動聽話。”瞿掌柜奪過銀子:“拿來吧你,剛夠我喝壺酒?!毕肫鹚睦献煲н^,忙用他衣領擦拭,嫌棄道:“有空洗洗你的牙,可真夠味?!?p> 尤掌柜裂嘴笑道:“都快掉光了,洗有甚用。”不等他說完話,瞿東家已離去,目送他的背影,尤掌柜笑的意味深長:“東家,況且以后您也聞不著咯?!?p> 為接待鐵師傅,瞿東家不顧兩眼拖著重重的黑眼圈,一大早守在店中。
剛到午時,鐵氏武館一群人涌入迎客菜館。
跟在鐵師傅身后一身藍衣的女子讓瞿東家眼睛發(fā)光,自認閱女無數(shù)的他,看慣嬌鶯嫩雀兒的他,風流場上的急先鋒,竟是頭回被女子的美貌折服。
那是令所有紅粉骷髏都顯得黯淡失色的美,是危崖上的青松,是湍急浪中的水花,是簇火烈焰中的赤星,是生機勃勃朝氣蓬發(fā)的美。
他如癡如醉的看著女子飄逸身姿,一時周遭人事全然忘卻。
“你是聾的嗎?”
直到女子唇齒翕動,星眸含絲怒火,他才回神過。
“上十壇酒,聽見沒!”錚錚之音拔高曲調。
“啥?客官說啥?”瞿掌柜覺得雙腿無法支撐他單薄的身軀。
“還有活人嗎?”女子扭頭對旁邊同樣犯傻的伙計吼道:“上酒,上酒?!?p> 尤掌柜匆忙抱壇酒放桌上,又奔波繼續(xù)抱下一壇。
“老九,今兒咱們就比個高下!”女子笑意盈盈的眼睛掃旁邊高壯的男子。
男子爽快應答:“行啊大師姐,就怕十壇不夠。”
“那就二十壇?!迸有Φ母?,對著傻乎乎的瞿東家卻一臉不耐:“上菜。”
瞿東家暈頭轉向的接話道:“上菜?!?p> 廚房沒動靜,抱酒累出身毛毛汗的尤掌柜扯瞿東家衣袖下去:“劉師傅的肉還沒送來?!?p> “啥!”瞿東家差點彈起身,壓低嗓子毛躁道:“你怎么安排的,搞什么名堂,和他約過午時前送來沒?”
尤掌柜委屈道:“約啦,再三強調?!?p> “ma的?!宾臇|家咬牙道:“懶骨頭臭毛病,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烊ソ质锌纯催€有肉沒,惹急了外頭群人,你的老身子骨一拳都不夠挨?!?p> “東家?!庇日乒窈悠疵聣?,哭喪著臉道:“差人去問過,早沒貨啦。”
“胡鬧玩意兒,狗屁東西,廢物,都ta媽群酒囊飯袋。”
瞿東家已無心惦記姑娘美麗的身姿,他還有幾分沉穩(wěn),強硬頭皮上堂。
朝早已等煩的老者道:“鐵師傅,借一步說話。”
鐵師傅下巴朝眾徒弟,并不看他:“有話直說?!?p> “今兒店中遇到點意外,恐怕恐怕……”瞿東家感覺無數(shù)道目光如利劍飛來:“沒法招待?!?p> “這是逗我們玩兒呢?!辈坏辱F師傅發(fā)話,女子雙手互拋酒壇,嘴角勾起抹冷笑:“看我們好欺負是吧?!本茐诳罩袆潡l曲線,另一人穩(wěn)穩(wěn)接住。女子繼續(xù)道:“別人少欺負人多,我們不如你們商賈心機深重,光有力氣,光有拳腳,也不算的幾分本事,不過東家大可試試,是你的心眼多,還是我的拳頭硬?!?p> “行啦?!辫F師傅板著臉,似笑非笑看瞿東家:“定金十倍還我,此事算完?!?p> “鐵師傅,可憐我們整月也找不齊十兩?!宾臇|家知道這錢大抵還得出,他心痛的打滾。
“十兩都找不回,你這店還有開的必要嗎?”鐵師傅放聲大笑:“我們幫東家關了這破店?!?p> “行,當我們日行一善?!?p> 眾徒弟躍躍欲試。
瞿東家急忙攔下,咬牙掏銀子托舉:“手下留情,鐵師傅,原是我失信,十兩銀子合該?!?p> 鐵師傅笑著揣下銀子,拍拍男子的肩膀:“沒有金剛鉆就別攔瓷器活,這次是教訓,下次可沒這么輕易?!?p> 女子已隨人走到門口,喚鐵師傅:“爹爹還不走,一次足矣,何來下次?!?p> 單手拋高銀子,鐵師傅悠悠道:“我女兒說的對。”
帶眾徒弟洋洋灑灑而去。
瞿東家牙根咬碎,一拳敲在桌上,怒道:“老子非整死那殺豬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