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遺囑

　　朱璃從沒覺得睜開眼睛是如此費(fèi)力的事情，就像被人活埋在地底，明明意識已經(jīng)回暖，但卻動彈不得，她能清晰地聽到身邊趙與祁溫純聲線下好聽的英式發(fā)音。

　　男人的余光掠過病床上女人微顫的睫毛，隨即結(jié)束了與主治醫(yī)師的交流，踱步至榻前：“醒了？”

　　趙大律師的關(guān)切扒開了泥土，將朱璃的意識帶回了現(xiàn)實(shí)，隨后，女人幽幽睜開眼睛，白色的燈光照得她眼睛有些疼，緩了大抵幾秒鐘，對上一臉憂容男人的視線，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喉嚨愣是不給她開門。

　　趙與祁知道她想說什么，隨即引領(lǐng)她的目光探向了床頭柜子上靜靜躺著的假發(fā)與帽子。

　　女人的瞳孔以人眼可觀的速度迅速瞠大。

　　趙與祁右手抵住前額，用朱璃讀不懂的神情看著她許久，“你知道剛剛的你……離死亡有多近嗎？”

　　病榻上的人視線黯淡了下來，隨即扯開一抹干澀的笑，點(diǎn)點(diǎn)頭，她當(dāng)然知道。

　　“好在只是化療階段的排異反應(yīng)，身體正在對抗，總得來說，不算壞事。”男人將被褥往上拉了拉，努力給自己裝置笑意，可怎么都沒辦法笑出來，連提一提嘴角都很難做到，假笑明明是從前他最擅長的事情。

　　朱璃微怔，艱難地扯開嗓子：“你都……知道了？”

　　男人頷首。

　　朱璃喪氣地嘆了口氣，“對不起……”‘不是有意瞞著你，只是不喜歡別人同情的目光?！恢烙袥]有人同此時病床上的她一樣，即便身陷病痛泥沼，也希望同平常人一樣被對待。

　　“不用道歉?！壁w與祁眼中漣漪蕩蕩。

　　“趙律師……”女人忽然鄭重其事地想要起身，榻前守著她的人急急攔住了她。

　　‘我永遠(yuǎn)，都只是趙律師嗎？’“你說？”男人隱去心頭匆匆而過的凄涼。

　　“我想立遺囑?！敝炝е敝笨催M(jìn)趙與祁的眸子里。

　　‘呵，還真是符合我身份的物盡其用啊……’趙與祁嘴角微搐，點(diǎn)頭：“可以。自書還是代書，我建議以視頻形式的錄音遺囑。”

　　“聽你的。”女人同意男人的專業(yè)建議。

　　趙與祁是個很神奇的人，一旦涉及到專業(yè)領(lǐng)域，身上的氣場瞬間變得不一樣了，方才還平易近人的樣子，此刻點(diǎn)開手機(jī)攝像頭的他儼然成了一副為當(dāng)事人權(quán)益殫精竭慮的大律師。

　　冷色調(diào)的鏡頭里，女人干裂著嘴唇，她想盡量讓自己顯得健康些，可病態(tài)凹陷的臉龐，以及光禿禿的腦門，無不彰顯她早已被病痛摧殘成一副即將枯萎的模樣。

　　“媽……”女人盯著男人手中鏡頭的亮光許久，開口念出稱謂時，忽地忍不住眼角的苦澀，淚水劃到了枕頭上：“我生病了……對不起，媽媽……沒有早些告訴你……”哽咽時，嗆得女人一陣劇烈咳嗽，緩了好一會兒才得以繼續(xù)：“媽，我可以把家里那套我名字的房子轉(zhuǎn)給白顥嗎？”

　　聞言，趙與祁一愣，拿著鏡頭的手不自禁顫了顫。

　　鏡頭里的女人暗下神情：“我之前沒錢看病，特意找白顥借的錢，我知道我不該跟他再有聯(lián)系，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找誰借錢了……或許我應(yīng)該安靜地等爸爸來接我，可我，又不想這么早……我……我想活下去……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沒有做完……”淚眼模糊之際，入骨的歉意與悲痛襲來，女人幻聽般地聽到了朝思暮想的清冷聲線，隨即，半空中凝聚出少年俊俏的臉龐，她著了魔似的伸出手，可那影像如鏡中花水中月，一觸便散了。

　　“加之卡里沒用完的錢，我想都還給他……媽媽，原諒我，好嗎？哥哥，嫂子，妹妹實(shí)在是個沒用的人，這么多年不說給家里帶來點(diǎn)經(jīng)濟(jì)增益，反倒是一再拖累你們，為我擔(dān)心，真的對不起……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老老實(shí)實(shí)做根草，做顆樹，靜靜地陪著你們……”女人雙目猩紅，淚水染濕被褥，枕套。

　　比起遺囑，更像是遺書的錄像，牽動著趙與祁的思緒，他握住手機(jī)的手指尖漸漸泛白。

　　最后，女人吸吸鼻子，用盡渾身的力氣為自己添上一抹笑，“小鬼……”念出這個稱呼的時候，懷著磕碰不得的小心翼翼，仿若世間珍寶般捧在心尖：“不……江晨……Daybreak……”女人糾正自己，隨后卑微地扯開嘴角：“你一定覺得我陌生至極，可怖至極，不要怕……我知道你不認(rèn)識我，其實(shí)我是……我是你的粉絲，我……一直很喜歡你，看著你從LDL一路艱辛?xí)x級到了LPL，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電競的路很長很長，往后到了世界賽，也要好好加油……我會……永遠(yuǎn)祝福你……”

　　“我，朱璃，身份321xxxxxxxxxxxxxxx，在這里，我希望在我死后，將我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轉(zhuǎn)到白顥的名下?！?p>　　語畢，攝像結(jié)束。

　　“趙律師，辛苦你了……我想了想，還是麻煩您剪掉前面的，只把最后一段交給公證處，可以嗎？”錄完之后，朱璃方覺自己做了多么多余的事情，她訕訕對趙與祁懇求道。

　　“好?！蹦腥撕喍袒貞?yīng)，手指輕輕觸動屏幕，隨后，將視頻交給朱璃查閱，當(dāng)真只剩下最后遺囑的鏡頭。

　　女人緩緩嘆息，忽而探向窗外，輕聲道謝：“謝謝你，與祁?！?p>　　趙與祁聽到朱璃剝離那些生疏后呼喚了他的名，心中燃起點(diǎn)點(diǎn)燭火，從趙律師到趙與祁，他當(dāng)真走了好久，“不用道謝。”

　　“因?yàn)閷?shí)在騰不出多余的律師費(fèi)，只能道謝了呀……”朱璃又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男人的眸子里多了些玩笑。

　　“每年遠(yuǎn)程都會依照慣例向無法支付律師費(fèi)的外地務(wù)農(nóng)務(wù)工們義務(wù)提供法律援助?！蹦腥耸?。

　　朱璃跟著一起莞爾：“那我這個窮苦百姓還真是被全世界最大的餡餅砸中了呢……”放下面具的趙與祁似極幽默的英倫紳士，女人望著他眼角旁的褶皺，一時竟癡了。

　　最后笑聲漸熄，趙與祁再次柔聲開口：“那個孩子……你……很愛他嗎？”聲線當(dāng)中的頓然，男人并未注意到。

　　女人撐了撐眼簾，隨即又半垂了下來，瞳孔不知何時染上了些許光亮，微微頷首不語。

　　他是我深深愛著的陌生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