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啟年間,宦官魏忠賢恃寵擅權(quán),糾集閹黨,把持朝政。
天啟五年,東林黨人左副都御史楊漣上書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條大罪,左光斗等七十余東林同人聲援。閹黨以此大肆捕殺東林黨人。京中楊漣、左光斗、周朝瑞、顧大章、袁化中、魏大中等東林首領(lǐng)先后遇害。
同年,閹黨差使錦衣衛(wèi)南下,至南直隸吳縣緝捕東林黨人周順昌,城中百姓問訊后自發(fā)圍于縣衙欲救周順昌,兩日之內(nèi)聚眾十余萬。錦衣衛(wèi)遂舉刀威嚇,不料百姓不懼,反群起而攻之。致數(shù)十名錦衣衛(wèi)或死或傷,狼狽北逃。其后,閹黨以“吳民之亂”,誅殺聚眾百姓為首者: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等五人。百姓感其高義,合五人共葬。世稱五人墓,并留碑記。
天啟六年三月,江南暮春時節(jié)。運河上一行三條大蓬船載著一十七人,正往蘇州城駛?cè)ァ槭椎拇嫌腥心隄h子圍坐船艙里頭,這時其中一個體格甚是健壯的大漢對著另一人說道:“廖大哥,前面不遠便是蘇州城了?!?p> “嗯,是啊”那廖大哥懶懶的應(yīng)道。
那大漢聽他答得有些敷衍,又繼續(xù)道:“廖大哥,你看,咱們一行十幾個弟兄從京城來到此地,一路上連岸都不敢上去”
“嗯,雖是眾位都兄弟辛苦,可也是沒法。離京時上頭交待再三,此次南下務(wù)必秘密行事,不可漏了風(fēng)聲,更不可似上次那般?!绷未蟾绮碌竭@大漢的話意,所以說話中早早把門關(guān)上。
“可是這個···,廖大哥你看,今晚咱們橫豎是要到蘇州城邊停船,不如咱們也上岸去城里頭逛逛。”這個大漢倒不似廖大哥機靈,想說的還是說了。
“是啊,廖大哥,咱們這上岸去也不用招呼地方官府,不就上去透透悶氣么。船上兄弟都是北方人,坐了這么些日子的船,可真是難受?!边@說話的人和那大漢身形相貌都十分相似,看得出是兄弟二人。
這一行人原是從BJ出發(fā)去余姚辦差的錦衣衛(wèi)。他們一路來也不至于不敢上岸,只是一不去人多雜亂之處,二不上岸停留得久而已。自從去年派到吳縣緝拿周順昌的一眾錦衣衛(wèi)遇百姓圍毆之后,閹黨唯恐再明目張膽去捉人會激起民變,只是東林黨遍布朝野,盤踞日久,勢力猶存,也容不得就此罷休。
既然不能明去,便只好暗度,因此這躺錦衣衛(wèi)去江南一帶捉拿東林黨人喬裝成一行普通商販。只是這幫“錦衣衛(wèi)”變作“便衣衛(wèi)”后一路上既不敢勒索官府,也不能敲詐百姓,窩在船艙里頭走了這么長一段路,實在是為難了北地英雄。更兼,其時江南富甲天下,人盡皆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今晚三條船就要到蘇州城邊停泊過夜,這兩兄弟初到貴境,倘若不趁此機會入城去親眼見見這個人間樂土、琉璃世界,是說什么也不肯。
這時廖大哥故作為難的說道:“洪大哥、洪二哥,兄弟我也何嘗不想去這蘇州城中花花世界,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這趟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边@廖大哥叫作廖暉,乃錦衣衛(wèi)中一名百戶,也是這隊錦衣衛(wèi)的頭領(lǐng)。那兩兄弟大哥叫洪澤、二弟叫洪湖,都是錦衣衛(wèi)總旗。
“廖大哥你也太小心過頭了,咱們就上去看一看,逛一逛,能有什么意外,難不成這蘇州城里還有老虎豺狼把大伙吃了?”洪湖向來性急,剛才就是他先開口求廖暉放人入城去的。但廖暉怕的倒不是他們?nèi)サ匠抢镱^有什么意外,卻是怕他們這伙入到城中如狼似虎,鬧起事來。
洪澤和廖暉更相熟,較之洪湖也稍稍聰明一些,他從旁幫襯著道:“這樣,咱們約法三章,進城之后一不許醉酒鬧事、二不許表露身份、三是明日午時之前必須回到船上來。弟兄們都不是初次當(dāng)差的人了,怎的還會不分輕重么?”。
廖暉此人既精明又膽小,向來八面玲瓏,從不肯得于罪人。既然洪家兄弟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再不應(yīng)承也說不過去,只好答應(yīng)放大伙一起到蘇州城中放風(fēng)一晚,但他還加了一個條件:入城之后不論是去茶樓酒館也好,去妓院賭場也好,一律付足真金白銀,童叟無欺,明日巳時三刻正,所有人回到船上,繼續(xù)趕路。他下此明令,倒不是因為良心好,而是他知道錦衣衛(wèi)平素在京中賴賬不還已是習(xí)以為常。若是到蘇州城中之后又故態(tài)復(fù)萌,保不準要鬧什么亂。
命令傳過之后,這些個錦衣衛(wèi)聽得上官通情達理,特準到蘇州城放風(fēng)一晚,感恩戴德之余自然滿口答應(yīng)、齊聲歡呼。至于不準鬧事云云當(dāng)然不在話下,大伙都知道這次去余姚捉拿的可是東林黨首要,其中更有大名鼎鼎的黃尊素、黃宗羲父子。這趟差辦成了不定能升官,辦砸了卻是鐵定要嚴懲。
三條大蓬船再向前駛得半個時辰,天色已晚。蘇州城墻已經(jīng)遙遙在望。這時眾人都紛紛站出船艙翹首以盼,想著今晚到得城中如何尋歡作樂,大花銀子。等船到城邊靠岸,眾人都已迫不及待,涌上岸邊,一哄而散,各自入城去了。
原本跟在廖、洪三人那船上的兩名年輕親隨,一個叫作丁武,一個叫作郭安。其中這丁武最是好色。自從這次離京,一路以來只能和三位上官在船上里朝夕相對,還要對他們巴結(jié)逢迎,早已經(jīng)把他氣悶得半死。兼之他對江南妓院風(fēng)情香艷耳聞久矣。今日親到蘇州,心中自是迫不及待,他一入城門便拉上郭安,去打探城中青樓妓院。一名酒樓小二得了他們幾錢銀打賞之后,便賣力向他二人介紹,說這蘇州城中有慶春閣、蘭香院、芳卿樓等名樓三處,其中以慶春閣最為金碧輝煌,閣里頭的姑娘又是如何的神仙下凡。丁、郭二人光是聽著已經(jīng)神往,問清路向后便急急向慶春閣而去。
二人到慶春閣前,抬頭望上,只見這樓閣雕梁畫棟,閣里燈火通明,眼前衣香鬢影,耳中吳儂軟語。見到此情此景,仿佛覺得自己真到了仙鄉(xiāng)一樣,這一路上積下的郁悶,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他們進去之后開了個上等包廂坐下,錦衣衛(wèi)大人從未缺過擺花酒的銀子,更何況此刻良辰美景,機會難得,此時出手便更加豪闊。老鴇、龜公見這兩個嫖客夠得水頭,當(dāng)然也是加倍伺候,各種名茶細點、佳肴美酒流水般送到。過不多時,老鴇帶著四位十六、七歲年紀的娉婷少女來到這包廂,四名少女之中有一人出落得特別標(biāo)致,眼角上一點美人痣更是勾魂。四人進到包廂后向兩位官人盈盈下拜,大拋媚眼,這兩人見這慶春閣中的貨色果然上等,更是神游魄蕩,飄飄欲仙。之后敬酒罰酒,唱曲行令都是些例行公事。
酒過幾巡之后,丁武正是興起,他忽然一把抱起身邊一個少女轉(zhuǎn)了一圈,再把她向上一拋。這是他在京時去逛妓院經(jīng)常做的拿手好戲,妓女們被他這一轉(zhuǎn)一拋都要嚇得緊緊反抱他腰頸。果不其然,這少女被他一拋之后再落到他手臂上,也嚇得把頭靠到丁武胸前,雙手反緊緊抱到他頸上。丁武見絕技得手,哈哈大笑,在少女臉上吻了一下,便順手把她放下了。誰知這少女落地時左手不經(jīng)意間在丁武衣襟上扯了一下,一件掌心大小的東西被她扯了出來,掉到樓板上,咚咚作響。
那少女見此,正要上前俯身把這東西拾起來,突然覺得肩上被人猛的一推,上身不由自主向前一撲踉蹌倒地。少女這下可嚇得不淺,她慌忙回頭看去,只見丁武已經(jīng)搶先把那件東西拾起來放回懷中,而且丁、郭二人竟都是變了神色。
那名眼角上點著美人痣的少女乖覺得很,她見狀之后立即走上前來,扶起地上的少女,再轉(zhuǎn)頭嗲聲嗲氣地向丁武說道:“哎喲,丁公子儂是怎么了,剛才不還好好的嗎?看你把人家梨香嚇得。雪仙不管,雪仙要罰儂連飲三杯”。原來被推倒的女子叫梨香,而這個上來解圍的女子叫雪仙。
雪仙滿滿斟上一杯酒之后遞到丁武唇邊道:“不就是個年庚牌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丁公子還怕我們看了儂生辰之后回去下咒不成?!闭f完嫣然一笑。(年庚牌就是古時候人用來記錄自己生辰八字的牌,多用銅打成。)丁、郭二人聽聞之后對望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氣,心中都想:幾個少不更事的婊子不認得這東西也是應(yīng)該,既然他們認作是年庚牌,那是上上大吉了。于是丁武也不用手接酒杯,反而伸手摟到雪仙腰間,張開口讓她喂了這杯酒之后說道:“丁公子這年庚牌只有丁夫人看得”。
雪仙嬌嗔道:“哎喲,丁公子是瞧不起奴家?guī)讉€姊妹嘛。要不,儂回頭把奴家?guī)讉€都贖了身,姊妹們都嫁給公子,我們都做了丁夫人,就跟著公子回家伺候儂?!?p> 丁武喝了這杯迷魂湯,方才之事便被拋諸腦后了,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嫁不嫁日后再說,今晚你們幾個先來和公子洞房花燭好不好啊?!?p> ······
兩時辰之后,慶春閣后院一幢靜僻小樓上的房中坐著一男一女兩人,房中燈火不張,甚是昏暗。油燈掩映之下,只見這女子星眸朗目,眉睫細長,鼻直唇紅,略施脂粉,卓絕姿色中竟帶著幾分英氣。她對面坐著的男人則是一副書生打扮。這兩人相對而坐,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都沒有開口說話。
“賊艄公到了”過了一陣,書生忽然說道。他話音剛落,一條人影從窗外跳了進來,幾乎落地?zé)o聲。
女子起來向跳窗進來的人行了一禮說道:“古先生來得甚快,這邊請坐”。她說話聲音清悅,卻不是江南口音。
“嘿嘿,賊艄公來得甚快是后到,老子來得甚慢卻是先到。”那書生表情古怪地笑著說道。
“是是是,溫夫子凡事都快人一步、勝人一籌”女子微微一笑,她知道這書生向來喜歡在說話上跟人糾纏,也不多作理會,又說道:“兩位大哥,今晚的事如何處置,我們須得想個辦法才好?!?p> “易姑娘,雪仙當(dāng)真看清楚了?那個確是錦衣衛(wèi)腰牌?”古先生坐下之后便問道。
“錯不了,這丫頭很是伶俐,腰牌上刻的官職人名也一并看到了”。這美貌女子原姓易,也是這慶春閣中人。
古先生想了一下之后說道:“眼下還未知他們是否有同伙,也不知為何事而來,須得先探聽清楚”。
“正是要如此,這兩人此刻已在房中睡下。聽他們說話,明日早上就要動身,尚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匯合其他人?!币坠媚镉窒驕亍⒐哦酥v了一些情況。
溫夫子聽后便道:“依老子看來,這兩個狗頭職份低微,不像是能作主的人,要是只有這兩人的話,怕也不是來辦什么大事。若然來做的是大案,那應(yīng)該還有其他大狗、老狗在附近。但他們既然為了掩人耳目把那身狗皮都脫了,這般鬼鬼祟祟的,多半是來做大案。你們班中其余大姑娘、小姑娘還有什么情況報回來么?”這個溫夫子雖然平時說話顛倒,可遇事卻從來不顛倒。
“還沒有”。易姑娘搖了搖頭說道:“城中來往之人甚多,若是有其他人也在城中但停歇不久的話,也不好查。”
“如此說來,眼下的線索,也只有這二人了”古先生接口道:“是否叫幫中兄弟在其他水陸道上多加留意?”。
溫夫子沉思了一下道:“這也是使不得,今晚得了這線索不過碰巧而已,這些狗頭既然扮作尋常百姓來,怕我們也不好找。要是把動靜鬧得大了,反倒叫他們起疑心。他們在暗,我們可不能在明??蛇@暗來暗去,也是很難查個結(jié)果。最好是這兩個狗頭趕快回到狗窩去,老子把這些狗一鍋煮了,統(tǒng)統(tǒng)捉起來問個明白”。
古先生為人向來穩(wěn)重,他對溫夫子道“只怕他們?nèi)硕?,又或是其中有高手,咱們現(xiàn)在對錦衣衛(wèi)出手太張揚了恐怕不好。不如上報幫主,請他指示?!?p> 溫夫子笑了一笑道:“嘿嘿,上報當(dāng)然要上報。不過此刻幫主還在濟寧府,也不知道等不等及得這指示。咱們跟這些狗頭有仇,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們。對付幾只狗,老子有的是手段招呼。”
“你要把他們都殺了?”古先生知道這個溫夫子一貫作風(fēng)是下手不留情。
誰知溫夫子卻搖頭道:“此刻還殺不得,這些狗頭偷偷摸摸來到咱地盤上,不弄清楚來意可不成。而且把他們都殺了,事情一鬧大,也要叫幫主為難?!?p> 易姑娘也道:“溫夫子說的正是,我等對付閹黨既有私仇,更是公憤。但總歸要顧全幫中其他兄弟”。
“要不是為了這個,我們早就跟著幫主去鬧得他們天翻地覆、雞犬不寧了”。溫夫子又沉思了一陣說道:“眼下嘛,老子倒是有個打蛇驚蛇、打狗驚狗的辦法。既能問出他們此行目的,事后又能推個一干二凈,叫他查無可查”。胡、易二人對望一眼,雖然不知道溫夫子這“打狗驚狗”是什么妙計,但向來知道他足智多謀,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能想到。
三人再商量了一陣,決定一邊連夜派人到濟寧府上報請示,一邊繼續(xù)監(jiān)視,相機而行。
翌日巳時三刻,一眾錦衣衛(wèi)都回到船上,廖暉仔細向眾人詢問一番,昨晚是否出過狀況。眾人都說一切平安,并無狀況,于是三條大蓬船又向南開船駛?cè)?。眾人上船之后仍是意猶未盡,各自在把昨晚自己所見所聞講得繪型繪色,對蘇州城中繁華富庶更是贊嘆不已。
一行人繼續(xù)沿運河出蘇州,過嘉興,直向杭州,一路無事。這日傍晚時分,已將近到余杭,江南水道彎曲狹窄,運河也寬不到哪里去,夜晚行船多有不便,此時河上行船已經(jīng)不多。而且這里離杭州也就七、八里水路,要是停船的自然會去到城下,也不在這前不到城后不到村的城郊。是以他們的船駛了一日,河上岸上都很是熱鬧,到這個地方卻是最靜了。
船過杭州之后再去余姚已不遠,廖、洪等三人覺得出這趟差到如今為止算得上十分順利,心情很是舒暢,又見周圍人少,便一起站到船頭去透一透氣。這時候夕陽偏西,江面余暉倒映,兩岸風(fēng)送楊柳,鳥鳴烏啼,好一派江南暮春晚景。廖暉等雖然是武人,又向來不屑附庸風(fēng)雅,但見到這般景色也不住稱贊。
正當(dāng)他們難得有興致在船頭觀賞風(fēng)景的時候,前頭一條烏篷小船正遠遠地向他們迎頭駛來。等到那烏蓬小船再駛得近些時候,廖暉便察覺有些古怪,只覺得這小船似乎駛得比平常烏篷船要快上許多。他定眼再向小船望去,見小船的船頭站著一人書生打扮,迎風(fēng)而立,后艄站著一個艄公。那艄公雖然是不緩不急的一竿一竿用竹篙撐著船,但只要他一竿撐到河中,小船便平平向前急沖幾尺,直似陸地上停著的馬車突然被一匹健馬拉著向前急奔一樣。更奇怪的是這種烏篷船船身又窄又輕,卻在如此急沖之下竟而船頭不翹,船身不晃。這艄公能如此駛船,決不是力氣大些而已。
但廖暉雖然瞧出這艄公厲害,卻想著畢竟這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行人船只極多,其中有些個武林好手也是自然。只須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跟些無相干系的人生事。正想到此,小船已駛得離他們只有約莫十丈遠了。
突然間,來船上那艄公順手將竹篙向河中豎直一插,本來正在快駛的小船向前飄出一尺左右竟然穩(wěn)穩(wěn)停在廖暉他們這一行船的前頭,似是被這一篙釘在河上一般。原本站在船頭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急停弄得一個踉蹌,不由自主的向前沖了兩步,幾乎就要跌落河中,最后雖勉強終于站定,卻已是狼狽萬分。
到這時候不單是廖暉看出這艄公不簡單,連他身邊的洪氏兄弟也瞧出來了。這三人對望一眼,心中都在想:這艄公是何許人也?這手功夫可不是尋常人能夠練得來的。要是自己插這一篙入水,要把行駛?cè)绱酥斓男〈O聛硪咽瞧D難。要做得如艄公一樣干凈利落、舉重若輕,更是再苦練十年功夫也不定可以。
三人正在驚疑間,對面船頭那書生打扮的人剛剛站穩(wěn)腳步,旋即轉(zhuǎn)過身去,對著艄公指手畫腳地罵道:“你你···你這賊艄公,你存心戲弄老子是不是,你把這船停到這河中干什么?老子還要趕路,天黑之前回不去可怎么辦?老子告訴你,這里天黑以后賊人可多了!你快快給老子開船,要是遇上賊人把老子殺了,老子就回來把你殺了。你沒瞧見那幾條船上的人個個都是賊眉賊眼、一副賊相么?這些狗頭都是些江洋大盜,他們就要過來謀老子的財,害老子的命!”。
廖暉三人初聽得這書生大罵便覺得好笑,這個人明明一副書生模樣,怎待一開口就老子前老子后,說話完全就是市井無賴撒潑一般。直到聽得他說“那幾條船上的人個個都是賊眉賊眼、一副賊相”的時候不禁眉頭一皺,現(xiàn)在河上的船就剩下這么幾條,他說的莫非是我們?
“廖大哥,如何?”洪澤摸不透這書生是什么意思,便向廖暉問道。廖暉也只得搖了搖頭,他聽這書生的說話分明來挑釁的,只是不知為誰而來,也不知道他和這個艄公是否一伙。他想了一下向洪家兄弟說道:“我們都不熟水性,此刻身在河上,這書生的深淺雖未知道,但那艄公的功夫卻委實厲害,最好不要節(jié)外生枝”。正當(dāng)他說道此處,他們兩船之間已駛得只距離六、七丈遠了。廖暉又轉(zhuǎn)頭向身后丁武、郭安二人道:“傳令,繞開對面小船,各船靠岸邊行駛,叫弟兄們都提防些?!眱扇酥懒未笕艘回炛斏鳎膊欢鄦?,答應(yīng)一聲便轉(zhuǎn)身向后艄傳令。他們一邊對答,一邊注視那小船的動靜,只見書生仍是背對他們向那艄公不住催促,要他趕緊開船。
這時,那邊艄公見廖暉他們?nèi)龡l船正在調(diào)過船頭向岸邊,似是準備靠岸,便指著他們的船向書生道:“他們要上岸,不是來找你謀財害命”。書生聞言急忙轉(zhuǎn)過身去,見那幾條大蓬船果然是斜斜向左首岸邊駛?cè)?,這下反急得他哇哇大叫。
廖暉等人見書生忽而向自己這邊大叫幾聲之后,又俯身在小船上拾起兩支竹竿,左右手各執(zhí)一支,還未等上身站直,雙膝一彎,向前一躍,連人帶竹竿沖天而起,這一躍竟然向這邊船頭沖來兩丈有余。眼見他人在半空,正要下落之時,手中兩支竹竿順勢伸向水面一點,又借力向前沖出。
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等廖暉三人反應(yīng)過來,兩支竹竿已經(jīng)對準三人所站的船頭猛插下來。三人見竹竿來勢極猛,不敢硬接,只得向后跳開。三人腳還未著到船板之時,聽見“咔”的一聲悶響,兩支竹竿已經(jīng)插穿船頭,直往下去。一丈來長的竹竿最后露在船頭板上的竿頭竟然只剩下膝蓋般高。那書生也已經(jīng)落到船頭邊上,船頭被他從天而降的一踩,立即向下一沉,船尾那頭憑地翹起兩尺。后艄兩名船夫站腳不穩(wěn),都被拋下河中。
廖暉等三人急忙使上千斤墜功夫穩(wěn)住下盤才得站住,旁邊丁武、郭安二人武功差得多,重心一失,不由自主地隨著船頭向前傾之勢往書生那邊跨了兩步。書生大喝一聲:“來得好!”,左腳向前踏出,兩手一伸已經(jīng)抓住二人胸口衣襟,口中又叫了一聲:“去!”。兩人只覺得身體向后平飛而出,正正砸到旁邊離他們最近那條大蓬船的篷上,船蓬被兩名大漢這一砸,當(dāng)即砸破,船身也被砸得側(cè)過去一側(cè),原本在船上的錦衣衛(wèi)又有三人掉到河中。霎時之間,落水聲、呼喊聲、叫罵聲響成一片。
這時河上行船本已很少,其余船上的人見這邊一下就打得激烈,都以為是強盜作案,還哪敢停留?而且這時天色已經(jīng)開始暗了,入夜之后遇劫則更是危險,都紛紛調(diào)頭而走,加緊撐船,過不多久便都散去了。頓時這段水道上只剩下這對頭的大小四條船。
饒是一眾錦衣衛(wèi)也算見慣場面,可在這幾下雷鳴電閃般的突然變故底下,也嚇得不知所措。那書生卻甚是得意,站在大蓬船頭上看著那邊慌亂得很,似是個正在為自己的惡作感到高興的頑童那般。小船上的艄公不慌不忙取出火石綿紙,點起風(fēng)燈掛到船頭,一副挑燈看戲的樣子。
但錦衣衛(wèi)畢竟是錦衣衛(wèi),只亂了一陣,便已救起落水的同伙。這邊船上廖、洪三人片刻過后,也心神稍定。還是洪湖先開了口道:“喂,你~,你是何人,這又是要~,要干什么?”他這句話雖是喝問,但既不敢罵人,更不敢罵娘,已是平素少有的涵養(yǎng),顯然他對眼前這人已十分忌憚。
誰知道書生的涵養(yǎng)還不及他好,聽見洪湖問他話,便愛理不理的道:“老子拿竹竿插些河里頭的王八要回家去燉湯,關(guān)你什么事?這河是你的?還是這王八是你生的?”。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見那邊已經(jīng)把人救起,兩條船正要分左右圍上來。他對落水救人這一幕興致甚高,但對兩條船要上來合圍卻毫不理會,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廖暉等人,雙手籠到袖中,背靠著兩根插在船頭的竹竿,悠然自得地坐了下來。到這時候廖暉等三人才看清楚書生的相貌,只見他面上甚是白凈,眉彎眼細,唇上兩撇胡子,下巴一小撮山羊須,年紀約有三十余歲。樣子看上去雖然還算清秀,但十足就是個落第秀才、酸腐書生。
待書生坐下之后,另外兩船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在一頭一尾圍到他們條船外不到兩丈處,準備一邊擊殺賊人,另一邊救援長官。那些錦衣衛(wèi)當(dāng)然知道書生厲害,但此刻長官還在船上,要是現(xiàn)在逃走,日后勢必下獄問罪,錦衣衛(wèi)詔獄可比這書生駭人得多了。而且自己這邊還有十幾人大可一擁而上,正是人多膽壯。哪知道這時廖暉先是在洪家兄弟后腰上都撞了一下,示意他們不要說話。之后又向那兩條船揚了揚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兩船錦衣衛(wèi)接令只得停了下來,各人手握刀柄,嚴陣以待。
廖暉向前走上一步,抱拳對那書生說道:“在下廖七,是從北直隸過來的商販,帶著這班兄弟到江南買辦些貨物,雖然不知是何處沖撞了這位朋友,但在下這邊先陪個不是。我們這伙弟兄向來都是安分得很,一路上未也未敢得罪人,這其中想必是有些許誤會。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今日既然碰了頭也算有緣。若是閣下賞臉,今晚就由在下做東一起到杭州城去飲個痛快,憑閣下這般身手,定是江南的英雄人物,我們也正好來結(jié)交結(jié)交。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我們在江湖上行走,總是要多交朋友,少結(jié)冤仇才好”。他這幾句雖然都是江湖的客套說話,但也算說來十分得體,既捧了這書生,也把他剛才顯露的霹靂手段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一眾錦衣衛(wèi)聽完之后,有人覺還是廖大人高明,撐得住場面;有人認為廖大人動手前說幾句場面說話是先禮后兵,這才是大人物風(fēng)范;有人則不以為然,想這賊人膽敢沖撞錦衣衛(wèi),簡直死有余辜,何必跟他啰嗦呢。
但廖暉這幾句話實在已是他硬起頭皮說的,他武功見識都比之其他人可算高出一截,心思也確是機敏,如此突變之下仍可鎮(zhèn)定下來估量情勢。他眼見書生這幾下出手,論武功,即便是京城萬余錦衣衛(wèi)中也難有多少人能有和他交手的余地。自己在他手下,恐怕十招都難扛得過去,即便再加上洪家兄弟,情況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其他人則更是不堪一擊。而且旁邊小船上端端正正坐著那個艄公也決不是個好對付的人。要硬碰起來,怕是自己這邊難免有死有傷,何況現(xiàn)在是自己距離這書生最近,更是首當(dāng)其沖。及后,他又見這書生在敵人環(huán)伺之下,居然毫不把他們一伙放在眼里,能如此地有恃無恐。估計或許對方手上還有陰毒后招,又或是岸上早有埋伏下強援。若真如此,一旦動武,更是后果不堪設(shè)想。想到此處,他雙眼不禁向四周圍一掃。
此刻既然打不過,那就更不能亮出錦衣衛(wèi)的身份示威恐嚇?,F(xiàn)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是他知道是動了錦衣衛(wèi)的人,官府日后勢難與他罷休,多半就要馬上動手殺人毀尸,以除后患。因此如今做錦衣衛(wèi),還不如做乞衣衛(wèi)好。
幸而是這書生上船后至今還沒有行兇殺人,小船上的艄公也未見有什么動靜,那邊落水的人也未有死傷。由此推算,這兩人應(yīng)該不是為拿命來的。否則殺人毀尸這類行徑做得越快越好,怎會故作拖延?所以眼前最是不可惹急了他們,然后想法子弄清這二人到底為何而來之后再做打算。至于要如何報仇雪恥,如何把他們捉回去千刀萬剮,那都是后話了。
“嗯,你叫廖七?”這時,書生半瞇著眼打量廖暉,神情十分輕蔑的說道;
廖暉撒謊從來用不著打稿,這時更是張口便說道:“是,在下姓廖,家中排行第七?!?p> “不對、不對、不對,你這狗頭說的話不對”書生搖了搖頭道。眾人一聽這書生出言便是侮辱,都不禁鼓噪起來,只礙于上官在說話,自己不好出聲喝罵。廖暉心中更是火燒三丈,自己對他客氣講話,這人居然半分面子都不留,還要當(dāng)眾辱罵自己。但此刻他心中已經(jīng)打定主意,好漢不吃眼前虧,日后這賬可以慢慢再算,現(xiàn)在丟些面子總比丟了性命好。
于是廖暉先在心中罵了那書生五、六遍狗畜生之后強忍著怒意道:“在下說話有何不對之處,還請這位朋友指教”。
“你這狗頭剛才說的話有三個不對,既然你要老子指教你,那老子就一個一個指教你,否則你這狗頭恐怕要想到變了豬頭羊頭牛頭也想不出來”,這時書生端坐船頭,一本正經(jīng),像是教書的夫子在教訓(xùn)學(xué)生那樣說道:“第一,你剛才說老子是英雄人物,這個就不對了。老子可是個讀書的相公,這任誰都是一眼就看得出來,只有那些狗頭上長了狗眼的人,才會把一個讀書的相公認成英雄?!?p> “不錯,請恕在下眼拙,這位相公出口成章、文采飛揚,真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才子,這確實是連狗都看得出來的?!绷螘熉犓渚淞R自己是狗,雖然不敢發(fā)作,但還是忍不住出言譏諷他幾句。眾錦衣衛(wèi)一聽,立時一齊哄笑。但廖暉說話剛剛出口便后悔,惹怒這位狗相公可不得了。
但這書生聽后竟似渾然不覺,還滿面笑容的欣然點頭道:“嗯,這讀書人嘛,最講究名分,你既然知道錯了,那往后可不能再叫錯”。眾人一聽,又是一場哄笑,這個狗相公居然還知道讀書人最講究名分。
書生繼續(xù)搖頭晃腦地說道:“這第二個不對,就是你說老子是你朋友。這句話可就更加不對了,簡直就是不對得出奇,怕是連狗聽了都會笑出聲來。你要知道,像老子這樣的讀書人,那些個朋友都必定也是讀書人。就算不是讀書人,也肯定得是個人,你幾時見過一個讀書人去跟烏龜王八、豬狗牛羊畜牲做朋友?”。一眾錦衣衛(wèi)聽到這里,氣得幾乎就要立刻沖上去把這人亂刀分尸??蓵耘f半點都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至于這第三個不對嘛,就是你不叫廖七”。
眾人一聽到這句說話,心中怒火頓時消了一半,繼而生起各種驚疑:他怎么知道廖大人不叫廖七,莫非他識得廖大人?此時廖暉也在想:這人知我不叫廖七,那他是當(dāng)真識得我呢,還是他本來要找的點子不叫廖七?(點子:江湖術(shù)語,意為目標(biāo))。按廖暉的推測,眼前這個不倫不類的“讀書人”,要么就是個囂匪巨寇,今晚出來作案卻偏偏選了他們這幫扮作商販的錦衣衛(wèi);要么就是他本來要找另一幫人尋仇釁事,卻把正主認錯了,這才纏上了他們的。否則,以他這般武功高強的人,總不能在路上隨便攔下一批過路商販來耀武揚威。
廖暉也裝傻向書生問道:“相公說在下不叫廖七,又是從何說起?在下的確就叫作廖七,這十幾位兄弟都可為在下作證”。眾人一聽,紛紛附和。
那書生不住搖頭道:“你不叫廖七,這天下的江洋大盜老子都知道,可沒聽過一個叫廖七的”。
廖暉心中更是疑惑:他剛才在小船上就說我們是江洋大盜,還說我們是來找他謀財害命的,這到底是何意呢?他繼續(xù)向書生試探道:“正是如相公所言,你天資聰慧、英明過人,世上的江洋大盜你都了如指掌。既然連你都不知道有廖七這個賊人,那自然是世上根本就沒有廖七這個賊人了,你說是不是?”。廖暉見之前出言諷刺這個狗相公之后,他竟渾不知覺的樣子,估計這個“讀書人”可能連識字也有限,此時又諷刺他幾句來解氣。
果然,那書生聽了之后似甚是受用,一邊點頭一邊說:“嗯,這么說來也沒錯,看來你還有些眼光”。眾人見他受了諷刺還懵然不知,又是一陣哄笑。那書生見他們笑得甚是高興的樣子,他也跟著大笑起來。廖暉更為高興,他想:這個人武功雖好,卻是個渾人,看來也不難對付。
到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入夜,另外兩條船上的錦衣衛(wèi)中也已經(jīng)有人各點起四五盞風(fēng)燈。笑聲燈火之中,剛才劍拔弩張的形勢似乎已經(jīng)消散了不少。那書生拍手大笑一陣又對眾人說到:“哈哈哈哈,好,你們這幫狗頭倒是會哄老子高興,不枉老子剛才沒有把你們殺了。你們莫非都是婊子生的雜種,從小就在窯子里頭做烏龜伺候嫖客,才學(xué)到這般伶俐?”說完又哈哈大笑。
一眾錦衣衛(wèi)忽然聽到這幾句說話即時怒不可遏,洪湖向來最是性急,聽到如此辱罵,哪里還忍得住。只見他須發(fā)皆張,指著書生大喝道:“你他媽才是婊子生的···”,他一句話還未說完,突然覺得身前勁風(fēng)急起,撲面而到,連忙想要低頭閃避卻是已經(jīng)遲了。他剛覺得一件物件撞到口上人中穴處,痛得正要開口大叫,隨即有另一件已經(jīng)撞到胸口神藏穴。兩撞之下,他雙眼一黑,便向前倒在船板上,連叫也叫不出一聲。
洪澤眼見兄弟著了書生的暗算,馬上撲上去看他傷勢如何,但他左手握到洪湖手腕后,竟然覺得脈象已經(jīng)停了,他一驚之下再去探鼻息,卻是也經(jīng)幾乎氣絕。他二人向來兄弟情深,此刻洪湖突然橫死,心中悲憤到極點,哪里還顧得其它。立即大叫一聲,暴跳而起,沖前幾步使盡平生之力擊出左拳,勢要與這書生拼個同歸于盡。那書生卻仍舊坐在船頭不為所動,只等洪澤拳頭將到之時豎起左掌在面前一擋。拳掌相交“啪”的一聲,洪澤覺得自己左拳直似打到銅墻鐵壁一樣,震得他左臂一陣酸麻。同時感到一股勁力在左手上傳來,直沖向胸口膻中穴處。還未及反應(yīng),氣息一閉,又是連開口呼叫也不得,向后退了兩步倒在船上。另外兩條船上的錦衣衛(wèi)見眨眼之間兩位洪大人先后倒下,不禁大聲驚叫,慌忙呼喝船夫撐船過去救援。但船還沒撐出幾尺,又聽到廖大人喝令眾人“不許動!”。眾人聽聞喝令雖是焦急不已,也只得再次把船停下來,心中都想著廖大人是不是被嚇破膽了?
其實廖暉剛才就已經(jīng)打算逃走,他見洪湖倒下、洪澤猛撲上去,頭腦中飛快轉(zhuǎn)過一個念頭:他這一撲不知道有沒有用,若是能夠纏上三招兩式,我也有個脫身機會。想到這里,他右腳向后退了半步,打算等洪澤一交上手,他便要轉(zhuǎn)身逃走。這運河的河面實則不太寬闊,河中心離兩邊岸上也只有幾丈寬,以他的功夫,只要能跳到后面的船上,再一跳就可以上得岸去。誰知不單洪澤一拳打過之后反而自己倒了下來,幾乎同時間,自己兩邊大腿伏兔穴一下麻痹,顯是中了暗器。他心中一急,正要不顧一切轉(zhuǎn)身逃跑之時,雙腳已幾乎站立不住,哪里還跑得動。正是驚惶之間,又聽見兩邊船上的人要沖上前動手,他知道此刻自己的性命已經(jīng)在這書生手上,等其他人上到這船來,自己恐怕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所以他才立刻喝令制止。書生頃刻之間,接連制服廖他們暉等三人后,又把雙手籠會袖中,臉上一副大模大樣的神情。
原來這個書生便是當(dāng)晚上蘇州慶春閣里頭的溫夫子,他口中的“賊艄公”就是那位古先生。自從丁武、郭安兩人在慶春閣無意中露出身份之后,古先生便派人一直緊盯著他們。第二天探子回報他們二人已到河邊,和同伙匯合,一共十七人,分坐三條船,另外六名船夫。溫夫子得知后便斷定他們此行必定有重任,是以和古先生親自跟了上來。
但這一行人從蘇州出來之后,既沒有和其他人接頭通哨,也不怎上岸,唯一收獲就是趁他們靠岸歇息時派人去跟他們船上的船夫打了個照面,探得他們此行目的地是余姚。船到此地,前面就是杭州了,過得杭州再到余姚最多一、兩日路程,倘若余姚有他們大批人馬可就不好下手了。二人既已知道這一行錦衣衛(wèi)只有十七人,而且其中并無高手,他兩人要對付這區(qū)區(qū)十七名錦衣衛(wèi)是卓卓有余,故此溫先生當(dāng)機立斷,要下手打這群落水狗。
廖暉如今已經(jīng)被嚇得失措,船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既怕這書生暴起殺人,又怕所中暗器喂過毒。此時此刻身在河上,既無援兵,亦無退路,為今之計只有在敵人未下殺手之前盡量拖延。他強作鎮(zhèn)定對書生抱拳作揖道:“方才是在下這邊的兄弟莽撞,他們都是些粗漢,還請···請相公你大量,免傷和氣?!?p> “嗯,你這個狗頭倒是很識相。說到大量嘛,老子的量可是大得很。老子既然是讀書人,以后自然也是要中狀元做宰相了,要是量不大可怎的做宰相?”溫夫子見這個人已經(jīng)完全受制得貼服,知道可以開始入戲了。
“這是當(dāng)然,以相公的道德文章,必定三元及第、金榜題名、登閣拜相。以后還須相公多多關(guān)照”。廖暉邊說邊向躺在船板上的洪家兄弟偷偷往去,他素知這兩個人體壯如牛,但他們倒下至今紋絲不動,看來已是兇多吉少。此刻什么官威面子都顧不及了,只能順著這惡人的話向下講,盼望講得他手下留情。
“哈哈,老子當(dāng)上宰相之后還要關(guān)照你們這幫賊人。你當(dāng)宰相是賊頭么?”;
“在下不敢,但在下等確實只是普通商販,守法良民”;
“不對!老子說你賊,你就是賊。難道老子還冤枉你不成”;
“相公你金口玉言,自是不會冤枉他人了。所以這其中必然是有誤會”;
“沒有誤會、不會誤會。老子說你賊可是有真憑實據(jù)的?!?p> 廖暉實在被他糾纏得糊涂了,何以他從小船上開始就一直說我們是賊呢?所謂證據(jù)又是什么呢?他向溫夫子問道:“不知相公所說證據(jù)為何物?是否能夠明示?”
“這個當(dāng)然可以,你這狗頭可看好了”溫夫子說完,右手從袖中抽出,手腕輕輕一抖,把兩件物件拋到廖暉跟前,聽這著落之聲甚重,似是金鐵一類。廖暉俯身正想把這兩件物件拾起來看個究竟。豈知一摸之下嚇得他馬上縮手。原來他摸到其中一件時,清楚摸到上面刻著“錦衣衛(wèi)緹騎丁武”的字樣。書生見他受驚失措,更是得意的道:“這兩件證據(jù)是老子剛才在那兩個狗頭身上取下來的,你看這是不是鐵證如山?”
“你···,這個···?不是···”廖暉大驚之下,已是語無倫次。
“嘿嘿···!老子在BJ城接過線報,有一群東廠錦衣衛(wèi)的大狗小狗一共十七條,要來余姚作案。這十七條狗出城時候還帶著一百萬兩銀,老子劫了這筆銀兩之后,便可以金盤洗手,也不用啰嗦去考什么狀元、做什么大官了。識相的快快交足這一百萬兩,只許多不許少。否則把你們一刀一個殺了”。說完之后,他伸出左掌在船舷上一擊,一塊木板應(yīng)手飛出,直撞到另一條大蓬船邊,立時木屑紛飛。溫夫子這番話一來是故布疑陣,要讓他們以為自己強盜,二來是另有后著妙用。
眾人雖未看到他拋出證據(jù)是何物,但聽這說話是他居然早知這邊是錦衣衛(wèi)卻還要攔路搶劫,這強盜囂張至此,恐怕今晚勢難罷休。且見他武功如此強悍,都暗暗慶幸剛才未有上去動手。
“這位相公,我···我們確是從京中來,要去余姚。但這一百萬兩銀卻是···卻是從何說起?!绷螘熜南耄@強盜不知是哪來的線報,居然連我們要去余姚都知道,如今瞞也無用。
溫夫子故作慍怒道:“嗯,所以你們是不肯交了?!?p> “并非不肯,確實是沒有?!?p> “哼!老子聽聞這十七只狗帶了一百萬兩銀要去余姚交付給個什么官,這事已查得千真萬確,你還想抵賴不成??!?p> “相公明鑒,確實是從來沒有這一百萬兩。若真是押送百萬兩的巨額,也不至于只有我等十七個人。而且歷來漕運銀兩,只有沿這運河由江南向BJ運去,哪有從BJ再運到江南的道理?”廖暉幾乎半哭的解釋道。
“哼”溫夫子冷笑一聲道:“既然你們不是押送銀兩,又為何鬼鬼祟祟辦成商販。既然你們鬼鬼祟祟扮作商販,卻又不是押送銀兩,那是要做什么?”
“這···這個···這個”廖暉頃刻之間又怎能對此解釋得過去,錦衣衛(wèi)離京辦差向來是鮮衣怒馬,如此喬裝,必是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此刻竟是想不出比押送銀兩更來得合理的原因。
“好,交不交銀兩在你,說不說也在你,可殺不殺人卻在老子。”溫夫子知道這無中生有的一百萬兩銀要起妙用,便再加上幾分緊逼:“老子現(xiàn)在就把你們由大到小、由老到少一個一個的殺了,總歸有人會交這銀兩吧?”
“等等···,相公請慢、相公請慢”廖暉咬一咬牙,如今火燒眉毛,只得顧眼前緊要,他向溫夫子道:“我···我···我等去余姚是要緝拿要犯,確實不是押運銀兩了?!?p> “哈哈,哈哈,東廠狗頭去捉個把人,還要扮成商販才去,好,好啊。哈哈”
廖暉聽他語氣中是半點也不信,急道:“這里有東廠駕貼,相公你看完便明白?!贝藭r他但求生路,哪敢遮掩,馬上從懷中取出駕貼,恭敬呈遞上去。溫夫子起來過駕貼,故意倒轉(zhuǎn)打開,又裝模作樣的看了一輪:“嗯,原來如此?!?p> “正是、正是”廖暉也不管他是否讀得出來,反正信了便是。
“你們身上是真沒有那一百萬兩銀了?”
“的確沒有,不過,相公今晚辛苦一趟,自是不能空手而歸,我等合著些許銀兩,酬謝相公不殺之恩?!彼@時已迫不及待要謝過不殺之恩。
“這可不成,幾個狗頭身上能有多少銀兩,也夠得酬謝老子?也罷,老子再做些善事,你們把身上的金銀行李還有那些個爛銅爛鐵狗牌統(tǒng)統(tǒng)交來,老子連這勞什子駕貼也一并收下”。說完之后,他便順手把駕貼收入懷中,也不理會眾人答不答應(yīng)又向古先生叫道:“喂,賊艄公,把船撐過來,老子要裝載些謝禮?!蹦沁吂畔壬勓员惆汛瑩瘟诉^來。廖暉此時已是哭笑不得卻也不敢違拗,只盼他劫財不劫命,自他以下一眾錦衣衛(wèi)都交得很是爽快,只是都不知道他要這些腰牌有何用。
溫夫子見狀甚是滿意,大笑一聲之后走到洪澤旁邊,抓住腰帶把他提起來,又走到洪湖旁邊把他也提起來。然后轉(zhuǎn)身向眾人道“老子的好手段是既能把人打死,也能把人打活?!北娙艘妰晌缓榇笕吮凰嶂允呛翢o動靜,與死尸無異。正在想他提起兩條死尸作甚?忽然見他喝了一聲把兩條‘死尸’拋起,分別向著兩條船飛去。正在驚疑之際,兩條‘死尸’在半空不約而同地大叫一聲,然后掉到兩條船旁邊落水,眾人愕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知道兩位洪大人其實還未死,這才急忙施救。
等到眾人把洪家兄弟都救上船后,溫夫子又開口道:“今晚回去之后,如果聽到有人打聽老子的事,要來和老子啰嗦,老子就按著這腰牌上的名字去BJ一個一個地找你們這十七條狗算賬”。眾人此刻才恍然,原來他怕錦衣衛(wèi)秋后算賬,故此留些威脅。但他既然如此,便是今晚不會殺人,眾人聽后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溫夫子撿起剛才拋給廖暉兩枚腰牌,繼續(xù)道:“老子也不喜歡明刀明槍,就是喜歡偷偷跟到背后打他一掌、點他穴道。那人也不會當(dāng)場死了,只是跟這兩條落水狗一樣,看上去似死尸。于是乎,他就可以被人抬回家去,聽聽老婆孩子給他哭喪,聽聽和尚道士給他念經(jīng),聽聽仵作給他釘棺材入殮。運氣好的話,還聽得到落葬時候誰哭的最凄慘。老子這手功夫百發(fā)百中,萬試萬靈”。他這番說話聽得一眾錦衣衛(wèi)毛骨悚然,又都知道他所言非虛,尤其洪家兄弟更身有體會,他二人剛才一直半昏半醒,只是動彈不得而已。如此一來,這十七人的性命便是一直拿捏在這強盜手中,剛才還想著報仇的,都已全然不敢再想。此刻大功告成,溫夫子跳回小船,向古先生招呼一聲,二人乘船揚長而去,只剩下眾人面面相覷。
小船駛出里許,轉(zhuǎn)過一到水灣,古先生說道:“你這打狗驚狗的法子甚好”。溫夫子哈哈大笑:“這個當(dāng)然”。古先生又問:“還要派人盯緊他們么?”。溫夫子答道:“我們把那幾個狗頭的東西都搶去,他們還能有什么花招,既然還殺不得他們便由著好了,還是趕緊去北上把這事報告幫主為緊”,古先生聽了之后也點了點頭。
翌日,三條大蓬船上眾錦衣衛(wèi)仍是心有余悸,昨晚他們被洗劫一空,腰牌駕貼俱失,已無憑證再去辦差捉人。眾人商量之后,無計可施只得將刀劍武器典當(dāng),換些銀兩做路費,乘船原路反京。只是此行辦差,鬧到如此地步,回京之后勢必受責(zé),輕則充軍流放,重則人頭落地。每想到此,眾人更加心中惶恐。
“廖大哥,你···你說這強盜是什么來頭?”洪湖愁容滿面問道。
“不知道”廖暉搖頭答道:“不過,他所使似乎是’截心棉掌’一類功夫?!?p> “唉···,知道他功夫來頭也對付不了,眼前咱們失了這趟差事,丟了腰牌駕貼?;鼐┲螅率窃蹅?nèi)齻€都要人頭落地。”洪澤更是喪氣。
可廖暉竟然道了一句:“也未必盡然,兄弟我有一條計策,或許能有轉(zhuǎn)機?!焙榧倚值苷犞缕鹨膊淮笙嘈?,他二人只道這差事辦得如此收場,任憑你廖暉有通天手段也不能化險為夷。
廖暉瞧二人神色也猜得他們心意,但他仍是向下說道:“兄弟昨晚想了一夜,此次回京之后若然如實回報,我等三人怕是兇多吉少。但若不如此,也難講清楚這腰牌駕貼為何丟失。所以,現(xiàn)今最好是有個緣由,既能說清為何丟了腰牌駕貼,又能減輕我等罪責(zé)?!焙闈啥寺牭酱颂幉唤c了點頭。
廖暉又道:“昨晚那賊人揚言是從京中得過線報,才找了上來···”。洪澤急著插口道:“哎呀!廖大哥!只怕這未必是真”。廖暉一笑道:“不管真假都報上去,不過,須得此中加上些替死鬼。并不是那賊人得了線報,卻是東林黨得了線報。”洪家兄弟聽得一頭霧水,追問道:“這是何意,請大哥講明?!?p> 廖暉詳細說道:“二位試想,倘若我等回稟,是東林黨人得了線報,知道我等喬裝南下捉人,然后暗中派武林好手中途伏擊。我等奮戰(zhàn)不敵被擒,腰牌駕貼也被搜去。之后那些人要擇個時辰把弟兄們殺了,好祭奠東林黨死者。可是我們卻在此間尋了個機會,殺死看守逃了出來,冒死回京城稟告。如此一來,弟兄們的罪責(zé)是否輕了許多”。
洪澤聽后,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如此,東林黨是各位大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咱們照此上報,多半不會懷疑。而且咱們回去之后,故意在線報源頭上做文章,挖也得挖幾個人出來頂罪。只不過···倘若說我們一行十七人都這樣平安回去,恐怕上頭要懷疑!”
洪湖壓低聲音道:“不錯!須在隨行的兄弟中挑一兩個殺了,大不了回去幫他好好安家便是!如此一來咱們死罪應(yīng)是可免,頂多格職降級,能保下人頭總歸萬幸。廖大哥你這法子果然妙得緊!”。
豈料廖暉又道:“兄弟我還有一計,或許能把烏沙也保得”。廖暉并非武科出身之人,所以在錦衣衛(wèi)中升遷很是艱難,幾年來費盡心機才得了這百戶的官職。因而他愛惜官職之甚僅次性命。眼見飛來橫禍,自己官位難保,怎能不挖空心思來保存職位?洪家兄弟更是大喜過望,又連忙催促他快快道來。
廖暉再把這第二條計策詳細說來:“二位兄弟再細想,東林黨是各位公公和大人的死敵,且盤踞江南,根深蒂固。前次派去吳縣的同僚,受百姓圍毆,此次派我等去余姚又中伏被擒,更可見勢力之大,不得不對付。可是在明在暗都受阻,如何是好呢?我等回去之后盡可獻計,由錦衣衛(wèi)出面,暗中聯(lián)絡(luò)江湖武人,指使他們?nèi)ゾ兡脰|林余孽,再自告奮勇,充當(dāng)這聯(lián)絡(luò)之人。只是這計策未必穩(wěn)妥,施行起來,更要向上頭捐獻打點,恐怕花費不少?!?p> 洪湖聽后道:“但試無妨,事到如今,有法子總好過沒有?!?p> 洪澤想了一陣也道:“試是可以,不過倘若這法子行得通,咱們又如何聯(lián)絡(luò)江湖武人?”他們?nèi)嗽诰┦清\衣衛(wèi),威風(fēng)赫赫,可到得江湖卻是無名之輩,況且江湖中人但凡成名人物幾乎都甚少與官家往來,是以有此顧慮。
此層廖暉也想到了,他對二人說道:“計策倘若能成,此后能聯(lián)絡(luò)到何人也是后話,但卻不能不先去武當(dāng)拜山。江南武林,盡以武當(dāng)派為首,武當(dāng)山上一宮三觀,山下二十一門,遍及湖廣江浙。若能首先以朝廷名義,籠絡(luò)武當(dāng)派,即便這幫道士清高,不肯出手相助,但只要不妨礙我等行事,我等亦盡可披上武當(dāng)派這面大旗聯(lián)絡(luò)其他武林中人?!焙榧倚值苈牭酱颂?,不由得不佩服廖暉機智,如意算盤打得震天價響。
之后三人再仔細商量一番,如何串通口供,如何假作受傷殉職,如何打點關(guān)節(jié)買通上官。到了山東地界之后,又上岸殺了幾名農(nóng)夫,割下他們首級用石灰腌好,回去充作是幾個被殺的看守。殺良冒功,本是明軍上下拿手好戲。待得一切準備妥當(dāng),他們回京之后,便一步一步施行預(yù)謀。